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明珠, 沈菡虽然对诸多事情的细节不清楚,但只从她知道的几件大事看,不管是擒鳌拜、平藩还是收t湾, 明珠的提议和立场, 一直都是和玄烨保持一致的。
这一点比起从擒鳌拜之后总爱和玄烨唱反调的索额图可是好太多了。
他除了擒鳌拜站对了立场,之后基本就没怎么站对过。
沈菡打量一眼索额图
他与明珠年纪相仿,都是一名清癯的老人了,只是他的气质不比明珠那么文雅, 面上甚至隐约带有一丝狠厉的味道。
沈菡微微一皱眉,不自觉地看了太子一眼。
她记得约莫是两年前吧,玄烨好像是被索额图气到了,回来骂了一通,话中对索额图此人十分失望痛恨。
之后索额图被革去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 只留了佐领,其弟心裕、法保也受到惩处。
沈菡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此事,但,事关太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消息很快连后宫都传得尽人皆知。
那段时间她隐约能够感觉到一股暗流, 连胤禛都有一些不安, 但母子俩人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不过之后玄烨对太子依旧关怀, 荣宠有加,又提拔了索额图的女婿伊桑阿为大学士,后宫才慢慢平静下来。
此人沉寂两年多, 没想到竟然又出现在出巡队伍里了。
沈菡见玄烨与索额图有说有笑,简直像是君臣亲密的典范,强忍住没有再看太子, 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夜空清澈,星斗满天。
众人围坐在篝火前闲谈主要是玄烨与明珠和索额图在聊,其他人都是干巴巴地听着,不发一言。
亏得还有雅利奇在旁边跑来跑去的玩儿,气氛倒不显得尴尬。
沈菡其实有点儿不太明白玄烨的意图,若说是亲近臣属,何必把她们娘俩儿叫出来。
若说是“家庭聚会”,又何必把明珠和索额图这两个死对头找来呢
玄烨和两人聊了一会儿,看着半圆形的夜空,突然又和南怀仁聊起了星座。
玄烨“朕之前听你说过,时隔多年,都不确定记的准不准了”
沈菡惊讶地听着他与南怀仁用法语对话,讨论天上的星星。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玄烨教导太子“这种是海外西洋国度的语言,以后你们也该认真学习一下。因为只有学会他们的语言,你才能更好地了解他们的知识,进而了解他们的国家。”
他还让南怀仁拿了一个小型的星座图表,现场教太子如何按照星座的位置计算时刻。
沈菡“”
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和太子一样懵。
还是雅利奇说话不用顾忌“阿玛,你好厉害”
索额图和明珠反应过来,也连忙夸赞圣上真乃不世出的奇才
奴才真是望尘莫及啊
沈菡见到两人的反应,才多少摸到了一点儿他的意思。
不过,她觉得他这qiang好像打偏了,可能不小心击中了本就压力山大的太子
也有点戳中她了
不过玄烨应该是没注意到,众人散场后,他还在对沈菡道“之前是朕疏忽了,胤礽的国语课程学得不错,汉学也有了基础,正是该接触西学的时候。朕平三藩之前对西学甚感兴趣,可惜这些年太忙,一扔下就是这么多年。如今事情不多,抽空也该捡起来。不过南怀仁年事已高,知识也有限,朕已命人在国内寻访还有没有其他传教士,若是找到,都带到京里来,给阿哥们上课。”
玄烨说完,见沈菡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解道“怎么了”
沈菡心里思绪万千,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着心意开口道“我我也能学吗”
她的声音太小,玄烨差点没听清“什么”
他反应过来“你也想学西学为什么”
不是连学着管宫务都嫌怪累的,怎么会想学西学这么冷僻的东西
之前在畅春园时,玄烨为了锻炼她的气势和手段,连哄带骗地好不容易才让她接下了畅春园的内务。就这她还觉得麻烦,恨不能关起门来只过自己吃吃喝喝的小日子。
玄烨带她住到畅春园,原本的打算是希望她离开宫里那个环境后,心情放松一些,不再有那么多焦虑,或许就能慢慢打开自己,成长起来。
因为玄烨知道,人的成长是需要环境和条件的,而人之所以恐惧,大多是因为未知。
她一直躲在永和宫里,脑中总是充斥着对外界压力和风雨的各种幻想,胆子永远都不会练大。
即使他会保护她,但她的恐惧感却并不会因为有别人的保护而消失。
只有走出来看清楚这个世界,明白恐惧的源头,自己强大起来,才能真正战胜恐惧。
继而有勇气站到更高的地方,不再惧怕“高位”带来的风雨。
玄烨自己对此深有体会。
玄烨虽然对幼年登基之前的事情印象不深,但他却能很清晰地记起当时自己内心充斥的恐惧。
玄烨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宠爱的概念。
汗阿玛是个任性的人,他的宠爱从来都是随性泼洒的。
从玄烨开始有自我意识和环境意识起,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额娘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也是在同一时间,他明白了宠爱的威力。
因为不受宠,即便他是皇子,竟然也需要看奴才的脸色过日子。
又因为额娘不受宠,从两岁起就住在宫外避痘,直到登基才回到宫中的他,想见额娘一面都是那么难。
那个时候的玄烨,根本感受不到皇子身份带给他的安全感,有的只是孤立无援,和对身边环境深深的恐惧。
后来他成了皇帝,这个身份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性,按理说他该有安全感了。
但没有,完全没有。
直到现在,鳌拜那张脸还深深地刻在玄烨的脑海中。
童年时四辅臣掌权带给他的压力感,坐在宽大冰冷的御座上那种孤寂感,仍然在他的心中盘旋不去。
玄烨一直记得鳌拜唾沫横飞指着御座上的他大放厥词时,自己紧攥的拳头。
