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朴轩位于清溪书屋的东南侧, 东西朝向,距离畅春园东北门和清溪书屋都不算太远。
四周临山迎水,景致秀丽, 夏日繁花正盛,予公主们居住十分合宜。
太朴轩今日人来人往,广阔的庭院正中停着几辆大车, 上面捆着满满当当的箱笼。
满院子太监、宫女、仆妇们进进出出,卸箱子的,拾掇屋子的, 里外规整物件的,一派忙碌景象。
几位公主都是头一次来畅春园,看什么都挺新鲜的。
沈菡和雅利奇到的时候,她们正一起参观各自的屋子,讨论要怎么收拾。
和卓打量着自己的住处“这园子里的屋子看着比宫里的开阔多了,地方也大,瞧着舒坦。”
乌云珠点头“我看这屋顶比南苑还要高不少,住着肯定凉快。”
宫里又闷又热,和园子一比真是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公主们见到沈菡进来,齐齐上前行礼“德额娘安。”
雅利奇也给姐姐们行礼。
沈菡和公主们在宫中年节宴席上都是常见的, 虽打交道不多, 这么多年下来也算熟识。
大公主莫雅琪今年十四岁, 是恭亲王常宁的女儿, 玄烨的养女。
二公主和卓是荣妃的女儿,十二岁。三公主乌云珠十一岁,生母是瑾贵人张氏。
四公主布尔和生母为布贵人兆佳氏,与乌云珠同岁。
太朴轩中狼烟动地, 公主们的下人正在各屋安置行李,清点里外事务,熟悉人事。
沈菡带着众人一起到太朴轩正殿坐下,让人把准备好的茶水点心端上来。
沈菡“都喝口茶润润嗓,午膳还得等一会儿,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
从宫里到畅春园路程不短,公主移驾的排场也不小,沈菡估计这几个孩子都是大清早就起来收拾准备,说不定连早膳都没好好吃。
沈菡也不多说废话“等会儿屋子收拾好,用完膳你们好好歇个晌儿。若是想沐浴更衣,让宫女寻这里的青衿姑姑便是。园子里人事简单,膳房和水房就在边上,有什么需要的只管直接使人去要就行。”
大公主莫雅琪犹豫道“德额娘,我们既已到了园子,是不是该先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呢”她觉得只顾自己休息,不去给两宫请安,有些不敬。
沈菡知她一向谨慎,安慰道“不妨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住在闲邪存诚斋,离这里甚远。之前两宫就已经发下话来,道你们今日刚来,舟车劳顿,暂且不必去请安,等安顿下来再说。”
莫雅琪放下心来。
沈菡又道“原本今天该给你们开个接风宴,只是一来你们刚到,尚需要时间熟悉园中人事。二来,阿哥们明天就回园子了,到时候人多开宴更热闹些。”
公主们都很懂事,纷纷道不必劳烦娘娘。
闲话少叙,沈菡不想打扰她们休息,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就带着雅利奇回去了。
几位公主恭送完德妃娘娘,互相看了看,原以为今日刚入园,定然有许多事情要应酬,她们都做好了可能要累一天的准备。
结果这还没到午膳,竟然就可以去休息了
莫雅琪平日自己独住,和几位妹妹不太熟悉。何况她是养女,不比圣上亲生的公主身份高贵,因此颇有自知之明道“既已无事,那我就先回屋了,诸位妹妹自便。”
几位公主互相对视一眼。
三公主乌云珠上前道“大姐姐留步。”
莫雅琪不解地看她。
乌云珠“自己一个人用膳也是无趣,大姐姐若是不嫌我们吵闹,不如咱们姐妹一起”
莫雅琪一愣“这”
她担心自己在这儿,她们会不自在。
和卓笑着上来挽住她的胳膊“大姐姐不要这么拘束,咱们都是一家姐妹,往日住得远来往不便,如今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正该趁此机会好好亲近才是。”
布尔和性情安静柔顺,只在一旁随声附和。
盛情难却,莫雅琪不好再推拒。
何况她心里,也是想与妹妹们亲近的。
太朴轩离着清溪书屋很近。
沈菡牵着雅利奇往回走,见女儿情绪不高,不解道“怎么了”
雅利奇闷闷不乐“姐姐们不会想跟我玩的。”
雅利奇几个月没见姐姐,早忘了她们长什么样子,她对岁数也没概念,之前只高兴要有“姐姐”了,没理解这个“姐姐”十几岁是什么意思。
