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射场开业前三日最是忙碌,夜里打烊以后,霍戍和桃榆没有回乡里,留在了城里过夜。
以免明日一早还要从村里上来折腾。
桃榆忙活了一整日,一歇下来就彻底动弹不得了,夜里饭也只吃了小半碗。
晚风徐徐,月亮有些朦胧,桃榆瘫在椅子上等霍戍从骑射场那边过来。
马场今日进出人口不少,期间折费了些箭,需得重新补上。
另外他又从来客中得到建议,补增了投壶的把戏。
其实霍守范伯等人得力,也用不着他太过操心,但骑射场才开业,凡是还得过一遍。
忙完回去时,屋檐下摇椅上的人,已然偏头睡着了。
霍戍眉心发紧,大步行了过去。
摇椅轻轻晃动,桃榆睁开了眼,抬眸便看见了霍戍冷硬的下巴。
没等他开口,霍戍的声音从头顶先行落下“不去屋里睡,也不怕吹风着凉。”
桃榆朝着霍戍的胸口蹭了蹭“已经很久没有着凉生病了,应当不碍事。”
“我说等你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
霍戍抱着怀里轻盈的人,虽是垫着比以前要多了二两肉,但也还是太瘦了。
他发号施令“明日就在这边柜台前收账,别去招呼两头跑了。”
“小的都听霍老板的。”
霍戍闻言不由得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眸间起了些笑意“今日骑射场那头可是分文未进。”
“那怎么办呀”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倒是好说话,可先把工钱欠着,伙计可不依。”
霍戍把桃榆放在了床上。
“怕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
桃榆蹬了鞋子,滚到了被窝里“真是不讲理,黑心商。”
霍戍没应声,在桌边倒了杯水喝。
转看向趴在床上的桃榆“睡吧。”
桃榆窝在被子里,一时间反倒是没了先前的睡意,他的小腿肚子有些酸胀发麻。
自锤了锤,屋里独只两人,他道“今日干娘和阿盼见面了。”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事情有些突然,且又都还忙着,人多口杂的我什么都没说。”
桃榆道“干娘眼力却是极好,说阿盼和长岁哥眉眼相像。”
“阿戍,这事你作何打算”
霍戍脱了外衣走到了床边“阿盼他娘的意思想等他考取了些许功名方才认祖归宗,也好堵住村里人的口舌。”
“是否要私底下先行相认,过两日空些去问问看。”
桃榆道“你忙便是,我去吧。”
“今年童考时日无多了,再如何都得等童考以后,以免让阿盼分心。”
霍戍应了一声。
握住了桃榆的小腿,替他揉着。
“还有骑射场那边,让大伙儿多费点口舌,同来客介绍二日后进
场的费用。若是客人不知开业只是前二日不收费用,后头又来要费用起口舌不好。”
骑射场那样的地方和弓箭坊不一样,货品可以明码标价,但骑射场卖的不是货品,收取费用与寻常自不可相同。
两人此前便考虑了一番,最后决定以收取入场费用为盈利。
入场费分二等。
二等费用为五十文单人,可在场中待上一个半时辰。
骑射投壶捶丸一应皆可耍乐,简单茶水,但是马匹的话只能骑下等马。
二等费用为八十文单人,在场中的时间与二等一致。
骑射一应耍乐相同,茶水果子,马匹可使用中等以及下等马。
头等费用为一百二十文,时长两个时辰。
耍乐自不必说,外茶水和精致点心,以及在看台有坐席,可任意挑选马场中供应的马匹。
若是延时半个时辰增收二十文,凡不足十二孩童可减十文入场费用。
再者就是挑选陪同的骑射师,需要另外花费。
骑射师可以保护安全,教授骑射。
若是未曾请骑射师在骑射场中摔倒受伤,骑射场不予赔偿,若是请了骑射师再受伤,射场会予以相应的赔损。
骑射师也分等次,一等的半个时辰两百文,二等一百五十文,二等一百文。
另外,针对书院的书生,可组团共同出资请一名骑射师,但不可超过四个人。
这些规矩大多都是桃榆想出来的。
作为东家,桃榆私心的给霍戍定了特级骑射师,独只逢一和六才出场,聘请陪同八百文半个时辰。
