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遗留有许多前明时期的汉官, 而以明朝祖制,东宫出阁读书讲学, 举行经筵典礼,才意味着东宫的地位得到正式承认。
是以太子出阁一事一直是赫舍里家和朝中汉臣们关注的大事,时不时就要寻个由头提起来,给玄烨上折子。
康熙十七年时,沈荃甫任詹事之际,连疏以上,言青宫在于豫养, 引经据典地暗示玄烨, 明朝孝宗太子及世宗太子出阁之时, 年龄皆是四岁。
彼时胤礽正是将满四岁,虚龄五岁。
沈荃此人, 乃是顺治九年的探花郎, 他与董其昌是同乡,自幼即倾慕董书, 书法极得董书的笔法特点与风神。
因沈荃善工书法, 很快便得到了玄烨的赏识,得以到内廷论书,并教导玄烨习字。
十六年玄烨建立南书房, 召侍读学士张英、高士奇等人常侍左右, 讲究文义时, 沈荃便在其列。
沈菡对这个人印象还挺深的,因为玄烨曾在教她习书时提到过这人很多次, 对他的评价很好,说他的书法美好,他又姓沈, 很好记。
玄烨当时给沈菡看沈荃之前入懋勤殿时写下的一些卷轴。
有忠孝、光明正大等大字,也有千字文百家姓等文章,玄烨留下了很多他的作品,可见对此人的书法十分满意。
玄烨“此人书法遒劲,想来专心习书已经有些年故。朕曾给他看过许多宫中珍藏的晋唐宋元名家的手迹,他对此颇有些独到的见解。”1
玄烨对董字的情有独钟,不得不说也有当年跟随沈荃习书受到的影响。
这样一个天子近臣,甫任詹事便上疏请太子出阁,朝中群臣无不以为是出自玄烨的授意。
于是拥护正统的汉臣和赫舍里家群情汹涌,纷纷附议。
索额图当时觉得此事十拿九稳“吴三桂一日不死,皇上不管如何外示优游,内里必定心焦似焚。”
而此时皇上若想要收拢汉族士人,太子出阁当是极大的一步好棋,正可彰显朝廷承奉中原正朔之心,比之前在全国征召博学鸿儒更为有效。
高士奇却不太有把握“我看此事却未必,若真是皇上之意,提及此事的该是张英,而不该是沈荃。”
索额图一愣,皱起眉来,倒也有理
此后事情的发展果然与高士奇所说相符,玄烨对沈荃的接连上疏根本不予理会,折子上只有三个字知道了,再无余话。
之前附议的群臣宛如被泼了一缸冷水,瞬间安静下来。
明珠冷笑“索额图这是利欲熏心,昏头了。”
沈荃一介汉臣,不甘只以书法幸进,变着法儿地想要出头也就罢了。
索额图身为后族,一个满臣却和汉臣搅和在一块儿,现在竟还想把太子交到汉臣手中,皇上断不能忍。
明珠一派多为满洲勋贵,以军功起家,很多人不像赫舍里家和明珠对汉学那么有研究。
这几日朝上为着太子出阁的事而喧嚣,多有人不明所以,跑来请教明相,太子出阁到底是个什么事不就是读书进学,出不出阁有什么区别,汉臣这都是叨叨什么呢
明珠给他们解释,按照以前中原王朝的传统,东宫出阁讲书对太子来说很重要,而且将太子托付于朝廷大臣教导,以后也无须皇上再分心旁骛,可以专心政事。
武勋世家现在汉化不深,大多数人家的做派还是偏向满洲的粗犷,很难理解汉人礼节章程中的弯弯绕绕。
有人听完后不解道“咱们是满人,做什么要从前明的祖制”
明珠随口应付两句,没详细解释。
是啊,连一个粗汉子都懂的道理,索额图却不懂。
将太子交于汉臣之手教导,任其受汉风侵袭,脱离皇上的管控,皇上怎么可能答应呢
皇上再怎么崇儒重道、欣染汉风,骨子里绝对是防汉甚于习汉。
皇上是他们满洲的皇帝,太子也只能是满洲的太子。
索额图想拉着汉臣给太子壮声势,却忘了太子这屁股底下坐的,可是他们满洲将士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江山
佛伦“我看皇上这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当时皇上不顾满洲祖训,毅然采纳汉制立了这位嫡皇子为太子,不过是为了应对吴逆的应激之举。
