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生得慈眉善目,短发银丝,眼角一道道的皱纹显得和蔼可亲。她看林也呆愣着,怯怯地接连询问两遍,随即被另一位中年妇女拽去旁边。那人纠正道“妈,你记错名字,林文静,不是给我们拿钱的林文慧。”
老人患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记忆错乱,嘀咕着“哦,对,林文静,书佰的大学同学。”
中年妇女冲着门外喊“陶娅宁,过来把你奶奶带出去。”两分钟后,她将老人安顿妥帖,从外边进来,径直走向已经恢复神色,在床侧忙碌的林也身前,开门见山道,“你有时间吗我们谈谈,关于你的父亲。”
林也攥着病历本的指尖微顿,眉头瞬间蹙起,她眸色比天边的乌云阴沉,带着颤音说“我在工作,可能不方便。”
中年妇女叫邬楠芳,她身为患者陶书佰发妻,锲而不舍“本来不应该打扰你,但实在没办法。”
林也置若罔闻,移步去右侧的抢救三床,了解患者转诊情况。
邬楠芳略带质问的语气“你们医院收治陶书佰,你怎么可以不管不问”
周围的同事,床边的家属都在低声讨论着。林也背对邬楠芳,对面的唐非晚能够清晰地观察到女人胸腔剧烈的起伏。她绕去邬楠身旁,帮忙解围“我们已经通知消化内科过来接收患者。”
“他在省人民医院治疗一个多月,申请肝移植排期,但临到头供方突然不愿意捐肝,已经没有时间去什么消化内科。”邬楠芳态度转变,疾言厉色道,“她是医生,更是陶书佰的女儿,难道见死不救”
高主任接到通知,急匆匆从办公室赶来解决问题。他把林也叫去角落,叮嘱她“小林,你和患者家属去谈话室沟通,有什么事好好商量。”
林也单薄的身子挺立着,仿佛冬日雪地里傲然的楠竹,她一反常态,否认道“高主任,我不认识他们。”她确实不认识躺在病床,深陷昏迷的陶书佰。母亲辞世以后,她从林文慧口中获知父亲尚在人世,当初抛妻弃女。所以慧姨让她选择,要不要和父亲相认,她断然拒绝。
“哎呀,最近不是拍摄纪实节目嘛,你和她的对话已经被摄像头录进去。家属如果把事情闹大,我担心对你影响不好。”高主任再三劝解,“也许只是误会呢我看她不像蛮不讲理的人。”
林也倒吸一口气,答应他“我会尽快解决。”她察觉自己的失态,明白医院不是吵架滋事的场所。
邬楠芳和陶娅宁被护士长安排去谈话室等候。
高主任离开后,林也依旧站立在原处,她神色冷峻,眼眸幽深,却在唐非晚闯进她目光的瞬间,浮起些许暖色。
“发生什么”唐非晚满脸担忧,呼吸滞涩。
“回去告诉你。”林也一直逃避面对母亲的过去,现在避无可避。
唐非晚目视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因为担心林也,眉头始终拧成一团。甚至去病房时,被患者打趣,是不是谁欠债不还,惹
恼她。
处置室对面的谈话间,林也掩住房门,走过去坐下,沙发右侧的邬楠芳向她介绍“我是陶书佰妻子,她是我们的女儿陶娅宁,门外被你们照顾的老人是陶书佰的母亲。”
林也没有应话,等待她的下文。
“我在5天前知道你的存在,万分同情你和你母亲的遭遇。”邬楠芳话锋转变,“但你母亲怀孕时只有18岁,当初执意继续妊娠,确实不理智。”
“所以,你觉得陶书佰抛妻弃女才是明智的做法”林也蜷起五指,喉咙发紧,“我的母亲不接受你的评判。”她记事起,已经失去父亲庇护,只有母亲常伴左右。在她的印象中每当面馆的阿姨提起父亲时,母亲总是愁眉以对,所以懂事的她从来没有询问母亲原因。
“我不知道书佰和你的母亲因为什么争执,但他和我组建家庭后,算得上一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所以我会尽力帮他争取。”邬楠芳的话语拉回林也的思绪,她和陶书佰同在蜀江市下辖县级市的国土局任职,负责宣传工作,所以气场强,擅长和不同人打交道。
邬楠芳不是当年的施害者,但现在有求于人,过于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林也瞠目结舌。
