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一路除了更衣几乎片刻未停, 如今浑身都是土和汗,脸上布满一道又一道的黑印子,都快看不出人样了。
胤礽被太监扶下马后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是木的, 疼痛过度, 竟已经到了没有知觉的程度。
但他仍记得自己必须尽快去见驾,汗阿玛正等着他。
所以他强撑着吩咐太监“立刻去备水和衣裳,孤要沐浴更衣。”
这原是没什么问题的,御前见驾, 岂能仪容不整
可,问题在于彼时玄烨一听说太子到了,已经强撑着身子靠坐起来, 正头晕目眩地等着见儿子, 心焦期盼, 生怕来不及交代后事便倒下了。
结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
顾问行见状连忙出去打听,回来后面色却略显尴尬“万岁,太子爷正在沐浴”
顾问行说完, 见皇上瞬间黑了脸, 心里也很是无奈。
你说这太子也是, 都这个时候了, 十万火急, 还讲究这些规矩做什么
皇上是你的亲阿玛, 还能计较你跑了一天马仪容不整吗
何况仪容越是不整, 才越显得心诚啊
顾问行见皇上捂着额头打晃,连忙上前扶他躺下“万岁您别急,许是太子爷疾行了一日尘土满面,怕有碍龙体,这才赶紧去沐浴更衣的。”
玄烨闻言缓了缓怒气, 想想也是,儿子收到消息这么快就到了,一路上肯定是片刻未停这么一想心里又舒服点儿了,但还是生气。
他有气无力道“朕再眯会儿,太子来了你叫朕起来。”
“是。”
*
这个
沈菡想想太子的性格,凭着良心说了句“太子为人素来端方恭谨,你吧从小教育孩子们又惯爱说君子正衣冠那一套。”
不是什么“礼义之始,在于正衣冠”,就是“君子正衣冠,尊其瞻视,方能使人望而畏之”等等。
从孩子们懂事起,各种教育理论就没停过。
特别是对着太子,这种说教更多,所以真不怪太子把规矩礼仪刻进了骨子里。
沈菡听胤禛说过,太子每次打完马球的第一件事,就是火速赶回无逸斋洗澡换衣服。
玄烨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人在垂死之时,即便是平时再强大的人,心态也免不了变脆弱,一点小事都会放大去看待。
更何况
玄烨的语气颇为低落“人若是真的焦心急切,是绝不会有心思顾虑这些的。所谓关心则乱,若是见到皇父重病待死,还无任何慌乱,只想着繁文缛节。这其中的关心,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玄烨侧头看向沈菡
她的头发因为连日闷在车里赶路,已经被汗水浸得不成样子,同样泛着厚厚的一层油光。
她进来前可能连脸都没来得及擦一把。
素面朝天,双目红肿,眼下泛青,整张脸黯淡无光。
她身上的气味也并不好闻,带着马车中的闷气,路上的尘土气,数日的汗气,混杂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可玄烨此时却觉得这简直是这世上最好闻的气息。
这不免又让他想起当时胤礽见到他时,面上复杂的神情。
那其中确实有关心,有担忧,也有恐惧和不安。
但玄烨也看到了胤礽眼中急速划过的那一丝喜意非常隐晦,可能连太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他不会看错。
更别提胤礽身边的仆从,那掩饰不住的激动之色,令他愤怒不已。
太子见到皇父病重,竟只有寥寥几句关怀之语,还都带着官面文章一样的生疏和客气。
玄烨当时不但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安慰和振奋,反而越发的齿寒心冷。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抱住沈菡“算了,他还小。许是等到他为人父母,就能明白什么叫做孝道了吧。”
只是事情哪里会如想得这般容易。
御帐仍在戒严,除了沈菡,连太子都不知晓玄烨已经好转,只当皇上仍处于垂死的状态。
而太子的出现,便如一盏明灯,让那些想要扑火的飞蛾有了方向
玄烨听完手下的奏报,冷笑一声对沈菡道“你瞧,朕还没死呢,已经有这么多人迫不及待地要去向“新君”示好了”
“扑通”
屋里的人全都被这话吓得跪下了。
沈菡一时都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了
也是这些人太张狂了,太子的营帐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你们一个劲儿地去给太子请安,皇上能不知道吗
玄烨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沈菡不是不明白,这些人是想趁个热灶,毕竟等太子登基了再来表忠心,可就没那么值钱了。
可你们就没想过万一皇上又好了呢到时候此事怎么收场
玄烨面色阴沉地看着这份名单。
索党就罢了,玄烨早就知道太子一进营,索额图估计安分不了。
但彼时他是打着安排后事的主意,若是他突然暴病而亡,索党能站在太子身后,尽快帮助太子稳住局面正合他意。
但现在他身体已经好转,再看索额图一趟趟往太子营帐跑,不知在密谋些什么的样子,就格外刺心扎眼了。
还有其他人
玄烨指着名单对沈菡道“你看好不好笑,朕这一病,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往日他都不知道,原来竟有这么多人待太子忠心耿耿。竟连他从前以为的反太子党,他本打算为太子提前清理干净的一些人,都已经捧着红心向太阳了。
名单上,正是大批中立的汉臣和明党官员。
明珠的营帐中,手下对这几日营地中的攘动颇感不安“相爷,这样真的行吗”
最近明党众人接到明珠的指示,要求他们一起上门对太子示好。众人虽然听命照做了,但实则内心对此充满疑虑。