恐怕皇上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一个太子,竟会在汉臣中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吧。
不过也不怪索额图总想为太子拉拢汉臣。放眼望去,朝堂之上,除了那些倡导“正统”的汉人,有几个满洲勋贵认赫舍里家这“太子”
明珠在庭中闲庭信步,随意道“皇上既然已经报闻以对,此事咱们便不要再插手了,静观其变即可。”
佛伦点头“不过索额图这次大概只是探路之举,一次不成,定不会死心。”
明珠“那咱们就等着,看他还想怎么折腾。”
此事根本就是皇上的一个死穴,明珠轻轻一笑,利用好了,说不定哪天还能送索额图一程
康熙十七年这次奏请最终不了了之,玄烨对于牵涉其中的一干人等都没有做任何处理,此后也依然怜爱关怀沈荃,康熙二十一年更是让他充任日讲记注官,每日陪皇上练字。
毕竟当时朝中的头等大事还是平定三藩,朝臣们很会看眼色,一见皇上并无此意,转头就消停下来。
康熙十八年七月,京师大地震。
刑部尚书魏象枢借此上疏“地道,臣也。臣失职,地为之不宁,请罪臣以回天变。”
矛头直指索额图和明珠,弹劾其党同伐异,卖官鬻爵,徇私舞弊等诸多不法事。认为京师大地震乃是满洲勋贵多行不义,要求玄烨惩治索额图与明珠等一干身居高位的满洲重臣。
正当战火炽热,民间反清气焰高涨之时,朝堂内部的汉官借大地震一事,拉开了对满洲贵族以及在外八旗大兵的抗议热潮。
汉官们纷纷跟着上疏,指斥在外领兵的王公贝勒玩寇殃民、越省购买妇女、抢夺民间财物
左都御史宋德宜直言指责一众将领“稍不如意,即指为叛逆”
玄烨作为满洲统治者,受到了汉官空前的压力,双方几次交锋,事态一直绵延到康熙十九年仍未停止。
沈荃不以弄臣自甘,感奋当时形势,上疏请求停止将人犯全部发遣至乌拉一事,竟为汉臣推波助澜。
沈荃“从来发遣人犯原分远近,现今一概将其发往乌拉,恐与皇上的好生之心不符。”
当时已经近三年不雨,朝野议论纷纷,九卿竟从沈荃之意,局势更难控制。
玄烨内外交困,身心俱疲。
佛伦急得团团转“我看皇上兜不住了,恐会弃车保帅”
朝堂中满汉对立浩浩荡荡,已经影响了朝局的稳定。
皇上心里,现在头等的大事是平三藩。
他原想护住满洲,结果现在事发至此,想尽快平息朝廷里的这次纷争,索额图和明珠必有一个要被舍弃。
索额图有太子,皇上要扶保太子,便只能舍弃他们这一方。
明珠心中亦是焦灼,比起太子的至关紧要,他一个小小的明相可算不了什么。但不到揭盅,一切还没有盖棺定论,明珠也不想现在就放弃。
他静下心来细细忖度,他一向最明白圣意,总会有什么法子
太子
太子
明珠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叫过佛伦“你去把余国柱叫来。”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康熙十九年三月,眼见战事进入尾声,科臣余国柱突然上疏奏请,重提太子出阁一事。
索派和中立的朝臣都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明白明珠一派为何提起此事。
不过此事对他们有利,虽觉必定有古怪,但他们总不能自己反驳自己,既已经被提起,他们自然只能跟着赞同。
玄烨这次并没有冷处理,反而很直接地答复了请奏的阁臣“皇太子现在年纪尚幼,教以读书,必须严切教训,方为有益。但出阁讲书,俱属虚文。纵使皇太子在字句或是理解上有误,众人因为大礼所限,也无人敢于匡正,反而耽误太子的功课。”
内阁以为皇太子出阁讲读是传统,大典不可废。
