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有钱,明面上自然是国库,”秦放鹤不紧不慢说出扎心之语,“但国库终究有限,更为无限的,则是各地豪商巨贾。”
一个两个商人自然不如国库,可十个百个千个呢
其实还有第三方地方世家。
不过一来现在世家被天元帝打压得差不多了,二来剩下那几个么,也多在朝中担任要职,叫他们拿钱等同于割肉剜骨,纵然拿得出,为表示自家清正廉洁,也会“拿不出”。
一下子逼得太狠,容易激化矛盾,阻碍进程。历史上许多变革之所以中途夭折,多因操之过急,以致对方冒死反扑。
秦放鹤很擅长汲取教训,所以暂时不提。
眼下要做的,就是突出主要矛盾,集中一切可集中的力量,办大事。
说到商人,天元帝的神色就有些凝重。
朝廷为何重农抑商,皆因做买卖风险大,利润也高一夜暴富者不在少数,引得无数人蠢蠢欲动。
若非朝廷抑制,倘或人人都去经商,谁人垦荒造田谁人铸铁织布
天下臣民吃什么,喝什么
就要乱了套了。
“之前的云南林场奸商李仲,不过偏居一隅,身家何止百万”秦放鹤嘻嘻一笑,“如今各国通商,别的不说,各处海商必然暴富。俗话说得好,人生在世,无非名利二字,缺什么就想什么。那些人有了银子,吃喝不愁,下一步谋求的自然就是名声”
商人争强好胜,私下里各种斗富的手段只有外人想不到,没有他们玩不到。
商籍不得衣绫罗绸缎,处所也须得严格遵守各种限制,把他们憋得够呛,所以都才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脑袋,想混个皇商的名头,好歹也算半官之体。
可放眼天下,皇商的缺才几个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既然如此,何不将银子用在正道上
众人都听明白秦放鹤的意思,“可他们也不是傻子,若没个正经由头,岂会痛快掏钱”
若强迫这么大个朝廷,跟与商贾乞讨何异
颜面无存啊
秦放鹤诧异道“我泱泱大国,值此腾飞之际,万千黎民莫不澎湃,谁不想出一份力就好比父母养育儿女,如今儿女成才,非要反哺,难不成朝廷还能如此残忍,拒绝这份孝心”
我可是正经读书人,读书人的事,能叫强迫么
天元帝“”
众阁老“”
秦放鹤继续道“如今朝廷需要银子,他们手里有银子,天下还有更巧的事么不必加官进爵,也不用什么御赐匾额,只需在某段铁路之间竖个牌、刻个文,写明是某家某谁捐赠的,最多不过邸报上多一笔。如此一来,朝廷解了燃眉之急,又不必动国库,那些商人也得了名声,得了传扬,岂不是皆大欢喜”
商人最会闻风而动,一家捐则十家捐,十家捐则百家捐
如此蔓延
开来,大禄朝最顶尖那批商人的一部分所得填补国库开销,等同于变相增加了富人的个人所得税,抑制贫富分化,削弱阶级矛盾,对朝廷对国民也大有裨益。
况且捐了就结束了吗
想看少地瓜的大国小鲜科举吗请记住的域名
非也
铁轨日常不要维护的吗
用久了,不用更换的吗
天元帝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好小子,心真黑啊
昔日朝廷委托那些商人办事,好歹还给个御赐的匾额,分个一官半职,或者给点什么别的体面。
你小子倒好,空手套白狼,直接就是话里话外都透着敷衍,一丁点肉渣都不舍得呀。
来当官真是委屈你了。
秦放鹤毫无愧疚之心。
在这个时代,蒸汽机车只能用在军事上,商人和外部力量的参与,也仅限于此。
天元帝半晌没言语。
这个时代的君主,还是要面子的。
和平时期开口跟商贾要钱,总有些不体面。
倒是董春不在意这些小节,“老臣以为,可以一试。”
如今他管着户部,就是要为朝廷开源节流,别的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什么颜面,都是次要的。
他起了头,胡靖和杜宇威也跟着附和,“臣附议。”
蒸汽机车事关重大,必然要一步步来,后续再慢慢铺开,前期的本钱,也就很有限了。
好歹有了个台阶,天元帝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也罢。”
商人嘛,也就那么回事儿,银子取之于国,用之于国,很好。
银子的问题暂时告一段落,但还有许多细节亟待解决,比如蒸汽机车每隔几十里就要加水。
“这也没什么,”胡靖倒是替秦放鹤掰扯起来,“即便不途经河湖,提前吩咐沿途预备着也就是了。”
就算畜力,不也要吃喝吗,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再比如,用煤。
杜宇威笑道“我大禄富有四海,这也不算什么。”
没办法,家大业大,不缺
“下官倒有个想法,”秦放鹤朝杜宇威行了一礼,试探着向天元帝提了点建议,“并非微臣危言耸听,也非王婆卖瓜,此物一旦正式投入使用,必然引来各方觊觎。我朝守得住十年,恐怕也守不住二十年、三十年,待到那时,各国纷纷效仿,煤炭也势必稀缺,所以国内的,能省着点用还是省着点。”