桃榆觉得多少是有些偏心了,想着要不要划下去些,毕竟他以前也未曾接触过骑射,价格标得太唬人,到时候反而引人笑话霍戍就不好了。
不想当时召集大家集会讨论的时候,大伙儿竟然一致认可。
以霍戍的骑射本领,这个价格完全值得起,他也就给留了下来。
既是设置了骑射师,要想引诱来客花钱,徒有其表是不行的。
为此定了在开业免入场费的最后一日,骑射师会尽行演习,也叫大伙儿看看本领。
翌日,桃榆听霍戍的话没去弓坊那头,老实在弓坊这边当柜台先生。
弓箭这样的物品并不如衣食那般常需,生意自是不能跟衣食行比。
昨日这边有礼品相送,人多倒是看着热闹,但桃榆翻了账本以后,实际上入账并不多。
毛利才五两银子,还未算一应的成本开销。
今儿不送礼品后,生意可见的淡了下来。
不过这也都是情理之中,倒是没什么好失望焦愁的。
桃榆吃了两个霍戍一早去主街上给他买回来的包子,便坐到了柜台前去。
翻翻账本,又摸摸柜台上的算盘,倒是有些闲散坐贾的模样。
他趴在柜台上,看着外头有车马经过,好似都是朝着骑射场那边去的,见着倒
是叫他宽心。
今儿已经有人自己带马过去了,昨天来客太多,马匹不够使,有人懒得等自去了的。
“小东家。”
桃榆听到一声讨好的叫,抬眸看着临聘来的年轻小伙计,他记得叫田小佃,名字倒是好记“咋啦”
“咱这弓坊这么大不招两个长久伙计啊”
“怎么的,你有人选推荐”
小伙计连忙道“我推荐旁人作甚,自也都没着落呢。”
“今年商税涨了不少,我原做事儿那的东家为了节俭开支,裁剪了不少人,我也丢了活计。这前头听闻新街这边新铺子开业要几个零工跑腿才来高就着么。”
原先他们都是农人,也没怎么关注过商税的事情,倒是偶尔能从他阿祖那儿得知一二。
不过朝廷有令,凡医馆上税都有所减免,比寻常商贾的税费要低不少,好似是直接减半。
也算是鼓励扶持大夫行医广济。
商税分为过税和坐税,过税就像是先时他们走商经行地方上需要交纳的过关税,没个地方都不一样,看对商户的欢迎程度吧。
坐税的话就是他们这般在店铺里经营的商户需要交纳的钱。
听闻先时是百取二,也就是说赚取一千文得缴纳二十文钱的税费。
今年已经涨到了百取五,一下子涨了两个点,属实是不少的。
商税和农户赋税是错开了时间征收的,农赋税在下半年秋收以后,十月间;商税则是在上半年,四月里天气舒适的时候。
届时州府的户房官吏几乎会倾巢出动收取商税。
什么做假账被罚款,贿赂行方便被抓,上半年里农户在地里累死累活,城中的商户多少也有些风声鹤唳。
同州富庶繁荣,财政不错,自也是因为同州商户的供奉。
商人的地位也就还不错。
桃榆看向年纪不大,但是一双细长眼鬼精鬼精的小伙计。
“你以前是在哪儿做事的”
“粮行。”
小伙计扯着嗓子“我还站在板车上沿街吆喝过,天字粮行,一千两百文一石咯”
桃榆被伙计逗笑“这么能干粮行还裁你。”
“人家多是东家的亲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这等小伙计再能干也不能跟东家的肉比啊。”
桃榆想着昨日这小伙计干活儿也卖力,没偷奸耍滑像其他零工一样偷偷顺礼品进自己兜里,偷吃东西,倒还不错。
“也成吧,往后你就留在弓坊这边干。”
小伙计高兴的跳起来“小东家人美心善,多谢小东家”
两人正说着,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介入打断。
“收不收弓箭。”
桃榆偏头门口进来了个黄葛短衣的男子,气势有些凌人,他把背着的背篓放在了门口,没有带进来。
他瞟了一眼,像是些野鸡野兔的,毋庸置疑,当是个猎户。
田小佃识趣儿的去把弓箭取到了桃榆身前。
桃榆看了看弓箭,他其实不太能分出好坏。
不过也未曾糊弄,道“大哥能不能稍等片刻,我请弓坊的师傅看看。”
男子点了下头。
桃榆便让田小佃去骑射场那边找霍戍。
不多时,霍戍就过来了,田小佃跟在他屁股后头小跑才跟得上。
霍戍取了弓箭不过看了两眼“能收。”
弓就是寻常木头所制,但弦是鹿筋。
“不过还需要另在打磨装饰,价钱给不得多高。二十文,合适就留下。”
猎户道了一声“可以。”
桃榆立马便拨了钱给猎户。
猎户拿了钱以后没再多言,转头就要走,临到门口提起背篓,霍戍竟又道了一声
“前头骑射场热闹,有不少大户出入,你可以把这些野货拿过去卖。”
