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雨时节。
周顺蹭去鞋上泥土,拢袖登上石阶,腿有些瘸,是陈年旧伤了。他见石阶角落里沾着几片海棠,不知是那一宫花开了,被夹带过来,令周顺想起接九殿下回宫的那一日。
一边扬声让小宦官过来将台阶清理干净,周顺一边在心里打算,他想趁春雨时节,去拜一拜西山行宫的海棠。
他唤了几声,提着扫帚赶来的却不是负责打扫宫室的小宦官,而是一身贵气的常青。如今常青领宫闱司掌印副使的职位,圆领窄袖上都编有金线,此时手提着扫庭院的扫帚,看上去有些不搭配,常青自己却浑不在意。
“还没恭贺常副使又升一级呢。”
周顺眯着眼睛笑,并未阻止常青亲自动手,扫去台阶上的落花。他知晓,这是常青对九殿下的心意。
“哎,可别打趣我了,你若想高升,比我升得不知道要快多少。”
但是周顺没有选择高升,他就像刻意把自己留在原地一样,选择留下守着陆空星曾经居住过的这间宫室,长公主尊重且厚待他。
“你若去西山拜海棠,可别忘了喊我一声。”常青仔细拂落最后几片花瓣,将这些花瓣堆在树下,抬头继续说道,“我再问问红佩,她许是也要去的。”
九殿下为他们安排的路,个个通顺。红佩如今跟在长公主身边,聪慧敏锐,很是得脸。长公主赞她忠诚勇敢,专程着人教她识文断字,收她做心腹,日后怕不是能做女官呢。
周顺站在阶上,拢袖望天,在早春尚且清寒的天气里呼出一口白气。
他心想,果然人与事都在变。毕竟,距九殿下成仙离去,已经有三年了。
不知九殿下在仙山上,过得可好
常青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维持着这段静谧,本以为可以偷闲一会儿,结果没多久,一个小宦官就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常副使大事不好了”
常青顿时皱眉,低声呵斥道。
“怎么学的规矩此处不得奔跑,也不得高声说话,该罚”
小宦官被吓得面色惨白,周顺摇摇头,出声解围。
“怕是有什么急事,你先去吧。若要去西山拜海棠,我提前叫人去喊你和红佩姑娘,咱们三个也好久未聚了。”
小宦官脸上的焦急做不得假,常青知晓恐怕是真的有大事,于是面色凝重地向周顺点点头,跟着小宦官出去了。
在门外僻静处,常青听着小宦官上气不接下气的诉说,脸都青了。
果然是大事
“陛下闹着要建的三层楼台,今日刚刚竣工。陛下自己题了块牌匾,趁夜色叫人偷偷挂了上去,结果那牌匾上写得极为不敬,竟竟引发了天罚异象”
“御前的陈大人已经因看管不利受罚了,此事长公主很是重视,请副使快快回去,商议后续应当如何处理。”
“我知道了。”常青面色微沉,“这就回去。
”
说起三年前登基的那位陛下,也就是先前的五皇子陆承影,虽然在位,却几乎没有什么实权,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那不过是个金笼子里的囚徒罢了,过得还不如田间的富家翁自在。
许是不甘于自己的处境,这位陛下总是在想方设法搞出动静。
去年年初的时候刚刚大吵大叫,硬是喊了几个方士进宫,结果那些方士都是长公主提前安排好的江湖骗子,每日哄着他玩,还把他辛苦积攒用来打点宫人的银钱骗得一干二净。
之后他又叫嚷着要在宫里布阵,说是要聚灵气、引神仙,非要把九殿下曾经居住过的宫殿当成阵眼。周顺死守在宫殿前,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直把这便宜陛下气得倒仰过去,养了大半个月才好,聚灵阵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今年这陛下更是不得了,竟然以死相逼,要在宫里原本灵台的位置建一座楼。不知长公主出于什么考虑,竟然同意了,现在楼建了大半年,刚刚建好,又出了这种幺蛾子。
常青步履匆匆,踏入了观仙殿的正殿之中。他见长公主已经在殿中,而皇帝正梗着脖子与长公主对峙,脚步就是一顿。长公主身后的红佩隐晦向他投来一道视线,常青会意,退到大殿角落之中。
皇帝,闹够了没有。”
长公主冷冷望着陆承影,这些年她在朝中掌权,虽无帝位,却有帝名,威势愈发迫人。陆承影头上的金冠歪了,顾不上扶,涨红着脸,勉强与她相抗。
“什么闹这怎么叫闹”他胡乱挥舞着大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朕下旨建的楼,现在建好了,由朕提笔命名,有什么问题”
长公主冷笑一声。
“问题问题可大了你看看你题的是个什么名字,藏着什么妄念别以为旁人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冒犯仙人,你有几条命”
陆承影的动作顿时小了许多,脸色开始发白,表面强撑着,其实心里慌乱。
他不是不怕,这份恐惧其实在他题好牌匾,着人秘密送出去时就萌生了。
陆承影虽是皇帝,在宫里却如同无根浮萍,压根没有丁点权势可言,掌权的宫人大臣也不在意他。一开始他整日活在一种惶恐之中,生怕长公主某一天会直接将他手刃,然后自己登上帝位,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年,他依旧活着,陆承影就渐渐开始产生了些别的心思。
