秦放鹤在煽风点火,高丽使团听不出来吗
听得出。
但他撒谎了吗
没有。
金汝为与倭国私下有往来一事,虽没摆到明面上,但圈内该知道的都知道,高丽也不例外。
说起高丽和倭国的爱恨情仇,那可真是烂俗且下流。
两个猥琐犯不仅经常拉帮结伙跑到大禄沿海烧杀劫掠,甚至年景不好时,还会互抢。
是的,蚊子再小也是肉,就是这么不挑。
但眼下高丽只是抗击北辽便已筋疲力尽,实在腾不出手多加一个敌人。
王芝眼珠一转,斟酌道“那董阁老”
倭国有卢阁老撑腰,您不也有董阁老吗
“哎,”秦放鹤立刻打断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岂不闻官大一级压死人”
为了你们两国瓜瓤子,让次辅跳出来跟首辅对着干
想得美
金汝为和卢实的举动,往近了说,是扯了卢芳枝的虎皮做大旗,往远了说,跟自己被准许行动一样,也不过天元帝玩的一手政治平衡。
但保持平衡的前提是,两个老的都不下场
卢芳枝和董春都视而不见,天元帝不说话,那么事情就只是私人性质。
一旦他们插手了,天元帝也必须表态,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派来出使的没有蠢货。
听了这话,王芝和王焕对视一眼,都不作声了。
这么一看,事情岂不又回到原点
而且高丽好像还落了下风
别泄气啊
秦放鹤隐晦地给了徐本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刻出声道“此等小事,何须假手他人方才我说的话,诸位都忘了不成”
他举起酒杯,冲秦放鹤示意,及时添了把火,“这位秦修撰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日夜侍奉左右,最擅揣摩陛下心思,岂是常人可比的”
等他说完一段,秦放鹤才摆摆手,很敷衍地谦虚道“哎,徐大人过奖了,哪里哪里”
话虽如此,但他的下巴却微微抬起,斜睨着众人的眼中满是骄傲和胜券在握。
是的,我就是这么牛
“我大禄有句俗话,”徐本笑呵呵看着王芝等人,微微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卢芳枝地位再尊崇有什么用呢
哪里比得上咱们秦修撰得圣心
“近水楼台先得月”王芝将这话在口中反复咀嚼几遍,刚有些暗淡的眼中又重燃希望之火。
他直接站起身,将酒杯斟满,“是我等短见了,如此,一切都仰仗秦修撰了”
说罢,一饮而尽,又将酒杯倒过来,示意滴酒不剩。
秦放鹤看着他喝完,“哎,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答应啊。
高丽使团其
他成员见了,也在王焕的带领下起身敬酒。
秦放鹤很给面子地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又很敷衍地湿了湿嘴皮子,这才笑道“坐,都坐,不要拘束嘛。”
徐本也笑,是呀,来这里,就是到家了,坐坐坐,都坐下吃菜”
因刚才的插曲,气氛似乎有些僵,徐本又打发心腹去叫了一班乐妓来。也不叫她们进门,就在隔壁空着的包间吹拉弹唱,演奏声若隐若现,越发灵动飘逸。
乐声一起,果然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随着乐声不断打拍子,双眼微眯,如痴如醉。
啊,这就是天朝,连乐声都这般舒展悠远。
要是能要到乐谱就好了。
待众人落座,秦放鹤才无比诚恳地看着众人,手掌向上直指他们,又拉向自己,在双方之间来回摆动,“你我本相隔汪洋,今日能同聚一桌,便是天大的缘分。来都来了,自然要好好说道说道,将那些原本不通的,都说通了;原本不明白的,都讲明白了,岂不正是诸位出使本国的意思”
他跟徐本一唱一和,到了这一步,高丽使团还有什么好说的纷纷点头如啄米,“是是是。”
现在的他们便如上了赌桌的赌徒,明知庄家在做套,却不得不跟着加注。
皆因对手也在这里。
若加注,可能赢;但不加注,一定会输。
总要有人赢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饭桌上有一道烤鹌鹑,外皮金黄酥脆,颇有滋味,秦放鹤连着夹了两筷子吃,这才不紧不慢道“其实诸位的来意呢,不光本官,便是陛下也都明白。”
王芝等人哪里顾得上用饭用菜,都齐刷刷望过来,眼底满是渴望。
这是
秦放鹤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么,尔等北拒强辽,很是艰难,这些年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才怪
眼下大禄强盛,辽国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高丽就成了家常出气包之一。
听了这话,高丽使团众人的眼圈都要红了,活像在外面受尽委屈的孩子找到亲爹。
有精神脆弱的,竟当场低头拭泪,呜咽起来。
政治家的眼泪,跟鳄鱼的眼泪有什么分别
便如同嫖客的海誓山盟,信不得。
故而秦放鹤只是看了眼,随口安慰两句,又按下第二根手指,“二么,就是高丽仰慕我朝文化这个么,倒也不难。”
至于三,自然就是经济。
高丽的整体自然条件真的很差,别说比大禄,连倭国都比不了,后者只是小,自然灾害多些,但毕竟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和丰富健全的种植环境,火山喷发的同时也带来肥沃的土壤,好歹饿不死。
高丽还真就可能饿死了。