趁现在便宜,多囤点,就算以后自家用不完,高价转卖他国也稳赚不赔嘛
杜宇威一听,倒也有理。
“言之有理,说起来,我水军和使团不是在高丽、倭国探到不少煤矿海船运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靖也来了兴致,“不错,还有铁矿,不用来造炮、造车可惜了”
秦放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越是身居高位者越精明,偏偏他们手中还有足够的权力,只要让他们窥见一
点可能性拿来吧你
天元帝就看着秦放鹤笑,眼中充满肯定的戏谑,“你小子”
合着这些年一个个主意都是连串的。
秦放鹤笑得腼腆,“陛下过奖。”
杜宇威和胡靖发出善意的笑,又对董春戏谑道“阁老后继有人呐”
别的不提,单这份睁眼说瞎话的不要脸的劲儿吧,就够别家小辈追几年的了。
董春呵呵几声,算是默认了。
说老实话,外头看内阁是一体,可实际上内部也是大小分歧不断,眼下是近期少有的和谐。
秦放鹤看了,也是感慨。
所以说,为什么那些强盗国家喜欢对外劫掠因为确实能缓解国内矛盾,增进团结统一。
经费紧张,秦放鹤和高程这边就造了一个车头,铁轨则是个圆环,省的调头了。
一圈下来,天元帝意犹未尽,半句下车的话也不提,前头也只好加水加煤,继续烧。
“这轨道皆为铁铸,”天元帝探头看着远处蔓延的铁轨,有些担忧,“只怕是个隐患。”
说不得就有偷的。
秦放鹤神色平静,一张嘴,却比外头初冬的寒风还要凌冽,“沿途要有人每日巡视,每条铁轨上皆打编号,盗窃者杀无赦,家人连坐,包庇者同罪,所在地方官也要受罚。”
民也好,叛国者也罢,都是非常矛盾复杂的个体。
他们可以怯懦如鼠,也可能狗胆包天。
惩罚过轻,便会屡禁不止,效仿者群起,损耗铁轨事小,延误军机事大,等同叛国。
所以初次问世,必须要用重典、动极刑,让所有人知道怕,不敢以身试法。
这个时代的科技相对滞后,更不够普及,就算有人冒死盗窃铁轨,也必须求助于高级铁匠,而能融铁轨的匠人,都在朝廷备案瞒不住。
在场所有人听了,都觉得很合理。
在这个时代,人命本就不值钱。
与国家大事相比,更微不足道。
接下来,天元帝和杜宇威等人又问了许多细节,董春则跟胡靖低声交谈,说些日后的事。
“你说海船也能用此物”天元帝的眼睛都在发光。
时下出海为何艰难一则波涛汹涌,二则动力不足,非顺风顺水不可行。
但若有此物借力,季节限制就将无限缩小。
秦放鹤点头,“一通百通,想来不是什么难事。有了这个,再远也可一试。”
见天元帝没有反对,秦放鹤顺势道“只是水陆有别,另需人手”
此言一出,车厢内所有的谈话声就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海船,还能有谁
天元帝看了他一眼,“非他不可”
这个“他”,自然是说卢实。
秦放鹤不躲不闪,“非他不可。”
赶鸭子上架已经够过分的了,你实在不能再强迫几只旱鸭子下海
游泳。
天元帝又看了他一会儿,方收回视线。
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此事由秦放鹤提起,说服力和可靠性不言而喻。
但是对卢实,天元帝的态度非常复杂。
既希望他别那么快倒,又希望他别起来,又非常惋惜他的才华,可谓又爱又恨。
“此事朕自有打算。”天元帝摆摆手,意思是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是。”
秦放鹤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官场上的许多事,本来就没有数学题那样清晰明了的答案,不问就是问。
在场这些人之中,天元帝的野望远比所有人都大,因为任何一位君主都拒绝不了“开疆辟土”的诱惑。
哪怕现在秦放鹤不提,事后天元帝也会想到卢实,早晚会用的。
而秦放鹤要做的,就是在某个节点轻轻推一把。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可能就会带动一切大大提前,也顺势卖卢芳枝父子一个大大的人情,他们想要得要,不想要,也得要。
眼见临近晌午,日头渐高,前面的驾驶员硬着头皮通知秦放鹤,说再这么下去,锅炉要撑不住了,这才停下。
天元帝有点不满,“这才几个时辰”
秦放鹤“没钱没人嘛”
这都几个时辰了
换成马拉这么多人,早就累到吐白沫了
杜宇威趁势进言,“陛下,若交给工部,必然精进。”
正如秦放鹤所言,工部有最好的铁胚、最先进的锻造工艺,还有无限的能工巧匠和充足的银子。
造出来的,绝对比这个好上不止一倍
天元帝嗯了声,轻描淡写一摆手,“传下去,都撬走。”
秦放鹤“”
不是,铁轨您也不给我留下
