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的比赛最终以太子一方的获胜告终。
胤礽虽然大汗淋漓, 一身尘土,但丝毫不影响他的英气,场边的观众都为太子欢呼起来。
胤褆输了比赛, 面色有些难看, 胤禛主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 之前你赢了弟弟这么多回我可都记着呢, 这次好不容易叫我们扳回一城,晚上的庆功酒你可不能躲着不来。”
胤褆脸色回转, 捶了胤禛的胸口一拳,爽气道“就你那酒量, 我用得着怕你来就来到时候你别喝跑了就行”
气氛松弛下来,阿哥们勾肩搭背地走远。
女孩儿们对这种醉醺醺的庆功酒不感兴趣, 但刚打完一场激烈的比赛, 大家也都很想聚在一起乐呵乐呵。
沈菡想想附近的环境, 最后在回芳墅周围找了块空地,搭了个小型的茶话会,供女孩儿们吃喝休息。
春日的夜里, 风有些凉。
回芳墅四周环境开阔,景致清幽。身处其中, 微风徐徐,草木花香沁人,好不惬意。
沈菡坐在藤编的摇椅上,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伊哈娜对桌上各种新鲜的茶饮很感兴趣,左看右看不知道该挑哪个。
雅利奇强烈安利杨枝甘露“婶婶尝尝这个,这个特别好喝”
伊哈娜尝了一口,忍不住瞪大眼睛“好新奇的味道。”
既有奶香,又有果香, 清甜爽口,还能吃到果肉,她从没喝过这样的茶饮。
雅利奇高兴道“是吧,这是我额娘想出来的”
伊哈娜摸摸她脑袋上的小揪揪“你额娘真厉害”
她捧着杨枝甘露在摇椅上坐下,对沈菡笑道“娘娘真是慧心巧思。”
沈菡正在喝茉香奶绿,闻言也冲她笑了笑“一点吃喝上的小心思,叫王妃见笑了。”
两人边喝茶边随口闲聊,她们两个年纪相仿,性格又投契,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伊哈娜“娘娘与我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沈菡好奇“王妃之前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伊哈娜往摇椅背上一靠,和沈菡并肩望着星星“说来惭愧,不提也罢。”
京里对这位出身包衣,椒房独宠的德贵妃,评价五花八门,但几乎都没什么好话。
国色天香,以色事人已经算是很温和的说法了,其他诸如狐狸精投胎、媚术惊人、心机深沉、妖孽再世多么难听的都有。
当然没人敢把这些话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可上层的圈子中几乎无人不知,私底下议论众多。
在这样的环境中,纵使原本不关心的人,听多了也难免会对谣言中的人产生不好的印象。
伊哈娜与沈菡相熟后,心中一直挂怀曾经的误解,总想着该和沈菡道个歉“娘娘不以谣言论人,如常待我,我明明深受谣言之苦,却不能推己及人,实在愧对娘娘的信任。”
沈菡面对她的坦诚既惊讶,又欣喜遇见好人总是令人身心愉悦的。
她笑道“王妃不必挂怀,我并不介意。你与我的处境不同,咱们之前又从未见过,有些许误会也属正常,不用放在心上。”
说白了,她现在站在高处,又深知此处对女子的束缚,所以才能公正客观地看待伊哈娜受到的诽谤。
但若是把她放在群体中,周围的人都在说同一个人的坏话,她估计也很难判断。
至于外面的流言和诋毁,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专宠数年,挡了多少家族的路。夺人利益,便如取人性命,杀人父母,哪里还敢指望别人说她好话。
沈菡见她面上仍带赧色,爽快道“我们二人投契,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好好帮我干活儿就是了。”
沈菡选中伊哈娜作自己的助手,并非只是因为欣赏她的心性,而是有诸多打算的。
伊哈娜出身钮祜禄氏,这个姓氏在大清,代表的是一等一的豪门。
而她夫家的身份是简惠亲王妃,郑亲王是八大铁帽子王,功勋足以配享太庙的宗室。
伊哈娜作为现任简亲王的嫂嫂,皇上的堂弟媳妇儿,在宗室中办起事来更为便利。
就算之前伊哈娜在夫家娘家皆处于无人问津的边缘地位,但从她成为德贵妃助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变了。
更不用说,现在钮祜禄家的宗妇,是沈菡的亲妹妹。
伊哈娜很清楚德贵妃召她做助手带给她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整个人生都被改变了。
伊哈娜爽快道“娘娘于我有大恩,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臣定当结草衔环,唯娘娘马首是瞻”
她用了臣。
额娘去后,伊哈娜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士为知己者死,她同样欣赏德贵妃的品行,愿意帮她做事。
沈菡看向伊哈娜小麦色的面庞,沉思片刻,开口道“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王妃帮忙”
玄烨听完后十分意外“你们想废除缠足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这件事可不容易。
沈菡点头“我知道此事艰难,非数年,甚至数代人不可成。但我和公主们都想试一试,不求能刹住全国上下的缠足之风,哪怕只有京城一处,一地、一县,甚至一村,都好。”
至于为什么想做这件事,沈菡“也并非是突然起意,之前苏州织造不是送来了几个江南美人吗”
这位送美人的苏州织造可谓大名鼎鼎曹寅,也就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祖父。
曹寅是正白旗包衣,其母孙氏是玄烨的保姆。玄烨对乳母、保姆的感情很深,对他们的家人也都很信任。