玄烨却认为与其遵循这些典礼虚文,耽误真正的学习,还不如他自己严加教育太子。
面对阁臣的进逼,玄烨冷冷道“前明倒是遵行典礼,但却无一精通学问的圣主。”
彼时魏象枢独对引发的浪潮未平,玄烨是绝不肯屈从于汉官的压力,以明制令太子出阁的。
此事过后不久,索额图以病解任,明珠一派权势日盛。
*
之后数年,有关东宫出阁的博弈反反复复,玄烨要么束之高阁,要么积极答复,之后杳无音讯。
三年前,朝臣再一次上疏催促,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这次玄烨竟破天荒地没有持反对态度,反而赞同地认为太子基础已经打得不错,此时正宜讲书。
朝臣们正要高兴,明珠出列道“臣等尝思皇太子出阁典礼当举,但不便御正殿,以御别殿讲书为宜。目今文华殿尚未修建,似无讲书之所。”
玄烨点头“卿所言有理,传谕工部,命即行起造,修缮文华殿,以备太子经筵之用。”
提议的朝臣面面相觑,此事有些突然,但这事儿也是应有之义,他们无从反驳,只好等文华殿修好再说。
没想到文华殿这一修,又是整整三年过去,其间数次有人想要催促工部,都被各种理由搪塞回来。
现在万岁终于松口了
文华殿在数月之内便完成了几年都没结束的修缮工程,只待太子驾幸
毓庆宫中。
胤礽收到消息,既高兴,又忍不住紧张“叔公可还有其他话嘱咐”
来人小声道“索相道此次经筵大典对您至关紧要,殿下定要好好准备。特别是四书和尚书,万岁之前曾与朝臣夸口,道您已于四书、尚书略能成诵,还有书法,万岁爷最重书法,殿下”
胤礽心里一紧,面上却要极力保持镇定“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叔公,这些书孤早已烂熟于心,典礼当日,定不会令汗阿玛和朝臣失望。”
“是。”
来人走后,阿宝上前“主子爷,可要传膳”
胤礽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摆手“现在吃不下,等会吧。”
胤礽到西暖阁的书房坐下,紫檀嵌玉花卉纹长桌上堆着整整齐齐的好几摞书,满蒙汉皆有,他的右手边还放着几本旧年收回的朱批奏折,是前几天汗阿玛刚拿给他看的。
胤礽习惯性地先拿起国语书犹豫片刻又放下了。
经筵大典要讲书,必定是讲汉学,满朝的饱学之士都在看着他,他绝不能出差错。
胤礽转头拿起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尚书,逐字逐句重新研读。
他终于要出阁了。
胤礽感觉自己攥着书的手心在冒汗,可是心中又忍不住雀跃起来。
幼时胤礽不懂事,前朝朝臣的争议他接触不到,也不明白其中含义。但随着年纪渐长,索额图给他说了很多事,胤礽已经逐渐明白东宫出阁代表的意义以及此事对他的重要性。
他将从这毓庆宫走出去,正式立于百官面前,成为大清的储君。
玄烨扔下的两个消息在前朝后宫都引起了不小的激荡。
前朝因为东宫出阁而喧嚣沸腾,后宫的妃嫔有不少家中都有待选的姐妹,大挑的结果又与她们的利益息息相关,都对此十分关注。
在这种情况下,沈菡迁居承乾宫、册封贵妃的典礼不能说完全无人在意,但也已经无法与颁金节时受到的关注相提并论。
沈菡甚至有种她已经是明日黄花的感觉。
明明她刚接谕旨的时候,宫里宫外还因为此事如临大敌,好像她马上就要成为下一个杨贵妃,下一个孝献皇后,即将开始祸乱朝纲。
但不过短短数日,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已经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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