一直记得鳌拜装病逼他服软,自己不得不笑脸到他床前探望时,内心的屈辱,以及他突然从枕头底下抽出兵刃时,他那巨大的恐慌
那时,皇帝这个身份不仅没有带给他安全感,反而带给他无尽的恐惧。
太皇太后当然也在保护他,但她还有更多对朝局的考量和无奈。
她教给他平衡,教给他隐忍,教给他蓄力。
玄烨明白,都明白。
他也确实做到了。
但,这枚恐惧的种子也种下去了。
随着时间推移,玄烨渐渐长大,他终于懂了
他想要把这枚日渐长成的恐惧之树拔出来,不能指望别人,只能靠自己。
别人只能从表面将树拦腰砍断,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将它连根拔起
他成功了。
不过,恐惧之树是无穷无尽的,拔掉一棵,还会有另一棵。
但随着他拔除的树越来越多,玄烨逐渐不再恐惧种子地种下。
世上之人,皆有恐惧之物。有惧虎豹雄狮者,有惧蛇虫鼠蚁者,都是人生来之本性。
他只是因为身份不同,所以惧怕的事物也与人不同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找到了拔除这些恐惧的方法
认识它,看清它,继而征服它。
到那时,自然也就不会恐惧了。
所以他带她出来,希望她不要再陷于自己对永和宫外各种危险的幻想,外面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可怕。
结果不久后,他就发现这么做不妥。
她离开永和宫那个小院子后,心情是放松不少,结果因为环境太安逸,竟然又把自己关到另一个院子里去,缩得更厉害了。
玄烨“”
这样不行,他虽然能让她在畅春园住一辈子,但这种做法治标不治本。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只会越来越贪恋安逸的生活和环境,再也不敢走出来,也将永远都无法来到他的身边。
所以他不顾雅利奇还年幼,连忙把她带出来围猎。
虽然刚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看起来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不过跟着南怀仁在外头转悠了几天后,她就显得开朗自在多了。
但她突然想学西学还是挺出乎玄烨意料的变得这么快吗
其实沈菡提起这个,根本没有那么多深刻的想法,她只是
玄烨见自己问完后,她突然脸红了,半晌不见回答,不明所以“嗯”
沈菡深吸一口气,搂住玄烨,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玄烨“”
还没等他再追问,怀里传出了极轻的一声呢喃
“我想离你近一点。”
“咳。”
他懂了。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两人维持着微妙又尴尬的姿势,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拥抱着,谁都没有开口。
沈菡说完这话是真不好意思抬头了,以前她说过那么多羞耻的话,都没有今天这句让她害羞。
十年夫妻,都是个孩子的爹妈了,却突然搞这种言情画风的突袭,她真害怕玄烨觉得她是在争宠。
但,这其实是她的真心话。
这次出来,她见到的玄烨与她这十年中平日所见的玄烨很不一样。
以前就算他整天在她耳边叨叨前朝那些事,她也没什么感觉她一直都当成老公下班回来叨叨工作,听着就行了。
语言的单薄,并不足以让她意识到,她与玄烨究竟身处两个怎样不同的世界中。
在沈菡旧有的意识中,她和玄烨只是身份不同,职业不同,并没有维度和距离上的隔阂。
他们天天在一个盘子里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怎么会有距离感呢
但这次出来,她却突然意识到,实际上他们之间的距离真的远如天堑。
让她生出这种想法的并非是玄烨对西学的了解,或是他在朝臣面前相对陌生的另一面。
他的知识量再丰富,也很难超出一个现代人在信息爆炸时代所了解的信息量。
真正震撼到沈菡的,是她对此事的无知。
她同床共枕十年的丈夫,她却不知道他会这些,懂这些,有这样的一面。
而她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玄烨没有告诉她。
玄烨不告诉她,是因为他对她,也同样无知。
他不认为告诉她,她能理解,也不认为她会想知道这些事。
他们明明有着至深的感情,在精神上却并不真正了解彼此,甚至都不认识真正的对方。
沈菡抬起头,认真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会,或者能学会多少,但我想学。我对这些也是有兴趣的,而且我想了解你喜欢的东西,我希望有一天能听懂你说的话,能和你聊这些事,而不是做一个对你一无所知的人。”
沈菡不知道学这些对了解他的世界有多大的帮助,但她想去努力,能做一点是一点。
玄烨的世界是如此广阔,她竟然站在原地十年无动于衷。
如果她再不想办法去靠近他的世界、去追赶他的世界,总有一天她一定会被甩下的。
她应该努力走到他的身边去,而不是站在原地。
她不想做一个只要求,却不付出的人。
如果她想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么她也会努力给出同样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这才公平。
而且,她原本就是懂这些知识的,她可以理解,可以学会,也可以与他交流。
沈菡希望有一天玄烨也能意识到这一点,能认识真正的她。
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是她自己。
她的目光那样诚挚,清澈似春湖之水,惊心动魄。
玄烨半晌无言,最后忍不住把脸埋到她的颈窝里
炽热的温度灼烧着沈菡的皮肤,让两颗心一起滚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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