结果今天一看,这不是她想要的小朋友呀,她想要的是六哥七哥那样的小伙伴。
这个,沈菡也很无奈,皇上的公主本就少,后面生的又都是阿哥。
雅利奇抬头“额娘你再生个妹妹吧,妹妹比我小。”
妹妹是小的,就能一起玩了。
沈菡“”
哎呀,这个真不行。
额娘每天早晚三炷香,就是为了跪求千万不要再生闺女了,有你一个都要愁死了。
公主们休整过后,第二天一大早,沈菡来接上她们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
自从沈菡回来,又是忙着照顾胤禛,又是要打理畅春园的内务,一直没来请安。
进门后她先向两宫请罪,太皇太后自然体谅她的难处,关心地问道“胤禛现在可好些了”
沈菡“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不敢叫他出门,暂时没法儿来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请安有什么要紧,好好养身子才是正事。”
又问起公主们接风宴的事,沈菡“我已吩咐李玉准备起来,等阿哥们回来,便择个天清气爽的日子开宴。”
太皇太后“地方选在哪儿了”
沈菡“我想着积芳亭离着您近便,不如定在那儿”
太皇太后摆手“不必考虑我,还是选个离孩子们更近的地方吧。我最近精力不济,你们小辈自己乐呵就行,我就不去了。”
沈菡闻言一皱眉“皇玛嬷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其他人也紧张地看她。
太皇太后“没什么事,只是夏日天热,人容易犯困,不打紧。”
寻常吃个便饭还罢了,宴饮她现在这把老骨头可真是撑不下来。
太皇太后如此说,小辈们也不好强求。
沈菡想了想“既如此,不如定在蕋竹院公主们刚来园子,还没见过园内风光,宴后正可游湖赏乐一番。”
太皇太后点头“蕋竹院不错,你看着安排吧。”
沈菡又问过两宫对近日的膳食可还满意,有没有什么缺的、要用的或是想吃的。
沈菡“皇玛嬷若是白日无聊,要不要叫班小戏进来听一听或是找几个女先生讲讲书”
又想起巴林淑慧公主很久没进来了,问道“不然让姑母来看看您可好”
太皇太后提不起精神“算了,之前淑慧递牌子来着,我这几日头疼不想见人,便没叫她进来,改日吧。”
太皇太后虽然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但如此疲倦,连巴林淑慧公主的牌子都累得不想接,可从来没有过。
沈菡的心高高提起来,虽然她不记得太皇太后具体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但印象中好像挺早的。
她柔声劝道“黄升现今留在园子里,四阿哥那边已无大碍,等会儿让他来给您请个脉吧”
太皇太后自己反而没太当回事,只以为是夏日人易懒怠。
不过见沈菡坚持,太皇太后也知道她有孝心,不过是把个脉,也不费事,想了想就同意了。
沈菡松了一口气,肯看大夫就好。
老人上了年纪,最怕的就是不听劝,明明不舒服还不爱看大夫。
既然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她们也不多留了,公主们与两宫又聊了几句后,沈菡就带着公主们告退了。
沈菡一身疲惫回到清溪书屋,紫芙要伺候她卸了这一身,她摆手制止
“去道和堂看看阿哥们回来了吗再让季纶把李玉叫来,看看接风宴安排得怎么样了。哦,对了,赶紧去和黄升说,让他去闲邪存诚斋去给太皇太后请个脉,请完立刻来回我。”
她缓口气,还得赶紧先去隔壁看看四阿哥今天怎么样。
再想想还有什么要紧事
紫芙见主子皱着眉头神色疲倦,上前轻轻给她按头“都这个点儿了,您好歹先用完午膳,歇个晌儿再忙,早膳您就没怎么用。”
沈菡无奈“哪有时间公主们头一次来园子,接风宴不是小事,不可怠慢。”
对了,沈菡看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你带着紫裳和青桔历练历练,早一天把她俩带出来,你也能早一天出去。”
紫芙和青衿年纪也不小了,现在的规矩是宫女三十岁才可出宫,但沈菡不想她们蹉跎到这个岁数,跟玄烨求了个恩典,许她们二十五出宫嫁人。
如此,紫芙今年就可以出去,青衿是明年。
沈菡和她们两个是起于微末的情分,这十年中朝夕相伴最多的就是她们三个了。