所以欧洲等国想跟大禄朝互通有无,是真的有卖,但高丽
王芝等人这次来,主要就是打秋风。
爸爸,白给点儿
啊
见王芝等人又要说话,秦放鹤抢先一步道“然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大禄素来公平,若轻易许诺你们,来日倭国不满,暹罗等国也有意见,倒不好做。”
王芝略一迟疑,“那”
“陛下圣明,仁爱天下,”秦放鹤朝皇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以表敬意,“想着若像以往送书过去,总是治标不治本,贵国学子们看了书,若有不通达之处,也不好办倒不如直接派几位饱学大儒过去,建造汉学院,广为启蒙。”
这,这也太大动作了吧
王芝脸上的笑就有些僵硬了,“如此深情厚意,着实令人感动,只是”
建造什么汉学院啊,还“广为启蒙”,是要替那些贱民开智的意思么他们配么
若贱民都能读书了,贵族们何以治国
“哎,当然了,”秦放鹤好像没听出他的未尽之意,笑得一派热忱,“这建造书院的图纸、人手么,都由本国承担,何处可建,何处不可建,也有本国工匠亲自代为考察测绘,无需担忧。尔等只需要饭食、木材即可。”
莫说王芝等人,就连徐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整个人都呆了。
这,这不就是让高丽替大禄养人吗
而且听这个意思,动静还不小,还想派专业的工匠团队过去。
过去干嘛
治国如治家,其实两国磋商谈判,细节处跟左邻右舍讨价还价没什么本质区别。
无非就是你想要,但我不想给,越深入越不体面。
王焕毕竟年轻,城府不深,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儿来,眼见同行众长者俱都凝重起来,也隐约意识到不妥。
可具体哪里不妥,他没想明白。
高丽想要支持,大禄给人给物,还打算派教师前来,这不是很好么
然后就听旁边的同伴试探着开口,“贵国一番好意,高丽感激涕零,只是这书院耗费巨大,就不必了吧”
王芝等人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贱民愚昧,不堪教化”
什么无需担忧,听了之后更担忧了
“高丽多山林,多河流,造得起船,劈得起枪,怎么,如今竟连盖一座屋子的木头都没有了么”
毫无征兆的,一直笑盈盈的秦放鹤突然翻脸,一把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浆四溅,“历年贵国但有所求,我朝无有不应,年年要年年给,可这么多年过去,送过去的银钱都做了什么竟毫无进展如今我朝天子陛下体恤民生疾苦,欲要根治,尔等竟推三阻四还是说贵国并非发自真心,所以纵然我朝出人出力,冒天大风险远跨重洋,贵国也将这份真心弃之如敝履啊”
他翻脸如翻书,在场众人毫无准备,都被吓了一跳,瞬间鸦雀无声。
隔壁的奏乐声还在继续,琵琶声声如珠落,咿咿呀呀的唱腔轻飘飘荡进来,如丝绕,缠得众人心口发紧。
“大人误会了”王芝毕竟
是出使过的,一应伏低做小十分娴熟,眼见秦放鹤发怒,二话不说先认错,“贵国有意扶持,我等感激涕零,不胜欢喜,哪里会推辞呢”
由他带头,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也都跟着附和。
秦放鹤不接茬,只是冷笑,“哦,是么”
“自然自然”王芝面上陪笑,心中腹诽不已。
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秦放鹤一点儿不怕他们翻脸。
弱国无外交,说的就是这个,你有求于人,上门乞讨来的,腰杆子自然挺不直。
大不了翻脸,那么日后两国交恶,纵然打起来,也情有可原吧
徐本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瞅准空子出声转圜,“哎,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都是为了大家好,哪里就值当的动肝火了呢”
他笑着看向王芝,“想必您也听过,爱之深,责之切,秦大人正是与贵国亲近,眼见这么些年生生落后于人,难免着急,这一着急”
王芝借坡下驴,“明白明白,我等明白。”
徐本满意地点点头,又亲自斟酒,递给秦放鹤,“秦大人看下官的面子,莫要生气,满饮此杯,化干戈为玉帛,这一节就这么过了吧,莫要伤了和气。”
秦放鹤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道“既然徐大人都这么说了”
众人吃了一杯,秦放鹤才痛心疾首道“便如徐大人所言,我等在此吃喝,难不成倭国那边就闲着么来年我朝事多,一概支出俱都有限,若给倭国抢了头筹,我倒没什么,左右与我不相干,只可惜贵国,只怕又要落于人后啦这一步赶不上,十步撵不上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
稍后众人散了,高丽使团目送秦放鹤和徐本乘车而去,马上又凑头商议起来。
众人都是焦头烂额,下意识找王芝拿主意,“王爷,这该如何是好”
有人气不过,“这大禄摆明了是要趁火打劫,什么建造书院,到时候来多少人,来什么人,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什么年年要,年年给,过去几年,你们也没给多少哇
众人纷纷点头,却见王芝长叹一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