手下“咱们就算现在去讨好太子,一旦太子登基,索额图也不会放过咱们啊”
明珠神情平静,面上已经没了前几日的紧张和焦虑“急什么,太子这不是还没登基吗咱们不过是去给太子爷请个安,又费不着什么。何况这是咱们为人臣子的本分,也是对主子的忠心,合情合理,谁又能说什么”
手下“可”有什么用呢
明珠抿了口茶,没明说。
有什么用
那用处可多了去了。
若是皇上真的突然龙驭宾天,他们这般示好示弱于太子,做出忠心不二的亲近样子。哪怕索额图再想对他们动手,也总要有些顾忌。
只要能得片刻喘息,便有周旋的余地。
而若是之后皇上没有大碍,缓过来了
明珠慢慢摩挲着手上的念珠“德贵妃来的这几日,皇上可有再召见过太子”
手下摇头,他也正奇怪呢“皇上一直和德贵妃闷在御帐里,不管是太子、三阿哥还是外臣,一个都没见。”
这德贵妃的魅力也太大了,都这时候了,皇上还只想着她一个呢
明珠低头沉思,皇上可不是那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之主。
若皇上现在还如前几日那般龙体不安,这会儿早该升帐召见王公宗亲和群臣,商议大事了。
召来了太子,却对太子视而不见,那只能说明事情起了变化。
明珠想到这儿,突然轻轻一笑说不定这次,他们还是赚大了呢。
手下什么都没明白,看自家爷莫名其妙变得心情甚好,只觉一头雾水。
明珠也不可能明着和手下解释这些事“去和他们说,太子在侧,吾等身为臣子,一早一晚地请安,必不可少。”
且看之后几日如何发展吧,若是皇上真的转危为安,这个臣心所向的太子,恐怕也待不了几日了。
果然
不过两日后,来营地才五天的太子,便被皇上以杜绝因圣躬违和而发生谣言蜚语的理由,遣回了京师
御帐中,玄烨正拉着太子的手恳切嘱咐“阿玛此次急病,不仅军中多有动荡,京中听到流言后,想必也有颇多揣测。如今大军在外,京师无人坐镇,恐民心不稳,阿玛实在心中难安”
所以为今之计,唯有太子赶回去,以储君的身份坐镇京城,方能解朝臣和百姓之忧。
胤礽从那日见过玄烨,便一直闷在自己的帐子里不得接见,心中烦躁不安。没想到再次被传召,竟是要将他遣回京城。
胤礽心中惶恐,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汗阿玛生气了“儿子”
玄烨面色温和道“你不要多想,朕都是为了大局考虑,才做此安排。”
对于之前的冷淡,玄烨也解释了“早前阿玛病重,心中实在记挂你,所以才传召你过来。只是如今想来,咱们父子皆停留在此并非上策。若被噶尔丹探知端倪,恐大事不妙”
沈菡在旁边听着,玄烨的话说得十分周全,既全了父子之情,又合情合理,三句两句便打消了太子的疑虑。
倒是太子叫玄烨这么一衬,这孩子可真是情商堪忧啊
便是换了普通人,自己的亲爹病了这么些日子,直到现在身体还很虚弱。
你作为一直备受亲爹宠爱的儿子,难道就不能真心关怀两句吗
翻来覆去只有“汗阿玛要保重身体”,干巴巴的,还不如胤祉话说得动人。
胤祉都知道关心一句“汗阿玛大病初愈,切记少食荤腥油腻,饮食要清淡。儿子看这些日子许是要变天,此处风凉,汗阿玛要注意保暖。”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玄烨欣慰不少。
而胤礽身为太子,皇父重病,不但缺少真心实意地关切,连政治敏感度都不足你哪怕装一装呢
沈菡心中叹气,玄烨在太子的身上寄托了太多期待和幻想。
想让他文武双全,能治国理政;想让他温和有礼,能压服群臣;想让他孝顺体贴,能父子兄弟和睦。
可是太子也是天之骄子,从小万众瞩目,被人捧在手心里娇惯着长大,和玄烨自幼艰难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
哪有机会磨砺出他这样面面俱到的性格呢
更何况,孩子,本就不可能都长成父母期待的样子。
*
御驾紧跟在太子身后回銮,但因为玄烨身体刚刚好转,行程缓慢,直到八月中旬才回到畅春园。
清溪书屋。
阿哥和公主们已经知道了此次玄烨病情的凶险差点儿就没爹了啊
是以此时全都担忧地围在玄烨身旁,对着阿玛嘘寒问暖。
阿哥们是男子,表现还矜持些。
公主们这些年受到皇父的大力培养关爱,个个对汗阿玛孺慕不已,几乎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雅利奇年纪最小,打出生又是玄烨亲手抱大的,此时满脸是泪,哭得像个花脸猫,抱着玄烨的大腿不松手,嘴里语无伦次“阿玛呜呜呜阿玛呜呜呜”
玄烨撑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把雅利奇抱起来,沈菡看见了要阻止“哎”
玄烨亲亲闺女的脸蛋儿“没事,就抱一会儿。”
他这些日子伤透的那颗老父之心,可算是被孩子们给治愈了。
等众人都退下,只剩他们一家五口,孩子们才敢彻底表露出这些日子的焦虑和忐忑。
胤禛看着瘦了整整三圈的阿玛,难得红了眼眶,竟下意识出口抱怨“阿玛为何不和我们说,应该也叫我们去侍疾才对。”
为何只叫太子和三哥,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再也看不见阿玛了。
胤祥也很不满,大声道“就是我们也很想”沈菡看了他一眼。
胤祥降低音量“陪着您啊。”
汗阿玛看重太子当然没错,但真论起父子情分,哪里能与他们三兄妹相提并论。
额娘说,小时候汗阿玛还给他们几个换过尿布呢
如此危急之时,竟半点儿不让他们知道,两个孩子都很难受。
他们从未有与太子相争的想法,可难道去看一看自己病重的亲爹都不行吗
这话说得逾越,根本就不是该和皇上说的话。
玄烨听了却觉得舒服又熨帖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几个孩子,是真的把他当父亲,而不是皇父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