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司星还算镇定“不久之前。”
话虽如此,其实在他们登上通天桥,沈司星第一次问小王要不要跟司机回去被婉拒时,他就留了个心眼。
之后,大巴车现身,小王身为凡人分明怕得要死,却硬着头皮跟他们上车,这一点也让沈司星想不明白。
将一切不可能之事结合在一起,只能得到一个答案
真相。
“你背后的人是你们单位的董事长么”沈司星直视小王,充血的阴阳眼像两面朱砂照妖镜,照出人心叵测,“他对通天桥做了什么手脚请我们来,究竟想做什么”
到了这步田地,小王也没什么可瞒的。他惨笑一声“小天师,你确实有点小聪明。其实,早在来时的保姆车上,你就猜到了些许皮毛。没错孙天师是个人物,他说对了一样东西”
小王裹着西装外套,阴风卷入他的裤管,整个人仿佛超市开业仪式上的充气玩偶,袖管、裤管都鼓鼓囊囊,站不太稳当。
沈司星轻声说“五鬼运财术。”
“呵呵,十年前,董事长还是个常驻通天桥工地的小监理。”小王哼了声,言语中既艳羡又不屑,“你以为他一个无亲无故的工科生,是怎么在龙城最知名的建筑集团立足的不搞点盘外招,董事长怎么可能竞争得过那些留洋归来的高材生、经验丰富的工程师、上面空降下来的关系户”
沈司星听懂了小王的暗示“你是说,他借工作之便,在项目初期就对通天桥动了手脚找人做法,也是走走流程,派你到现场盯着,是担心他做的丑事被人发现端倪”
“没错。”
这倒不出人意料,沈司星疑惑的是“可是,十年前你最多是个高中生,这么重要的秘密,董事长为什么会让你知晓”
阴风吹拂,小王打个寒噤,差点咬到舌头“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沈司星与蹲在肩头的小鹦鹉对上视线,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解。
小王这语气,可不像是对恩人的态度。
“董事长说,我跟他很像。”小王唏嘘道,“同样出身贫寒,从小县城考到大城市,进了重点大学才知道和你一个班、一个宿舍的人,岂止是天壤之别”
有的人一家三代都在行业内工作,关系网遍布上下游各大单位,大一就知道该怎么刷绩点,参赛刷奖,实习、保研、进入龙头单位工作,一帆风顺。有的人从小学素描、英语,徒手画设计图不在话下,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
“我呢”小王哂笑,“大一之前,我电脑都没摸过,学的也是哑巴英语,专业课全英文教学,我听都听不懂。”
他普通、平庸,挣扎在挂科边缘,家境也没差到去申请助学金,稀里糊涂混了三年,直到大三暑假,才意识到这么下去毕业都成问题,offer更是想都不要想。
“在一次讲座上,我认识了董事长,听说了他的故事,那可真是龙城的传奇
啊”小王目露怀念和崇敬,“沈司星,你知道在二十出头结识一位成功人士,哪怕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只有一张名片,意味着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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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有多兴奋、感恩,你知道吗”小王原地踱步,鞋底在碎石子上摩擦出嚓嚓声,“我以为,我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
小王在实习期努力工作,拼命想留在单位转正,董事长看到了他的努力和才华,出面告诉本想让他末位淘汰的经理,把这个小伙子留下。
如果故事停留在这里,那本该是一段佳话,但在三年前,事情急转直下。
“董事长搬了一栋新房子,大别墅,就在龙城东面。”小王说,“我身为团队里的新人,没有关系的后辈,自然要去帮忙准备酒水。可房子太大了,大得让我不敢想象”
小王在别墅里迷了路,从酒窖取完红酒就在地下室绕不出来,他迷迷糊糊走进一间藏在博古架后面的暗室,在里面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很多钱,数不清的钱,还有几箱金子。”小王双臂展开,比划了一下,“即使在董事长的职位,算上各种投资,也不该有这么多钱,还换成现金藏在家里。那天,我都吓蒙了,想逃出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暗室的门却在我眼前关闭,咔嗒,锁死。”
