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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1 章 遍地开花(三)
    天元四十五年三月,太后崩逝,各处衙门、民间多有祭奠,阿嫖和董娘一行人也随大流出城拜祭一回。

    因父辈之故,每年宫宴时,她们都能远远见一回太后,虽不曾近前说笑,却也记得是位极和善极富有智慧的老太太,如今骤然离世,也叫人伤感。

    董娘抱着双膝蹲在地上,不断用树枝拨弄地上燃烧的纸钱,忽抬手飞快地抹了下眼角,然后不等阿嫖开口,便欲盖弥彰道“灰迷了眼。”

    阿嫖知道她必然是想起董阁老,便也没说什么,只抽了条帕子递过去。

    说起来,董阁老也快七十八岁了。

    关于人老了会死这件事,很多年前父亲就跟她说过,所以相对其他人,阿嫖显得尤为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但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呢,她其实也不太敢想以后的事。

    烧完了纸,一行人又往城里去,结果才走出去没多远,芳姐就听到后方林子里有动静,当即勒住缰绳,转身呵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阿嫖等人齐齐回头,就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正伸手去抓纸堆里的贡品。

    那孩子被吓了一跳,保持着手臂前伸的动作僵硬许久,然后突然加快动作,顾不得挑拣,拼命抓起那些还沾着纸灰的饺子、糕饼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哎哎哎”董娘大惊,“那小孩儿,脏的”

    芳姐见那孩子身上裹着鹿皮,里头衣衫破旧,鞋子也是各色皮料、布片拼接而成,手法粗糙,头发也不知怎么回事,剪的狗啃一般,当下便有些怜惜,翻身下马,“你是谁家的孩子爹娘呢”

    没想到那孩子竟十分警惕,见她上前,面露惊恐,双手抓满了饺子,掉头就跑。

    可小孩哪里跑得过大人呢芳姐一个箭步上去把人捞在怀里,那小孩儿就剧烈挣扎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但自始至终,也没舍得松开那几只凉透了,还沾着黑灰的饺子。

    “月亮,月亮”呼喊声从林子深处传来,似乎与人走散了。

    那小孩儿一听,猛地抬头,拼命咽下去嘴里的饺子,带着哭腔大喊起来,“北星,北星”

    “月亮”

    那声音稍作停顿,然后立刻往这边逼近,很快就见一个同样裹着兽皮的少女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瞬间拉弓搭箭,对准芳姐,“放开月亮”

    她约么十四五岁年纪,头发用兽皮条草草束起,四肢修长,汗渍和灰尘也难掩眉宇间的英气,腰间挂着的两只兔子还在滴血,短腿儿时不时抽搐几下,显然还没死透。

    那个叫月亮的小孩子一看到她就呜呜哭起来,又将抓满了饺子的小手举起来,“饺子,饺子”

    然而北星出现的瞬间,阿嫖和董娘的二十多个伴当也在同时警戒,密密麻麻无数支羽箭对准了她。

    好多人,打不过。

    北星用力抿了抿嘴,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偷了你

    们的饺子,我可以赔,请”

    “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阿嫖翻身下马,想了下,又试探着用契丹语说了一遍。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那个叫北星的姑娘脸上突然涌现出极其强烈的憎恨和抵触。

    “我是汉人”她大声喊道,声音尖利,小麦色的双颊都因为愤怒而泛红了。

    所有人都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马下到一半的董娘差点脚下打滑,踩空马镫。

    果然,她听得懂契丹语电光火石间,阿嫖心中浮现出某种猜测,“抱歉。”

    她先让芳姐把那个孩子放了,然后又刻意放慢语速,转回汉话,“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怕你弟弟吃坏肚子。”

    时人在外祭祀时,多有穷苦人家捡拾祭品,也不算什么,不过大多会拍打干净,甚至回家热一热再吃。可这个孩子刚才似乎连泥土、灰烬、银箔都吞下去了

    重获自由的月亮立刻藏到北星身后,又将战利品举起来给她看,小小声说“饺子”

    北星看了他一眼,再看阿嫖等人的穿戴,沉默片刻,慢慢收起弓箭,“妹妹。”

    “嗯”阿嫖愣了下,这才重新将视线放回月亮身上,“啊”

    孩子太小了,还有点脏兮兮的,头发又是那个样子,一时之间,她真没看出是女孩儿。

    北星摸摸月亮的脑袋,略一迟疑,解下腰间的一只兔子扔在地上,“赔你们的饺子。”

