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一片的室内,康熙低头凝视贵妃许久，像是要看穿她所言是真是假，又像是想要分辨她真正的意图。

    但贵妃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康熙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能从她紧绷的姿体动作看出她并不是无动于衷、胸有成竹。

    幽深莫测的目光落在贵妃身上许久,康熙才呼出一口气,淡淡道“起来吧。冬日寒凉,地上寒气重,贵妃莫要伤了膝盖。”

    于身前交握的素手微微一颤,贵妃长长呼出一口气,知道最惊险的第一关是过去了。她站起身,在康熙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只是头依旧深深埋下去,没有抬头去看康熙。

    贵妃到底没有让宫外的钮祜禄氏帮忙,没有将牛痘和水苗法的事情泄露出去。

    没有动用钮祜禄氏在宫外的势力,自然，身在宫中与外界交流不易的贵妃也没能进行新种痘法的临床实验,没有实验证据来证明新种痘法的真实性和正确性。

    但贵妃有她自己的思量。

    其一，如今的果毅公是她的胞兄法喀，可面对新种痘法的功劳，贵妃不能保证法喀不生贪恋。更何况果毅公府还有阿灵阿这个嫡脉在旁虎视眈眈,对贵妃而言,钮祜禄氏并不值得完全信任。

    其次,关于新种痘法的临床试验有可能会出现意外、发生伤亡。而在种痘这方面,没有谁比得上皇上数年前命令太医院成立的痘疹科。

    与其自己私底下寻摸大夫进行成功性不可控的试验，不如直接坦言将新种痘法告诉皇上，由皇上来主持此事。

    贵妃入宫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这四年里她冷眼旁观皇上的做派为人，觉得皇上并不是一个性情冷酷、容不下人的皇帝。

    不管皇上在朝堂上是什么样的做派，至少在宫中，他对长辈、对妻妾子女都是非常温和的。

    康熙对宫中妃嫔十分温和，带着尊重和包容，从没有肆意践踏过谁的尊严。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是后宫嫔妃们的幸运。

    出于对康熙人品性格的信任，再加上贵妃还有孝昭皇后可以依靠，最终贵妃决定直接将记录有新种痘法的册子交给皇上当然了，羊皮册子是贵妃后来鼓捣出来的假证据。

    “这本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朕会亲自派人验证。”康熙将羊皮册子收好，收敛了之前显露的帝王威严，含笑看着贵妃温声问，“贵妃献上此物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没有推辞，没有故作姿态，终于抬起头来的贵妃直言道“此法还未得到验证，臣妾不敢所求太多。只希望皇上垂帘胤俄，待胤俄长大后为他指一位蒙古贵女做福晋。”

    眼神一下子变得幽沉深邃，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青白玉扳指，康熙轻笑道“贵妃未免太着急了，胤俄还小，此时提起他的婚事为时尚早。”

    贵妃抬头看向康熙，她抛却委婉，神情郑重严肃地直接说出自己真正的用意“皇上，臣妾并非要皇上现在就为胤俄指婚，只是臣妾不打算让胤俄与满族勋贵联姻。”

    贵妃说得这么直白，康熙就是想装傻也装不了。更何况胤俄与蒙古联姻极合他心意，他并不想就这么否了此事。

    沉默片刻，康熙点点头答允下来“这件事朕准了。”

    顿了顿，虽然知道贵妃只是向他表明愿意与蒙古联姻、绝对无意参与夺嫡的心迹，并不是真的看中了那位贵女，但康熙还是多问了一句“贵妃可有青睐的贵女。”

    既然贵妃已经退了一步，不联姻满族勋贵而是与蒙古联姻，那康熙自然也不会小气，他已经决定为胤俄择一位娘家势大的蒙古贵女做嫡福晋。

    不过考虑到贵妃素来心有成算，对胤俄嫡福晋的人选可能有别的思量，康熙便开口问了一句，打算满足贵妃的意愿，尽量照她的意思去办，也算是对贵妃和胤俄的补偿。

    贵妃没有青睐的贵女，但有青睐的蒙古部落，她笑叹着说“胤俄还小，现在就考虑指婚的人选太早了。”

    合适的福晋人选没准还没出生呢。

    “但臣妾有意在阿巴亥部为胤俄聘一位嫡福晋。”

    康熙怔了怔，看向贵妃的眼神一时间极为温柔，还带着些许的感慨。他隐约有些出神地叹息道“你倒是一片慈母之心。”

    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在康熙幼年时只是一位庶妃，没有资格抚养儿子。康熙自小由乳母抚养长大，直到八岁登基将生母佟氏奉为慈和皇太后才能与母亲亲近。

    可天不假年，孝康章皇后在康熙登基后仅仅相伴他两年时间，就因为身患重病去世了。

    即使生母病重时康熙衣不解带地日夜照看，甚至为孝康章皇后亲尝汤药，但他也没能成功挽救母亲的性命。

    康熙自小缺失父爱母爱，幼年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这让他长大后一直想要弥补童年的遗憾他曾经没有得到的，曾经在他的生命中缺席的，他不希望也在他儿女的生命中缺席。