她无论如何不能薄待她们。
她们从小进宫,和家里都生疏了,实在不放心家中选的姻缘,沈菡便应承了为她们做主。
但她自己没有门路挑,原打算和玄烨支会一声儿,传个消息给乌雅家,拜托家里给挑一挑。
这些年沈菡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乌雅家备上一份,三节两寿也不忘送去赏赐,乌雅家年节也会给她进节礼。
两边虽不能传递消息,但也算有来有往。
拜托乌雅家挑个知根知底,人品好的人家不是难事。
不过玄烨听完后道“不必那么费事,朕跟前儿有的是侍卫,朕许她们二人一个前程就是了。”
沈菡吓了一跳“这,不妥吧”
御前侍卫和普通干领俸禄的低等侍卫不同,地位是很高的。
宫中的如今警卫制度十分复杂。
为了防止宫廷防卫之权旁落,紫禁城中并没有设置统一的警卫机构和总管大臣,而是分别设立郞卫、护军营、前锋营、骁骑营、内务府三旗包衣各营等警卫机构,实行分区管理的警卫办法。
各警卫机构的统领大臣不相统属,只对皇帝负责。
且不同机构在职务分工上互相钳制,例如前锋营主管宿卫清跸、宫禁传筹、内禁门启闭等事,内务府三旗就主要负责守卫随从。
各机构的统领大臣每天轮班值宿宫中,有任何治安情况直接向皇帝奏报,如此,谁都没有办法独揽大权,便可以最大限度保证皇宫的绝对安全。
其中又以郞卫处的侍卫前程最好。
因为郞卫是由上三旗中最精锐的力量组成,主要任务就是侍卫皇帝和禁廷宿卫。
其中才武出众且极得皇帝赏识信任的子弟,才能擢为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
所以这些人都是优中选优出来的八旗子弟,而且每天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晃,一旦入了皇上的眼,前途无量
像之前很受玄烨赏识的纳兰性德,就被特赐了一等侍卫衔,跟着他出巡。
玄烨如今极信任的曹寅,除了有他母亲的缘故,他自己也在銮仪卫侍奉玄烨多年。
简而言之,御前侍卫非皇帝心腹赏识之人不可入,这就是一条通天之路
所以沈菡一听玄烨竟要以御前侍卫匹配她的宫女,真是吓了一跳。
不是她要阻碍紫芙和青衿的前程,而是婚姻自古讲究门当户对,这样的人家,以紫芙和青衿的家世背景,嫁进去如何自处
还不如找个家世匹配又人品好的,过些舒服日子。
沈菡摇头道“这太过了,外人知道后,难免对你有非议。”
一家出一个优秀子弟多么不容易,说不定以后就是一家之主,婚姻之事自当慎重。
结果皇上一声令下,将宠妃的包衣籍宫女指成了主母,万一人家对皇上产生怨气呢
玄烨“放心吧,朕哪能不懂这个,自会找个家世匹配的。”
御前也不只有一等侍卫,二等侍卫还有一百五十人呢,里头并非全是世家子弟,也有凭本事爬上来的普通旗人之子。
玄烨“像这种根基浅薄的人家,娶了你的宫女,那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沈菡闻言放心了一些,不过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会管这事。
玄烨心中叹气。
他操这个心,给两个宫女这么大“恩”,还不是因为她总是心太软,待下人之威不够重。他怕她在园中立足不稳,下面人会阳奉阴违,才要用这两人来让她“狐假虎威”。
不管是皇帝对臣子,还是主子管教奴才,想要建立权威就要恩威并施。
但这么多年,她这恩宽倒是一直做得不错,威重却怎么也培养不出来。
奴才犯错,她只会罚银子罚干活,要么就是降等降待遇。手段不痛不痒,真刀真枪却从来不动。
就像这次胤禛病重一事,玄烨看她当时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满心以为她这次如此动怒,定能下决心辣手惩治一番
而只要她亲手重惩苏培盛等人,便能借此事彻底立威
以后在畅春园,她这个德妃才是真正的令行禁止,地位无可动摇
结果沈菡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让我把他们打死”
玄烨“”看来是不行。
玄烨立即话锋一转“也不是让你把他们打死”
他退一步道“只是让你把他们惩戒一番。只要你亲自下令杖责,让园子里的人都看到这些奴才的下场。他们惧而生畏,以后你掌管内务,便无人敢轻易违背你的话。你在园中无人掣肘,朕才能放心离开。”