    说完,她也不管阿嫖等人说什么,拉起妹妹重新消失在树林中。

    “哎”董娘追了几步,急得跳脚,“拉肚子啊”

    辽宁的三月天还挺冷呢吃凉的该闹肚子了

    然而姐妹俩转眼消失了踪迹,只留下枝杈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像一对来去匆匆的丛林幽灵。

    董娘茫然道“天快黑了,她们不进城也不回村,怎么还往林子里去了”

    “她们身上的兽皮都拼成同一种花纹,对这一带也非常熟悉,”芳姐说,“应该是有家人或族人的吧”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怕如今生活好了,仍有不少族群喜欢游猎、放牧,也不奇怪。

    住在林子里的族人董娘皱眉,习惯性转过头去看阿嫖。

    她虽然比阿嫖年长许多,但论及观察细致和应变,远不如对方。

    “我有个猜想,”阿嫖翻身上马,“但需要找人验证。”

    说罢,她一抖缰绳,率先往城内而去,众人紧随其后。

    两刻钟后,阿嫖和董娘就坐在了知州衙门后院,手边还摆了榛子、松子、柿饼、梨片两干两湿四个果盘。

    辽宁、辽西和南北汉城四省刚收归大禄朝没几年,处处百废待兴,各级地方衙门也多是新建的,以实用为主,自然不比京中精致。

    但对比寒风呼啸的城外,仍可算温柔富贵乡了。

    “来这里验证”借着吃茶的动作,董娘无奈道。

    方才阿嫖直奔最近的州衙

    ,当场亮明身份,然后立刻就被人热情得引进来了。

    “不然呢”阿嫖失笑,“有难题找官府,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难道不比我们乱猜更可靠么”

    临行前父亲就说,出门在外千万不能瞎逞强,也别玩扮猪吃虎那一套,不然反而容易给人家添麻烦。

    该摇人就摇人简单高效

    “话虽如此,”董娘低声道,“可咱们这一趟出来,也不是什么公干,贸然打扰地方官员是不是不大好”

    她外祖父是首辅董春,阿嫖的父亲乃近几年风头正劲的天子宠臣忠义伯爵,突然到来,恐怕本地知州心里都要打鼓了。

    “此事可小可大,”阿嫖才要细说,却见知州夫人亲自带着女儿来了,当即收住话头,起身见礼,“夫人,冒昧登门,实在打扰了”

    果然不出董娘所料,少时寒暄后,这位陈夫人便旁敲侧击打听起她们的来意。

    董娘看了阿嫖一眼,意思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阿嫖笑笑,主动说“实不相瞒,原本不欲打扰,只是方才无意中在城外看到几个孩子,天黑了偏要往外去,我生怕出事,这才”

    辽宁毕竟不比中原腹地安宁,且不说刚打下来没几年,周围更多深山老林,时不时就能看见野兽,她担心也实属正常。

    一听是这事,陈夫人先就在心里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两位姑娘也实在太见外了些,既到此地便是到家了,合该叫我和老爷略尽地主之谊才是。至于姑娘说的孩子,哎呦,两位真是菩萨心肠,人命关天,若果然有孩童走失,倒是马虎不得,不如我即刻叫人去前头告知老爷,请他派本地同知打发人出城搜救。”

    这些日子晚上还很冷呢,城外还常有野兽出没,万一真出了事

    “人员往返繁琐,”阿嫖却顺势站起身来,“不如我们亲自去前头说明,也好将那几个孩子的音容相貌细细描绘,方便查找。”

    看这位陈夫人的样子,大约不通政务,若再牵扯到地方同知,反而麻烦。

    “这”陈夫人明显愣了下,见她不似玩笑,马上改口,“只是辛苦姑娘了。”

    等闲闺秀,哪儿有冷不丁直接求见地方官员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位点儿大就在外行走,也不是寻常女郎,不可以常理度之。

    或许,或许阁老或秦侍郎真的有什么密信要给夫君,自然不便假手于人

    然而稍后见到知州王增,阿嫖开口便作惊人之语,“王大人可知城外有一群辽人遗孤”

    董娘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什么,什么遗孤

    接见中央高官子嗣的温和笑意顿时僵在王增脸上,他几乎要本能地辩驳,可一对上那双酷似秦放鹤的眼睛,就莫名有种沮丧。

    “大小姐何时来的”

    “今天。”听他这么问,阿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对叫以星月命名的小姐妹身上全是野性,与中原稳定