猎户闻言顿住步子“那边准许卖这些东西”
“我说能便可以。”
猎户明白了其中意思,没拒绝“多谢。”
桃榆看着人过去了,道“今天这么大发善心”
霍戍把手里的弓箭放在一边“这把弓看起来粗糙了些,但用料还行,给范伯打理一二挂在货架上能卖一百文往上。”
“我价格压得低,以为他会绕价,没想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若非急用钱,当不会如此。”
桃榆倒是不太懂这些门道,不过也有些意外霍戍都会压价了。
“中午想吃什么”
“蟹黄面”
霍戍本想说少吃点这些阴冷的东西,话到嘴边看着桃榆一脸馋相,转捏了捏他的脸。
“好吧,那边空闲点我便过来带你去吃。”
桃榆开心晃了晃霍戍的手。
那猎户在骑射场门口,野货倒是真的如霍戍所言卖得很快。
中午些,骑射场里的人返还,出了门就见着外头的野货,兴致大起,没两刻功夫就都给买了去。
这一日过得倒是快,眨眼就晃悠过了。
次日骑射场又有新花样,外在又是最后一日免入场费用,来的人格外多。
巳时初开门就有人先进来占看台的位置。
等到巳时中演习开始,看台上挤满了人,北域的几个人和葛亮相继表演骑射。
桃榆虽是知道他们会骑射,但也还是头一次见着他们真正的拿出看家本领。
场上的人被精彩的展示引得阵阵喝彩。
临中,霍守策马奔腾,竟忽侧身垂直于马身射中靶子,临末,空中撒过一把碎物。
霍守踏于马背,在滑落前的须臾间射中了碎物。
桃榆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直到见着霍守安然落在了马背上方才松了口气。
“好”
场上坐着的人倏然站了起来,发出了热烈的喝彩,一片雷鸣一般的掌声中。
霍守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霍戍的方向。
霍戍眉心蹙动。
少时在村里他便会这一手,当时引得村中少年跟随他前去野原打猎。
霍守一直想跟他学,不过彼时两兄弟起了隔阂,他心中觉得霍守懦弱,学什么精湛的骑射,习得也无处可使。
为此他从未理睬他的恳求。
不想不知何时这小子竟自琢磨成了。
霍戍眸光微敛,掩去了眼底的一抹笑。
场上沸腾的厉害,有豪商兴头往场上扔赏钱,一时间热闹不已。
霍戍压轴上了场,为了后头的生意,还是露了两手,本以为霍守已是了不得,不想还有骑射之术更甚,更是将气氛推入顶峰。
上午散场时来客都还有些回味无穷的舍不得走,下午又再表演了一场,骑射场开业才画上尾声。
这二日,也算是彻底将骑射场的名气给打了出去。
夜里,桃榆在桌前数了数一盒子的散碎钱。
小额票子,银子铜板的,全数算下来竟然有五十多两,全是两场演习上收得的赏钱。
桃榆早晓得城中的人多有富贵之人,却也少见出手如此阔绰。
“本以为是白干二天,倒是不想今日一朝回了二日的本。”
他们这还是正经的骑射场,都不敢想那些花楼欢场是何种奢靡。
这笔收入倒是先前他不曾想过会有的,到底还是见识短浅了些。
桃榆拨了二十两出来“演习是大伙儿一致表演的,都辛苦了一场,这些便分给大家吧。”
“你做主就是。”
桃榆看着洗了个澡出来的霍戍,只着了一条亵裤,上半身赤着,洗过了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肩上。
手间一块帕子正随意的擦着。
他合上账簿,上前接过霍戍手里的帕子。
“你都是老板了,还这般演习供人取乐,会不会太委屈了些。我听葛大哥说你以前在军中是百户,可也是有军衔之人。”
霍戍微垂下了些头由着桃榆一双柔软的手给他擦拭头发。
语气间有些心疼,不免觉得桃榆傻气好笑。
“若依你所言,在军中也一样有演习,不也同是供人取乐。”
霍戍耐心道“军中供人取乐不曾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而与这些人演习反倒是有钱拿,两厢合计你觉着哪头划算。”
桃榆揉着霍戍有点硬的头发丝“霍老板真是能屈能伸。”
过了两日,骑射场和弓箭坊的生意慢慢的走上了正轨。
霍戍合计着要再招揽几个人手,现在加上他和葛亮倒是有八个骑射师,能够周展的开。
但年底他要筹备明年走商的货物和人,到时候开了年骑射场的人至少也得走一半。
