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心底还有几分年少时的热忱,理想破灭之后，方忱世依旧坐上了离开鹿临城的马车。长公主很守信用，给了他巡查使的身份,给了他御赐宝剑,让他放手做事。
然而，此刻的心火终究已经熄灭了。
方忱世叹口气,放下车帘，将逐渐变化的城郊景物掩去,不再去想那个圣君贤臣的理想,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即将处理的青州神龙教上。
大昭民间求仙风气盛行,大大小小各类教派林立，神龙教也是其中之一。它的兴起主要依托旱情，教宗自称“龙道人”，与神龙称兄道弟，具有呼风唤雨的威能。
方忱世有前世的记忆，前世倒是没有神龙教,却有个神鹿教,声威显赫。九殿下亲自前往扬州，查了大半年，九死一生，这才剿灭神鹿教,带着功绩回朝,可那功绩转头就落到了十皇子陆明修头上。
一想起九殿下,方忱世就会被迫回忆起灯宴上那一幕。他不信什么开国白鹿，倒觉得是白鹿夺走了他的理想，都已经成仙了，怎么不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反要来夺走人间的圣明君主
方忱世闭目平复了一下气息。
车帘旁的位置突然被人从外侧轻轻扣响，他重新挑起车帘，外面策马而行的少年人是长公主为方忱世安排的协助者，与同行的侍卫一起保护方忱世的安全，必要时能带他全身而退。方忱世看着这少年的银鞍轻甲，回想对方名字的时候，却莫名恍惚了一瞬。
商濯锦
“方大人。”商濯锦略倾身，沉稳道，“前方就进入青州地界了，我们此行并未特意遮掩行踪，必然会被地方官员察觉。方大人看，我们是直入青州，还是在最近的驿站稍歇一晚”
方忱世总觉得商濯锦不如在学馆中时活泼，也许是因为不在九殿下身边了罢了，再提起，他又徒增伤感懊恨。
“不，我们不一起行动。我会在驿馆暂歇一晚，而你趁夜色，乔装改扮，进入青州。”方忱世望着夜色下的遥远城池，神情微肃，“我们不知神龙教与青州地方官员是否有勾连，若他们真的沆瀣一气，一起行动反而什么都查不出来。”
“因此，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我也与长公主商议好，青州王目前仍然留在鹿临城中，他会在神龙教事物即将处理完成时回来，以雷霆手段直接肃清青州全境。但在那之前，需要我们自己多加小心。”
商濯锦点点头，脸上并无畏色。
“侍卫都留给方大人，我只带一两个乔装的好手即可。青州官场情况复杂，方大人务必保重，安顿好之后，我会暗中给方大人传讯。”
到底是九殿下认可的伴读，半大少年，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方忱世略感欣慰。商濯锦即将趁夜色离开，刚勒转马头，忽听天上传来滚石般的闷声，顿时愕然抬头。
雷声数月无雨雪的青州要下雨了
方忱世已经探身出马车，在周边侍卫压抑不住的惊呼声中，他仰头，看到了那犹如发着光的、蹈踏云层的
白鹿。
真奇怪。
此刻看着白鹿出现，他心中想的居然并不是什么仙迹，什么祥瑞，而只是单纯的
白鹿来了，九殿下是不是也在此地呢
陆空星又来参加神龙教的集会了想到今天要在集会上做的事情，他精神振奋，眼睛瞪得像铜铃
今天跟他来集会的不是玄豹，居然是逢萱。逢萱呈棍状戳在陆空星的袖子里，直挺挺的程度，总让陆空星觉得自己袖子里揣了根筷子，龙的眼帘耷拉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画了一宿小鹿，画了一宿敌人，能高兴吗
他戳在陆空星袖子里，没有失却谨慎，整个集会现场已经全部被他查验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仙人的痕迹，遂放下心来。检查完，见陆空星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一名神龙教灵官，他忍不住也起了几分好奇。
“这凡人有什么特别的吗你一直看着他。”
陆空星立刻收回视线。看来陆文昭现在真的是仙力强盛，又早早变换样貌，同为仙山主的逢萱竟然都无法当面将他认出。
“没什么，只是觉得神龙教唤龙冠上的龙角，与真正的龙的角不太像。”
逢萱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他们又没见过真龙，上哪里像去而且龙之中也有高低，成仙的龙与身为灵兽的龙又有不同，就算是仙人，也很少能得见仙龙，你的命算是好的了。”