沈菡“”
可是胤禛已经好了,她,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不再迁怒了啊。
玄烨给她讲道理“只是杖责罢了,过后会给他们医治,又不是以后不用他们伺候了。你要想在园中立威,杀鸡儆猴之事必不可少,这次机会正好。”
沈菡默然半晌,最后抬头看他“可他们都只有十一二岁。”
玄烨不解“十一二岁怎么了”
哈哈珠塞太监都是从七八岁就陪主子长起来的,这个年纪很正常。
沈菡不再说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个事情。
其实她知道玄烨说的是对的
权力之下,遍地枯骨。
这才是封建社会的常态。
她要在这里立足,要握住手中的权力,就应该做到杀伐果断,而不能总是妇人之仁。
可
就当她是圣母发作也好,太过天真也罢。
其他的东西她都可以去学,去适应,去接受。
唯独这一点,她不想改变,不想接受,不想破戒。
因为这是她仅剩的底线和自我了。
如果跨过这条线,前面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沈菡每每想起这个,都恐惧不能自已。
如果有一天,她也可以毫不在意地打杀奴才,视身边伺候的人如低贱的蝼蚁一般
那她,还是她吗
玄烨见她突然攥紧手心,身子竟有些颤抖起来,吓了一跳“怎么了”
让她打个奴才罢了,怎么这么大反应
沈菡也觉得自己矫情,但又不想和他解释撒谎,最后只能无助地蹲下身子,埋头抱住自己。
玄烨第一次见她如此,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靠过去“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
沈菡嗡声嗡气道“没有,你说得都对。”但她就是不想这么干
玄烨“那,那你这是”
沈菡抬起头,脸上带着泪痕,看得玄烨的心都揪到了一起。
他伸手给她擦“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以后咱们再不提这事儿了。”
沈菡泪眼迷蒙地看他,声音有些哽咽“那,那我做不到这个,不要紧吗”
玄烨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圈着“不要紧,不要紧,不敢打人有什么要紧的。”
可,可她这样的坚持真的是对的吗
会不会太天真,太不合时宜,太傻白甜
沈菡想到这里,忍不住哭出声“那我,我可能因为这个立足不稳我之前,之前还说要离你近一点我想学的,真的想好好学,可是万一我学不会呢”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出息。一时积极努力想上进,想学这个学那个,还发下雄心壮志要与他并肩。
一时遇上点事情又开始自我否定,觉得自己什么也干不好,不如摆烂躺平。
这样的她,真的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和他站在一起吗
可是,可是她虽然想成长,但她也不想失去她自己啊
玄烨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真是
哎。
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满是泪痕的脸“傻子,咱们俩还不够近吗”
还要怎么近呢
难道非要跟他学会算术,学会几何,学会看星星才算是离他近吗
玄烨忍不住摇头一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啊
他轻轻拿帕子给她拭泪“行了,别胡思乱想了,你乖乖的,其他事朕会解决的。”
沈菡看他,忐忑道“那我,我要是一辈子都做不到呢”
玄烨也看她,认真道“你能做到什么,我便喜欢什么。”
他喜欢她,从来都不是因为她能做到什么,只是因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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