    康熙对儿女们抱有深厚的感情，对宫中的皇子公主十分重视。如今见贵妃全盘为胤俄考虑，也不由心生柔软，为贵妃的一片慈母之心动容。

    贵妃为什么挑中阿巴亥部落，康熙心知肚明。

    和科尔沁一样，阿巴亥早年也与大清联姻紧密，关系密切。

    太宗皇太极曾经的贵妃、康熙十三年被加封为懿靖大贵妃的博尔济吉特娜木钟便出身阿巴亥部。她生有一子，便是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

    和支持福临夺嫡的胜利者科尔沁不同，阿巴亥是失败者。他们支持的博穆博果尔在夺嫡的争锋中落败，最终是生母出生科尔沁的福临登上皇位，成为清世祖皇帝。

    在夺嫡中输给科尔沁，这使得阿巴亥部的王爵只是郡王，不如科尔沁亲王地位高，甚至王爵数量也大有不如。

    在顺治继位后，阿巴亥不如科尔沁尊贵，也不像科尔沁那样与大清关系紧密顺治皇帝的两任皇后都出身科尔沁部落，甚至康熙后宫中也有科尔沁贵女；但自从懿靖大贵妃去世，阿巴亥与皇室再无联姻。

    贵妃选择与阿巴亥联姻，正因为他们已经足足两代不曾与皇室联姻。

    科尔沁与大清世代联姻，嫁去科尔沁的公主、宗女数不胜数，嫁来京城的科尔沁贵女也为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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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科尔沁来说，与皇子联姻是荣耀，但并没有那么难得，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他们未必会重视这场联姻，尽心护着胤俄。

    但阿巴亥不同，他们部落已经许久没有与大清皇室联姻。贵妃之子娶阿巴亥的贵女做嫡福晋，这对阿巴亥来说是雪中送炭。

    经历过夺嫡失败，阿巴亥也许不会支持胤俄夺嫡，但他们会重视这场联姻，会成为胤俄的靠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胤俄被欺负。

    况且，科尔沁部落尊贵归尊贵，但他们的尊贵却是科尔沁的女人们挣回来的。太宗皇太极的哲哲皇后、庄妃即现在的太皇太后，顺治的继后即现在的皇太后，是因为她们在大清地位尊贵，才有科尔沁的荣耀。

    但阿巴亥不同，阿巴亥本来就是太宗时懿靖大贵妃改嫁给太宗皇太极才随着归顺过来的部蒙古落，他们的爵位大多来自部落实力，来自战场上实打实的战功。

    论部落实力，地理位置，在草原上的号召力，科尔沁都远不如阿巴亥阿巴亥部地理位置优渥，连接着漠北草原和漠南草原，对大清极具战略意义，是大清拉拢和交好的对象。

    无论从哪方面进行考量，阿巴亥都是比科尔沁更好的联姻对象。

    这些事身在后宫的贵妃能想到，主宰朝堂、对大清和蒙古间的局势洞若观火的康熙不可能想不到。甚至在贵妃开口后的短短时间里，康熙已经想好了怎么让这件事利益最大化。

    “阿巴亥”康熙思索了片刻，极好的记忆力让他瞬间就想起了阿巴亥部现在的情况，“阿巴亥郡王现在还没有嫡女。但好在胤俄还小，倒也不着急。”

    从阿巴亥部为胤俄挑选嫡福晋，就算贵妃不特意点明，康熙也会优先考虑郡王嫡女。

    康熙是胤俄的亲阿玛，又不是后爹。

    他再怎么戒备胤俄的身份，也就是对胤俄冷淡些，不像盼望其他皇子成材那样希望胤俄上进，但胤俄要是真的不成器当个纨绔，康熙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说不得会生一肚子闷气。

    贵妃并不敢直视康熙，只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他的态度，心底的一颗大石不由落了地，彻底放下心来。

    康熙此时却笑着继续说“现在还不确定这本册子上记录的内容是否为真。若当真有效，能提高种痘的成功率，让天花不再肆虐全国，贵妃你当居首功。”

    贵妃自然是百分百相信胤俄的，但她也不敢打包票，害怕有什么万一反而会累及她们母子，便仍坚持之前的说法“这本册子是臣妾无意间发现，并不能确定上面的内容是否正确，又是否是杜撰的。”

    “皇上不可轻信，还是请太医院的院判看过，再言其他。”

    这些不用贵妃提醒，康熙自己也是不打算贸然行事的。

    天花致死率极高，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康熙本也打算将羊皮册子上记载的内容重新誊抄一遍交给痘疹科的太医研究，不可能一上来就直接进行临床试验。

    比如水苗法，既然是对染病方式的改进，那完全可以先用其他危险性不高的疾病试验；而牛痘，总得先给痘疹科的太医找几头牛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