逢萱一边说，一边骄傲地把自己伸得更直，头上与常龙不同的仙龙角也开始“歘欻欻”地放光。他发觉之前被陆空星注视过的神龙教灵官一下就把视线移过来，对着他的方向瞪瞪瞪
好奇怪而无礼的凡人，不过他使用了仙术，凡人应当是看不到他的，这是瞪哪儿呢不管那个，意识到自己好命得见仙龙的星主，也该有点惊叹或者赞美之类的表示了吧
不料陆空星表情呆愣。
“什么命好我命好吗”
那要听听关于他前世的地狱笑话吗保证好笑
逢萱“”
他恨这家伙像根木头
“你说要从内部瓦解神龙教，让他们整个覆灭，怎么还不行动”逢萱把龙角上的光熄灭，气哼哼地问道。陆空星一直在看台上的小鹿，闻言眨了几下眼。
“稍微再等一下，快散场的时候。”
看小鹿先。
这样的集会，主要是宣讲教义，偶尔会有灵官进行上几场祈福纳吉的仪式，也就是俗称的跳大神。陆文昭今日没有参与，拢袖站在原地，手上是几张纸，就是今天要宣讲的内容。
只见他先是姿态随意地扫了几眼，接着，整个人就定住了。
陆空星挤在教众之中，伸长脖子看小鹿，忽然，他看见陆文昭向他投来目光，那目光之中，带着深刻的怜悯。
陆空星“”
有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很快成真了，他见其中一名
神龙教的灵官越众而出，站上高台，环视四面教众之后，自信开口。
“诸教众可看了今日官府张贴的公告九皇子殿下修行圆满，已经羽化登仙，陛下欲封其为护国仙人，享大昭供奉。”
陆空星“”
姑母比他想得要更加坚定，公开他在灯宴上成仙一事也更快。护国仙人这个倒不在他预料之中，他得看看官府的公文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心念一动，陆空星抬手于空中一摄，一张公文就出现在手中。他忽略掉那些华美冗长的辞藻，只看最关键的东西，除了日后会加封他为护国仙人这条之外，有一条令陆空星颇为意外。
身带火灼花纹者，为天罚之人，须上报官府，不可私自隐匿。助其隐匿者，连坐；助其奔亡者，当诛
姑母竟将这个也公之于众了。
陆空星琢磨着公文，台上灵官还在口沫纷飞，越讲越激动。
“九皇子出身皇族，身带龙气，距离帝位更是一步之遥。那日上元之夜，九皇子登仙之时，空中龙吟声声，正是明证”
陆空星“”
他大约猜到了一点什么
灵官最后嘶声高喊
“九皇子白发紫瞳，实乃白龙化身，人间真龙与我神龙教的渊源，诸位可以细想现在纳奉供奉白龙供奉人间真龙”
救命啊蹭不上小鹿就来蹭他是吧
道童提着麻袋又来了，陆空星上次就来过求雨仪式，他对陆空星明显有些印象，说话简洁又熟稔。
“来啦交钱。”
陆空星默默摸出五个铜板，放进口袋里。
人间真龙永远记得，神龙教残忍地收了他五个铜板。
不行，不能再沉迷看小鹿了，再这样下去，他早晚变成神龙教的护法。陆空星在自己的袖中乾坤里摸了摸，现在，让他随机抽取一张昨天画出来的小鹿。
陆空星“咻”地抽出一张，眼睛就是一亮，这正好是他最喜欢的那张，也是他亲手画的那一张。纸上画面整体呈现淡淡的紫色，工笔描绘的花朵组成一小片花海，白色小鹿就卧在花海中间，眼睛闭上，耳朵趴下，似在浅睡。
逢萱也发觉了他的举动。
“这不是我们昨天画了好几百张的那个吗到底有什么用”
陆空星暂时来不及回复他，戳了戳身边站着的那个神龙教教徒。教徒刚被收完一轮钱，就算知道这钱是用来孝敬神龙的，也难免肉痛，捏着空荡荡的口袋沮丧地站在原地，想着一家人接下来该如何过日子。就在这时，一张纸递到了他面前。
纸上的白鹿看起来安谧、优雅、闲适，那些不知如何描绘的紫色花朵上，甚至有露珠在闪光，衬得白鹿也晶莹剔透，如初雪一般。
神龙教教徒是个农人，不懂什么富家子弟才玩的绘画，却也能感受到美丽，看得几乎移不开眼，不仅是因为画是仙人所绘，更因为这画面中的意境。
美丽，好看呃，灵性
神龙教教徒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觉得看着这张画，自己脑袋里仿佛有寺庙的钟在敲，有春天的小鸟在叫，有成熟的饱满的谷米从他的指缝之间滑落
是幸福的感觉
“这、这是什么”教徒懵懵地问了一句，“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陆空星见他被镇住，压低声音，声线缥缈。
“其实我是当朝九皇子，我已经成仙了，现在创立飞天小鹿神教普度众生。”
“转发这个灵性小鹿，三天内必有好事发生”
神龙教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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