曹寅幼时是玄烨的伴读,长大后,文武双全、博学多能又风姿英绝,因此极得玄烨赏识。
曹寅十六岁入銮仪卫当差,二十多岁时便被提拔为御前二等侍卫兼正白旗佐领。
今年更是一跃成为苏州织造,是玄烨心腹中的心腹。
提起送美人这事儿,玄烨的神色有些不自在“此事并非朕授意,不过是下面的人暗自揣度圣意罢了,朕不是立马就给退回去了吗”
这真不是他要的,他没这么嘱咐过曹寅,当时就写折子骂过他了。
玄烨正色道“至于那什么美人不美人的,朕连见都没见过,也从没打算见。”
他哪敢见啊
他要是真见了这“美人”,叫她知道了,她心里那口藏得深不见底,里面酿了不知道多少老陈醋的大醋缸,还不得炸翻了天
她倒是不会跟他闹,只会自己把醋水变成苦水,生生咽下去罢了。
可他哪舍得
玄烨哄她“朕心里的美人只有你一个。”
沈菡睨了他一眼“我说什么了吗你见不见、要不要的关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让你送回去的。”
紧张什么
屋里静了一瞬,玄烨清了清嗓子“咳,说正事。不是在说废除缠足吗,怎么说到这儿来了”
沈菡也没想纠缠这个,她提起这几个姑娘并不是为了吃醋,而是为了正事“你没见过可能不知道,这几个姑娘都缠了足。”
玄烨一愣,这他还真是不知道。
缠足之女在民间并不稀罕,但宫中之前还真没有过。因为孝庄文皇后曾于顺治元年下谕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
可孝庄皇后仙去了,如今外面都以缠足之女为美,下面人自然会揣摩上意孝庄皇后在的时候皇上不便宠幸,那现在呢说不定皇上也想见识见识这三寸金莲的美人
沈菡声音低落下来“公主们,包括雅利奇,都见到了这几个女子,也看到了所谓的三寸金莲吓坏了。”
这事儿说起来,巧,也不巧。
满洲女子之前从无缠足的习惯,可受环境影响,早在顺治年间,八旗就开始有青睐缠足的人家出现,近几年更是愈演愈烈,竟也开始有以小脚为美的趋势。
公主们原本很少接触外界,对此事并不太了解。可这不是伴读进园了吗,击鞠赛事近来办得愈发红火,公主们玩得尽兴,下场参与的贵妇格格也越来越多。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下场,场边坐着的汉臣内眷,包括零星满臣家眷,皆是三寸金莲。
不知怎的,有关天足和小脚的议论,突然就爆发开了。
公主们接收到了隐晦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听到了零星的风声,全都不明所以怎么她们打个球竟也成了“不守妇德”
布尔和奇怪道“这个三寸金莲到底长什么样啊很漂亮吗”
入园的汉臣女眷都穿着长长的汉式衣裙,双足盖得严严实实,只能偶尔看到一点脚尖,细细尖尖的,好像是比她们的脚精致一点儿
和卓回忆最近见到的汉女“她们走起路来步子特别小,纤纤弱弱的。听说缠了足的女人,不能跑也不能跳,汉人说这叫弱柳扶风。可我没觉得多好看啊”感觉随时要摔倒的样子。
公主们面面相觑,最近她们耳边的议论实在太多了,连她们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是三寸金莲更好看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喜欢呢
乌云珠想了想“咱们先不要轻易下结论,先看看这三寸金莲到底长什么样再说。”
德额娘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那她们就先调查一下吧。
可是该怎么看呢
汉女重名节,听说双足都裹着裹脚布,绝不示人。
恰在此时,江南进献了美人入园,公主们如获至宝
其实这种普通汉女在清朝后宫的地位就和女奴差不多,比瑾贵人、易贵人这种出身包衣的汉女身份还要低,几与玩物等同。
但公主们还是很谨慎,没有轻贱勉强她们,而是趁着嬷嬷们查体时躲在隐蔽处悄悄看了一眼。
然后全部被吓坏了。
雅利奇哭着跑回来“额娘我看见了好可怕”
沈菡不知道她们去干吗了,茫然地抱住冲过来的女儿“怎么了,这是看见什么了”
后面跟着进来的公主脸色全都很差,莫雅琪和布尔和眼眶通红,显然也掉泪了。
和卓和乌云珠脸上乌云密布,一副想杀人的样子。
乌云珠走到沈菡面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继而跪下请罪“都是女儿考虑不周,惊到了姊妹。”
她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在众人嘴里漂亮至极,可谓女子女德典范的三寸金莲,竟会这般可怖、可怕。
沈菡听到她们竟然看到了实物,瞬间头大这个照片她看过,堪称童年阴影,看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的那种阴影。
沈菡抱着女儿的手紧了紧,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们。
她看向地上跪着的乌云珠“你先起来说话。”
紫裳连忙上前扶起三公主。
雅利奇的情绪十分激动,根本安抚不住。她只要一想到这些女孩都是在和她差不多的年纪被迫缠足,整个人都忍不住哆嗦。
雅利奇抬起头看向沈菡,泪如雨下,伤心难以自抑“额娘,她们的脚趾都被掰断了肯定特别疼她们的额娘不心疼吗”
她平日不小心踩到花花和朵朵的尾巴爪子,都好心疼的。
“为什么为什么她们的阿玛额娘舍得这样待她们”
她们做错了什么
她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们之所以被这样对待,只因为她们生而为女,便是罪过。
屋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沉默了。
一片死寂中,只有小女童撕心裂肺的哭泣和质问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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