“争取什么肝移植”林也明知故问,气势毫不相让。
“书佰o型血,但我和宁宁,还有他兄弟,侄子,侄女都是a型或者b型血,血型不匹配。”肝移植的配型相对肾移植容易,只要供受双方血型相同,健康,大小合适。
“5天前,匹配成功一位四十多岁车祸脑死亡,生前曾经填写自愿捐赠器官的供体,但他家属临时反悔。”
“书佰昏迷不醒,听说如果没有及时肝移植,最多存活一个月。”
林也o型血,每年都会体检的她明白自己是目前最适合给陶书佰肝移植的人。
不能让人白遭一刀,邬楠芳放平翘起的右腿,提议道“如果你答应肝移植,我们额外给你20万。”
“我不需要。”她站起身作势要走,面对邬楠芳的身影,孤清中透着倔强。
邬楠芳跟着蹭起来,言语中蕴含期待“你没有拒绝,是不是还会考虑,我们静候佳音。”
林也不再应她,转身移步门后,开门往外走。
中午吃饭,下午工作,整整7个小时,林也惯常的笑容消失,唐非晚看在眼里,心口隐隐作痛,但也只能回家再刨根问底。回家途中,唐非晚开车,林也靠着头枕,闭目养神,满脸的疲惫。
长期相处下来,唐非晚熟谙林也的性格,纵使8年前的中秋节出柜,她都不似现在这般冷静,暗藏着说不清道不清的情绪。晚高峰车流量大,耗时40分钟,唐非晚终于停稳车。她抽出钥匙,下车锁门,两三步追上前面等候自己的林也,两人并肩而行。
8月的夜晚闷热,没有月色,好似要下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唐非晚欲言又止,行动却领先一步,伸手轻扣林也的手腕,无声的关心。
“糖糖,我还有一些事没有理清楚,待会儿和慧姨
谈过,再告诉你。”林也眉目沉静,低垂着眼眸,穿过唐非晚扣着自己手腕的五指,与她十指交扣。
好。”唐非晚稍微安心。
饭后,两人洗碗,林也事先通过微信知会林文慧,她拿纸巾擦干手,叩响走廊最后一间房的房门。
书房内,针落可闻的安静。林文慧坐在书桌前,将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林也,打破整室静谧。
“小也,这是36年前,我们家拍摄的全家福,那时你妈妈被滁城学院录取,成为我们村第二位大学生。你外公高兴,花钱去照相馆留下这张合影。”
照片中,林文静和林文慧分别坐在父母的左右两边,一家人喜笑颜开。
“当时从我们村需要先走四里地到镇上,然后坐客车前往江沙县,再转客车去蜀江,最后乘坐15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才能抵达滁城。”
“陶书佰是现在的江沙市,以前的江沙县人,他和你妈妈算老乡,两人在异地他乡相见如故,认识两个月开始谈恋爱。年轻人没有保护措施,不久后你妈妈意外怀孕。阿静的原话,陶书佰对她好,承诺负责,所以她怀孕后被学院勒令退学,没有供出陶书佰的名字。”
“她靠打工养活自己,在学院附近租房,陶书佰会偶尔过来改善伙食。”
“然而天不从人愿,陶书佰的父母知道阿静怀孕,嫌弃她农村出身,要求只有两个月临盆的她引产。你妈当然不答应,陶书佰却支支吾吾附和父母,她彻底失望,毅然决然搬离出租房,远离滁城学院。”
“你外公因为你妈妈的意气用事气坏身体,没有钱治病,只能熬着,扬言不许她回家。阿静那时脾气倔,当真30年漂泊在外,患癌后才通过一位婆婆找到我们。”
林也心情复杂,两行泪簌簌而落。
“外公呢”
“二十年前去世了,我后来才知道,他去世的当晚,你妈在楼下站了一夜。”
林也泪水模糊视野,咬着唇说“她当初不该留下我。”
“也不能这么说,我问过阿静,她从来没有后悔当年的决定。”林文慧拿出一张借条,交给林也,“这是你半岁时生病住院,急需用钱,阿静走投无路,向陶书佰借钱。”
“20块,我5年前还他1万,他竟然半句推辞的话都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