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蔓菁端着一碗熬煮好的姜汤推门进屋放在了桌上,眼瞧着都快午时了,小哥儿还侧窝在床上焉哒哒的。
她上前摸了摸桃榆的额头。
“风寒了”
桃榆摇了摇头“头只有一点晕,应该只是发困。”
“我说装粮送城没什么好瞧的,年年都有,这冷的天儿非要清早起来去瞧,这朝冻住了吧。”
黄蔓菁折身把姜汤端了过来“把姜汤喝了祛祛寒,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桃榆心不在焉的,他晓得自己不是身体不舒服,并不想喝姜汤,但是娘熬的,还是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爹回来了么”
“要些时候才能回呢。饿了”
桃榆盛了点热姜汤进嘴里,虽然已经放了糖,但熬煮出来的姜汁还是有些辣嘴。
他喝了几口就觉得浑身都热起来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我不饿。”
“没精打采的,就是早时没吃两口饭。”
黄蔓菁接过姜汤碗“中午做个茖菜炒肉丝,送饭多些。”
桃榆却道“今年村里这时节了,怎也没听说谁家有席面儿吃啊”
黄蔓菁笑了一声“吃炒肉还不知足,还给惦记着吃席面儿。”
“今年赋税又涨了,秋收也没多旺,办事的人家自就少了不少。外在出了尤家那档子事儿,人心惶惶的,乡亲无事都不敢出村,哪里有空闲去采买做席面儿的东西。”
桃榆抿了抿唇“不过村里的娘子夫郎们倒还是热络的很,眼下农闲了便惦记着同人说亲。”
“我听见还有乡亲说要给霍大哥说媒的呢。”
黄蔓菁闻言眉心一动“霍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瞧着是刚硬,可为人正派。受乡亲们看得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觉着也是。”
桃榆轻轻咳嗽了一声“霍大哥没少帮咱家,要不然,娘也帮霍大哥物色一户好了。”
“你不是说村里人有要给他说媒的么”
“谁家没定亲的还没有人去说媒的呀,那些说媒的多是为了要喜钱,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多是些不靠谱的人。”
桃榆道“娘在村里人缘不错,定比旁人可信不是”
黄蔓菁看着桃榆,掩着眼角的笑意,顺着他道“倒也不是不行,那你说谁家的好可有觉着合适的”
“我、我怎么懂这些。”
桃榆被看得有点心虚“这、这不是娘才会看么。”
“那不然董家哥儿吧,今年也十七了。双亲忠厚老实,董家哥儿也手巧能干,样貌清秀,是个可堪求娶的人选。”
桃榆连忙道“不行”
“怎不行了”
桃榆见着自己娘直勾勾的看着他,他眨了眨眼睛“董家哥儿他、他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内敛话少了些。霍大哥本就是个闷葫芦,要是两人一起了,岂不是整日憋不出三
句话来。”
黄蔓菁琢磨了一下“说得也是。”
“既要话多的,那吴家四姑娘五哥儿都好啊,时常在城里拿了布匹倒卖,挺能说谈的。”
桃榆咬了咬唇“两人都要做生意的话,那”
他睁大了些眼睛“那就没人顾家了”
“那就乔师傅家的二姑娘啊,左右霍戍也在乔屠户手底下学手艺。听你爹说乔屠户很瞧得中霍戍,他还寻思着找个可靠的女婿继承自己的手艺和肉铺,霍戍是再适合不过了。”
桃榆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一时间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反驳由头了。
许是正因为晓得这是一桩好姻缘,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好之处,为此才格外的有些失落。
黄蔓菁见此,替人说道了不恰之处“不过乔师傅家的二姑娘打小就去了城里住,日子过得富裕,若是两人成亲的话,赵家的老土房她定然是住不惯,要娶二姑娘赵家要么重新修缮房舍,要么霍戍城里住去。”
“可霍戍的性子只怕是不会去同丈人一家住在一处,屈居人下,又不放心元娘子一个寡妇独住村里,照应不便。”
话毕,黄蔓菁看向桃榆“你说是不是”
桃榆攥了攥自己的衣角“嗯。”
“那说来说去的也没全然恰当的。”
说着,黄蔓菁忽而看向桃榆“咱家和尤家是彻底断了,周家也是不堪托付的,事情尚未分辨清楚听到点风声就吓跑得老远,这朝你的婚事算是搁置了。要不然,也考虑考虑霍戍”