临时招人不好找不说,也不能招揽来立马就用,还得要提前训练一二才行。
外在这边也还要招揽个账房先生。
桃榆虽然做得来这些事情,可也容易有事耽搁,不可能一直守在铺子里,万全还是招人。
于是商定好以后,霍戍便往外贴了告示。
这日午后忙的差不多了,霍戍和桃榆准备回去,这边从开业起他们在城里都住了七八日了。
期间元慧茹倒是隔二差五的有过来,要么是来买点东西过来看一眼,要么是送吃食来,在骑射场里转一圈,略坐坐就走了。
霍戍去市场上带了条羊腿,预备着跟桃榆就要走,不想元慧茹竟然又来了城里,带了不少村里的菜啊鸡蛋等吃食。
“劳得干娘还给我们送东西,缺什么能这头买,再不济叫人骑马回去拿也比干娘跑一趟省事儿。”
晓得你们这头忙,也好几日没有回村里了,过来买点烛火盐巴的,顺便就给捎点东西来。”
桃榆把元慧茹送来的东西搬去了后厨里,听到他这些话微微一怔,不由得看向霍戍。
若是真来买东西,并非急事都是上午来城里,哪有下午过来的。
霍戍道“我们今日本打算回去。”
“是么,那家里头可高兴。”
元慧茹有点局促道“什么时候走”
桃榆看出元慧茹有些一反常态,以为她是想他们俩了才来送菜的,看模样似乎又不太确定
“晚会儿吧,干娘才过来歇歇一起回去。”
“也好。”
元慧茹道“这两日生意可还好么”
“都还挺顺利的,骑射场那边天天都有人来,秋后天气适宜,出门的”
桃榆话没说完,终是忍不住道“干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元慧茹闻言恍然“没、没有。”
“家里一切都好,无甚大事。”
桃榆凝起眉“那您”
几次二番的来城里头,实属有些不像她。
“有什么事情,您不妨告诉我跟阿戍,我们都是亲人,不当见外的啊。”
元慧茹在桃榆的温言细语中,难为情的笑了一下。
“那日开业过来见着的孩子我、我就是无事过来看看。”
桃榆手一顿,他眉头紧锁,看着元慧茹如此,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抬头看向霍戍。
“我就是没事闲的,回家去吧。”
元慧茹忽而道“你爹说赋税收缴的差不多了,等你们俩回去又要开塘抓”
“他就是长岁的儿子。”
霍戍的声音有些突兀的响起,骤然打断了元慧茹的话。
元慧茹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仿佛不知当如何思考了一样。
“阿戍,你、你说什么”
霍戍又重复了一遍。
“长岁受征前和村里吴家的二姑娘私定终身,我来同州一则是为了送他的遗物给您,二则也是为了把信物归还吴二姑娘。”
“初始我担心您知道了长岁的相好已另嫁他人而伤心,为此不曾告知。后来也是寻到人才知道吴二姑娘始终如一,还和长岁有个儿子。”
无媒苟合,吴怜荷不怕别人说她什么,可是怕赵盼受人指指点点。
为此除却自家人外再不曾让旁人知道分毫,她也忧心元慧茹不认她和赵盼。
桃榆也道“前两日我去吴二姐姐那儿,与她说起阿盼的事情,她答应预备私下要与干娘相认的。可这不是童考么,阿盼考试,不让他分心。”
元慧茹捂着脸已是泣不成声。
自那日见了那孩子一面,这些日子总是会梦见年少时的长岁。
她是又喜又伤心,连做梦都不敢想这世间竟还留得有血脉亲缘在。
桃榆看着元慧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也很不好过。
“干娘,我们当是早些告诉你的。”
元慧茹擦了擦眼“不、不怪你们。我晓得吴家二姑娘的不易,她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何其的难,瞒着全然也是为着孩子着想。”
她的声音哽咽的厉害,既是哭自己,也哭吴怜荷跟孩子。
长岁一去那么些年,自己没的是儿子,吴怜荷失的是丈夫。
寡妇的日子她深有体悟。
“干娘,那您可是想要现在”
元慧茹立马惶恐道“不、不。我可以等,不急这一时,不急一时让孩子安心应考。”
“我知道是长岁的孩子已然很知足了,哪怕是不相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