    的生活气息格格不入。而且相较汉话,姐姐对契丹语的反应竟更纯熟,结合脚下这片土地几年前的从属,并不难推断出对方的身份。

    数年前辽宁成为大禄疆域时,姐姐北星应该也有七、八岁了,辽人素来看重人口,尤其是已经长大的女孩子,轻易不会放弃,除非她血统不纯,被迁怒。

    “我是汉人”这是北星自己说的,她眉宇间和话语里强烈的怨恨和排斥,阿嫖永世难忘。

    以辽宁的气候,七、八岁的小姑娘几乎不可能独立存活,更别提当时可能刚出生的月亮,所以她们大概率还有一群同样遭遇的长辈。

    若阿嫖没有猜错,那是一个纯女性的半野生族群,后代皆为辽汉混血。

    今天刚来就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王增叹了口气,收敛起对晚辈的敷衍和轻快,不自觉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讲述起来。

    “其实真要说起来,那些人也算不得辽人遗孤”

    昔日辽国势大,经常南下打草谷,劫掠汉人、高丽妇女,逼迫她们生下孩子。若是男孩儿,立刻会被辽人抱走,培养成战争机器;若为女孩儿,则沦为下一代生育机器。

    而今天阿嫖和董娘她们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群后代。

    “当初辽人败退,许多东西来不及收敛,也有不少女人趁乱逃脱,只是她们身上同时流着本国和辽人的血,处境么,多少有些艰难。”

    王增也曾经为她们登记造册,安排房舍,但多年来特殊的残酷经历已经彻底打乱了她们的人生,也让她们对男人充满敌视和警惕,完全无法融入正常生活

    而民间也有些无知愚民,仇恨辽人,却因无法向辽人发泄,将多年来的怨恨发泄到那些女人、女孩儿身上,以至矛盾激化。

    其实莫说民间百姓,就连不少官员,对这些“奸生子”也心存轻视,颇为排斥。

    “难道大人就眼睁睁看着她们当”董娘无法接受,“野人”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错的不是她们呀

    王增一声长叹,“都是无辜百姓,我何尝不痛心可属实无奈啊”

    世人以为的好,真的对那些女人好吗

    强迫她们跟熙熙攘攘的汉人生活在一起,承受各种非议和磋磨顺从她们的心意隐匿于山林之间,又未尝不是对她们的保护

    这话听来有理,却又无理,董娘皱了皱眉,“话虽如此,想来她们之中多有伤病,山林苦寒,又多野兽,如何承受”

    尤其像月亮那么点大的孩子,简直瘦得不像话手上、耳朵上都有大片冻疮,紫红一片,肿得流黄水。若换个地方,隐去她的来历,说不定就能安然长大,何必再做野人吃苦

    此事本就敏感棘手,可偏偏被京中大佬的女孩儿撞上,王增也是无奈,只好耐心道“小姐放心,对此朝廷也有安排,地方厢军会经常入山林清理,防止野兽伤人”

    说到最后,也没个实际的结果,王增倒是空口承诺会多

    加关注,但官宦家庭出身的董娘一听就知是托词,当不得真。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其艰,”回客栈的路上,阿嫖安慰道,这一带刚步入正轨,千头万绪,地方官也不好当。至少王知州的态度还是好的。”

    起码王增敢于承认问题,而非看她们是年轻女郎而胡乱遮掩。

    “唉,”董娘摆弄着马鞭,心绪繁杂,“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唉”

    只是一想起那对小姐妹,心中难安。

    辽宁虽是新省,可因朝廷关照,迁来的百姓户有余粮,日子过得反而要比中原大部分地方更宽裕。

    可北星姐妹呢甚至连一套正经衣裳都没有,大冷天饿肚子但凡地方官府真的如他们口中所言那般用心,也不至于此。

    但又如阿嫖所言,不在其位,不知其艰,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长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怪地方官做得不好更无资格要求他们一定一视同仁

    因太后崩逝,这几日处处皆是缟素,阿嫖和董娘也不便太招摇,便在城内休整。

    结果几天后,她们又遇到了北星姐妹在城内医馆

    当日是芳姐盘点随行所带库存,发现有几样常用的丸药不多了,便提议去医馆内配齐。

    正好董娘和阿嫖都闲着无事,便与她同去,也想着顺便再添置其他。

    谁知还没靠近医馆,便见前方一阵喧哗,似乎有人争吵,时不时还有变了调的惊呼传来。

    “是血腥气”芳姐神色凝重。

    这样浓重的血腥气,一定是重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