桃榆闻言脸乍然红了起来,眸子上挑慌乱的不敢看黄蔓菁“娘,娘说什么呢我、我怎么可以”
“怎么就不行了霍戍人品不错,你也比旁人还了解他一些。”
黄蔓菁追问道“你觉着他年纪比你相差太多了”
“我没有。”
桃榆立马否认,旋即又道“爹、爹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怎晓得你爹不答应”
桃榆小声道“娘又不是不晓得爹的,提及谁家男子开口闭口都是山林田地几亩,产业存蓄几何;又是宗族姓氏,手艺营生”
“甭管你爹说什么,那你可介怀这些”
“我自是不介意这些”
桃榆说完,见他娘直直看着他,自知答复的太快了些,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是品性不端,无经世本领,即便有这些,颠覆也不过是时间罢了。”
“那说来说去,你可中意霍戍”
桃榆被这么一问,双颊滚烫。
他从未去想过中不中意,喜不喜欢谁这样的问题,自他知些事起家里就同他说尤凌霄是他未来夫婿。
更也没有谁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尤凌霄,而下骤然面临这样的问题,桃榆无从答复。
“你可得早些想清楚,不然霍戍被人说走了可就晚了。”
桃榆正欲开口,外头先行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呼
喊。
“小桃子”
桃榆扬起眉“爹回来了”
话音刚落,纪扬宗便风尘仆仆的进了屋。
哎呀,咋还在床上,都这个时辰了”
瞧着娘俩儿都在,桃榆还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纪扬宗径直过去“整日在屋里待着怎么能行,虽说别往村子外头去晃荡,但也要在村里走走嘛。”
“来来,快起来,把衣裳穿上,山脚石那边早茬的梅花都开了。”
桃榆被纪扬宗拉到了妆台前,他将信将疑的问道
“真的假的”
“你去瞧瞧不就晓得了。”
纪扬宗拿起梳子在桃榆头上刮了两下“看你头发乱的,这么大的人了,随时也自梳理着嘛。”
黄蔓菁看着回来便神神叨叨的丈夫,被打断了要紧谈话,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么冷的天儿,你叫他出去着了凉得了。”
“外头都起了太阳了,不冷。”
桃榆问道“今儿送粮还顺利么”
“顺利,一口气就送州府衙门了,手续过得也快。”
纪扬宗道“这朝可以安稳过个年了。”
桃榆听他爹的话也安了心,他把厚外衣套上,见着窗台前跳跃的冬阳,道“那我去山脚石那边摘些头茬的梅花回来。”
“对了嘛,出去走走。”
纪扬宗赞许的道了一句,又打量了一眼一身素色的哥儿,旋即拉开桃榆妆台前的抽屉,从里头翻了一阵,寻出了根青玉簪。
“买一堆这些东西,平素里也不见着戴。来,把这个给插上。”
“没事戴这做什么。”
桃榆叠着眉头,不肯。
“哎呀,不是说拾腾的妥帖好看心情也更好些么,你整日要是垮着脸那身子哪里能好。”
纪扬宗站起身“爹来给你戴。”
“我来,我自己来就成。”
桃榆见此,连忙自接过了簪子。
瞧着拾掇好的小哥儿,纪扬宗笑眯眯道“这就对了嘛。”
“都快中午了,还出去做什么。”
黄蔓菁皱着眉头道“饭吃了再说吧。”
纪扬宗却道“头茬儿的花儿开得最好,去晚了可不就叫人摘走了么。你去便是,我们等你回来吃饭。”
桃榆应了一声“那我出去了。”
“你又发什么神经。”
见桃榆走了,黄蔓菁瞪了纪扬宗一眼,依她对丈夫的了解,准没有什么好事儿。
“我可告诉你,平白又给小桃子相谈些不成样的人家,我可是再不会在爹面前替你说好话了。”
“我这是给小桃子谋划。”
“谋划”
黄蔓菁道“可别,我劝你可别再瞎折腾了,你自瞧瞧尤家,那就是你谋划的好姻缘。”
“人哪里会两回踩进同一个坑里。”
提起尤家纪扬宗眉头一紧,
但想到自己的打算,旋即又得意道“我叫霍戍在那头等着了。”
黄蔓菁眉心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这好东西有人抢着买,品貌不错的男子也是人抢着要的,咱要不加紧点,到时候可就没了。现在村里的人都暗搓搓的想跟霍戍说亲呢。”
纪扬宗道“霍戍那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我看着都着急。这平素里两人碰面的机会又少,我要不出手,一年半载的准也冒不出个泡来。”
“我这让他们俩多见见,有机会多说说话儿,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黄蔓菁吐了口浊气,倒是同她想的不谋而合,能不能成,还得自相处来看看,这么做却也不失是个法子。