论抢,还是您在行啊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怎么,不是给朕造的”
瞧您这话说的,秦放鹤木然道“那自然是,只是陛下,此物沉重,只怕轻易不好挪动,况且城中也未必有这么大的空地,说不得要横生枝节,倒不好了。”
去了城里,人多眼杂,若只是好奇倒也罢了,说不得还有各国奸细。
“陛下,这话有理,”杜宇威接上,“工部如今各处场子都有用处,一时半刻的,未必能腾出空,不如就在这里吧。”
秦放鹤幽幽看着他,好么,您老更狠,连庄子也不给我留了。
一个个的,都是黑心烂肠子。
杜宇威装没看见的。
为朝廷效力,一个庄子算什么
反正又不是我家的
一个两个的,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都不要脸,干脆秦放鹤也不要了。
他理直气壮道“陛下马无夜草不肥,总不能既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您方才也说了,微臣一腚饥荒如今连自家夫人的庄子都没了,日后又该如
何自处”
这些个开销,您得都给我报了。
要账这种事他可太熟了,尤其是官方的,能赶早就赶早,不然夜长梦多,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成了一笔死账。
看别人不痛快,天元帝就痛快了。
小气家家的,”他哈哈笑了一场,朝董春摆摆手,“找你师公要。”
秦放鹤继续垮着匹脸,“那庄子呢”
杜宇威和胡靖就都用一种全新的,充满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好小子,头一回见这么理直气壮跟陛下要账的。
天元帝好气又好笑,指着他对众人道“听听,听听,这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那是微臣夫人的嫁妆”秦放鹤据理力争。
朝廷律法明文规定,嫁妆归外嫁女私人所有,谁都不能动
抄家都得请示
“胡霖”天元帝懒得跟他掰扯,“听见了吗,讨债鬼上门喽,赶明儿带他去挑两处,或租或卖,都由他去。”
“哎,”胡霖笑着领命,“只是陛下,是给城里的宅子呢,还是城外的庄子”
前番抄了达官显贵,如今也算充足,他当众讨这个示下,也是进一步摸天元帝的心意。
天元帝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们自己看着办。”
秦放鹤心满意足,瞬间换上笑脸,“谢陛下体恤”
天元帝很有点瞧不上,“好歹也是五品官儿,当爹的人了,这样一惊一乍的,不成体统。”
秦放鹤左耳进右耳出,只嗯嗯嗯,好好好,您说得都对。
一个上午,军事说到了,经济、商业也说到了,天元帝自然而然又关心起农事。
“民以食为天,这些都是顶顶要紧的,”天元帝问秦放鹤,“你之前巴巴儿求来的那些什么番邦作物,可有结果了”
这小子,人精似的,什么都想到了。
若果然能增产,又果然能用这铁疙瘩增效,工农商相配合,也就不怕什么时候哪里短板了。
秦放鹤道“有些成效,不过许多作物也不是第一年种下去就能结果的。再者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粮食瓜果也可能水土不服,需得年后才见成效。”
中国很早就有杂交技术了,但因环境封闭,现有的品种不足,举步维艰。
如今正好引入外来的,培育之余,尝试进行品种改良优化。
纵然动能方面跟上了,粮食品种迟迟不改良也白搭。
要做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需要的人手也太多了,所以哪怕是敌人,秦放鹤也轻易不舍得放弃。
他都是算好了的,蒸汽机车现在只是雏形,远不到能实际运用的程度,要想改良研发用于实战,怎么也得三年五载,甚至更久。
正好到那个时候,粮食、经济都跟上了,百姓富足了,也就有余力、有闲心想东想西。
顺利的话,高丽也能和平演变,能源供给也接续上
万事开头难,多线并行,慢慢来吧。
天元帝点点头,倒有些欣慰,“方才你若一味说些万无一失、即刻见效的话,朕反倒不信。”
各处变革,说来容易做来难,哪里是月间便一蹴而就的
秦放鹤笑道“微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对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天元帝也跟着笑了,“朕最喜欢你的,就是这点。”
为官者,可以瞒下,但绝不可欺上。
难得兴致高,天元帝活动下手脚,“好不容易出来趟,既然到了附近,就去瞧瞧你的那些宝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