他没有自己的心腹,也没有银钱,就从龙袍或者其他服饰上抽下金线,从发冠上掰下金银,用这些去引诱一些宫人为自己效命。
当然,在宫中时日长的、聪明机敏看明白皇帝无权的局势的宫人,不会被他这些小恩小惠诱惑,陆承影能勾动的只有一些小宫人,或者那些存着愚忠、认为皇帝至高无上的古板者,他小心翼翼经营多年,终于有了那么两三个人。
每当在无人的深夜里,将这么老老小小傻傻蠢蠢三两个集合起来,陆承影顶着脱丝的头冠,根本难以抑制那种落泪的冲动。
终于
有了自己的
人手,陆承影就开始考虑让这些人去为自己办事。正好他一力主张在宫中建起的楼阁已经落成,陆承影憋着一肚子气,连夜题了字,花银子让手下的人偷偷打造成牌匾,再趁夜色挂上去。
他题的是“摘星楼”。
想也知道,长公主不会允许这样一块不敬的牌匾挂上去,可陆承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更咽不下自己的妄想。他想仙人总不可能这么神通广大吧,身在仙山,眼在宫中。
不可能的他就要偷偷挂这块牌匾,像攥住一截旧日的妄念。
牌匾被一个收了他钱的老宦官颤巍巍挂了上去,那一刻,陆承影的眼泪夺眶而出。朦胧夜色里,牌匾映出晦暗的光,不会有人发觉的,至少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觉的。
陆空星,成仙了也不过如此
身上沾满了夜露,陆承影感到一阵寒意,恐怕明日要起风寒。但是他不后悔,他一定要当场见证这一幕,就算明日会被长公主斥责,有本事heihei有本事就杀了他啊
陆承影正要得意地背身离去,眼前突然一道青光,瞬息闪过,照得他目盲。他狼狈地用手遮住眼睛,不及查看,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挂牌匾的老宦官走在后面,当场毙命,陆承影直接被冲飞出去数米,半身麻痹,跌进草里。他骇然回头,只见天降青色雷火,将那个牌匾一击两半,熊熊燃烧着从空中坠落,跌成了一地带火星的碎片。
陆承影被吓坏了,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宦官的尸体,向前拼命爬行,滚得龙袍脏乱。四面响起了呼喝询问声,陆承影还没爬出几步,就被当场拿住。
dashdash这就是陆承影昨夜做的蠢事。
有本事就杀了朕”陆承影压下心中恐惧,大声叫嚣道,“姑母恐怕不能杀朕吧,不然也不会放任朕待在皇位上”
“哈哈哈,姑母不让朕不敬,朕偏要不敬给姑母看”
长公主顿时拧眉,她有些难以理解,陆承影偷偷准备了这么久,艰苦卓绝地埋了数个人手,她本身极为提防。不料陆承影居然只为了挂个牌匾,把这些长久以来积攒的力量全都搭进去了。
什么蠢东西。
看来关了这几年,精神终于不正常了。
陆承影还在色厉内荏地大笑,长公主听得心烦。她的余光瞥向旁边,陈守澄一瘸一拐地回到殿中,显然因为陆承影搞出的事受了罚,此时已经领完罚了。
陈守澄眼中全是恨意,长公主很满意,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她多操心了。
唉,就是怕陆承影死了,不能下重手,有些憋屈,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够结束啊。
长公主正想着,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木头落地的脆响,接着是宫人的惊呼。她一愣,连忙快步出殿外,发现宫人和侍卫围拢在两侧,空出中间一片巨大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只牌匾,摔得碎碎的,竟还有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头顶玉角,广袖华衣,笑盈盈地站在那里,也不怕人。
长公主有些发怔,她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牌匾,满地碎末中,一个“求”字隐隐约约,令她无比窒息。
陆承影这混蛋玩意,居然准备了两块牌子,前一块是“摘星楼”,这一块是“求星楼”。
“姨姨别担心,我们发现得早,一道雷就给劈下来了。”那个女孩笑道,娇气又得意,“我是白麟,这是我哥哥青麒,我们奉星主之名,来给姨姨传话呢。”
一声“姨姨”,真把长公主的心都叫化了。
旁边的史官更是激动到几乎要握不住笔,青麒,白麟,这名字合起来,就是麒麟啊
仙望三年,麒麟拜于庭。
长公主屏退左右,两只小麒麟凑过来,未长成角上还带着细细的绒毛。小麒麟是陆空星的信使,代为传话。
“姨姨,星主托我们跟你说”
“不用忍啦,随姨姨处置。”
“我们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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