“你也别催的太紧了,小桃子什么都不晓得。”
“我知道,这才不是想法子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谈谈么。”
冬月里晴朗的日子不多,即便是临近午时阳光正盛,却也像是掉进雪水里才捞起来一样,照在身上也并不多暖和。
不过有阳总比无阳好,总归是要开阔不少。
桃榆信步朝着山脚石一片儿去,见没如何吹风,便揭开了盖在头顶的斗篷帽子。
方才整理好帽檐,便见着前头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桃榆睁大了些眼睛,他偏过头试着唤了一声“霍大哥”
见人回过头来,还真是“你怎么在这儿。”
霍戍并没有应答问题,只是把手里的栗子递了过去“吃么”
桃榆看了一眼霍戍手心的油纸包,小心的接了下来。
他捏了一下包身便猜出了是糖炒栗子,这节气里正是卖栗子的时候,他早就有些想吃了,只是外头闹匪乱,他又不得去城里。
为此今年还没得栗子吃过。
桃榆捧着栗子,步子轻快未掩喜悦的跑去一边的大石堆前坐下“是送粮食进城的时候买的么”
话音刚落,桃榆脚下便咔嚓一响,他低头瞧去,发现地上竟已经堆了好些栗子壳儿。
见状,他微眯起眼睛看向霍戍“原来是一个人在这里偷吃。”
霍戍也未说什么,上前坐在了桃榆身侧。
桃榆打开油纸,瞧见纸包里一兜子金灿灿的果仁,微微一愣,不由得转头看向了身侧的霍戍。
霍戍道“吃吧。”
桃榆见着头一次坐得离他那么近的霍戍,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起来。
他耳根微红,掏出了一颗剥好的栗子放进嘴里,糖炒的栗子粉糯很香,他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霍戍安静的看着微低着脑袋咬着栗子的小哥儿“好吃么”
“嗯。”
霍戍见桃榆今天好似有些奇怪,话是格外的少。
他不由得问道“近来还好么”
桃榆本欲回答,尤凌霄自顾不暇没再来纠缠,他自然是好的。
可要真说好,好似却又并不好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未直面回答问题,而是道“霍大哥当是好的。”
霍戍疑惑看向小哥儿“恩”
桃榆掩饰着自己的紧张,状似说闲一般道“前儿些日子乔师傅来了家里,我听他说想你做他女婿呢。”
“不单如此,村里人也张罗着要同你说亲,可不就是越来越好了么。”
桃榆闷闷道“不枉你做那么多,乡亲们都瞧在眼里的。”
霍戍闻言道“若是好坏以旁人欲与之张罗说亲为评判,上纪家求娶你的人当是不少,那你可是好”
桃榆闻言被堵了一下。
他垂下些身子趴在了膝盖上,看着地上的枯败的草,道“我们家和尤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说是尤凌霄暗害的过错,事情也公之于众,可却还是毁损了不少名声。”
“即便是未曾和尤凌霄有逾距之处,但解除过婚约本就要受人猜忌,更何况两家还闹得那么难看。旁人难免觉着我事多麻烦,多少都得顾忌旁人议论。”
桃榆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原先也未曾去想这些的,不知怎的这朝说起,竟还越说越觉着委屈起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我这样子,只怕是再嫁不出去了。”
霍戍看着垂着个脑袋,声音细弱的好似带了点哭腔,那么可怜巴巴的小哥儿,他眉心发紧。
在这里等人的时候,他反复在脑子里预练着自己要同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问他有些日子没有去看过赵盼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字写得怎么样了
他又看不懂字的好坏,自也只有拜托他帮忙。
或者就按照纪扬宗说的城里的悬壶堂新进了一大批的药材,要不要去逛逛看个稀奇
可当是看见了人时,他心里便生出一股知足,即便是一句话也不说,好似这么看着也够了。
那些预演的话,好像过于刻意,一时间成了没有诚心的哄骗一样。
看着桃榆这样,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想说。
霍戍薄唇一开一合,只道了三个字“我娶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