小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脸色惨白,把沈司星惊出一身冷汗。
“猜猜我在房门背后发现了什么”小王摊手,“一面被红线绕成蒲扇形状的八卦镜。”
那镜子很破旧,生了铜锈,纵横交错的红线散发出一股血味,红线和铜镜之间,还有一张剪纸。剪纸巴掌大小,是五个手牵手的小纸人。
小王出于好奇和某种打碎权威的冲动,居然壮起胆子,取下了门后的铜镜。他将铜镜转向自己,镜面模糊,仿佛磨砂玻璃,什么也看不清。
能照到什么呢小王寻思,这是风水道具吧,大老板信这些也情有可原。
就在他纠结要不要把八卦镜放回去的时候,朦胧的镜面忽然映出了一张脸。
小王自己的脸。
那张脸的五官很熟悉,结合出的容貌有些陌生,像他,又不像他。
像在单位工作,走进社会的他,却跟许多年前,在老家的高中主席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讲话意气风发的他截然不同。
小王盯着镜子,双手不停颤抖,拼尽全力才没把八卦镜摔碎,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回门后。
“房门打不开,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小王絮絮叨叨,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经历尽数倾倒给沈司星一个人,“我只能背对现金叠成的小山,面对那只八卦镜,在窄小的暗室里度过了一整晚。第二天,董事长找到
了我,
,
让我滚出单位,滚出龙城,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有关五鬼运财术的秘密。”
“作为保守秘密的奖励,董事长给了我一大笔钱,一笔我工作大半辈子都攒不下的钱。”
沈司星深吸一口气,胸膛些微起伏,他冷着脸,看向小王的目光犹有几分同情和感同身受。
“董事长为了飞黄腾达,不惜牺牲同事、下属、无辜的路人,还把你拉上贼船。”沈司星的声音,仿佛行将融化的春冰,“你们最好的打算,是没人能发现通天桥下五鬼运财的秘密,就算有人发现,也很难牵连到董事长身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所谓怪力乱神之事。没有证据,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说是这么说,”小王解开西装袖扣,把宽大的袖管捋到胳膊肘,“但你们已经查到这一步,就别想活着出去了。孙天师是个真正的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我不会对他们师徒如何。你就不一样了,小沈同学,你太年轻,太幼稚,穿了身便宜的衣服也盖不住你身上养尊处优的味道。”
沈司星嘴唇翕动,把话咽了回去。
下一秒,小王扑了上来,目标却不是沈司星,而是他手中的白玉铃兰。
“”
对于小王的发难,沈司星早有准备,但他没预料到小王的目的不是杀他,而是先一步夺走他手中的法器。
沈司星旋过身退开几步,将将避开小王的手。他晃了晃白玉铃兰“你想要它”
小王一击不中,居然停了下来,目露凶光,喘着粗气“把它给我”
“既要杀我,又要抢我的东西。”沈司星抿嘴,眼底红光闪烁,“你想要的东西可真多。”
“你懂什么几把”小王再没绷住乐观平和的伪装,骂道,“有了它,我也能跟你们一样。拿它跟董事长换钱,不知得换来多少你笑什么沈司星,我受过多少苦,你知道吗”
“经历过苦难,不是你们肆无忌惮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
沈司星的双眼有如珊瑚琉璃,在小王渴望到绝望的目光中,将白玉铃兰高高抛向半空。
喀嚓。
小王以为他听到了白玉铃兰破碎的声音,一夜暴富的愿望也一齐碎裂,然而,白玉铃兰在呼啸的阴风中转了个圈,落在沈司星掌心,盈着溶溶的白光,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沈司星把白玉铃兰收进了系统背包。
“你耍我”小王登时暴怒。
他的自尊心很强大,也很脆弱。面对董事长等一众集团高管时,他可以为了谋生,为了在龙城扎根,把头颅低到尘埃里。但是面对沈司星,这么一个毛都没长全的高中生,他的自尊心一点就炸。
小王陡然暴起,小腿一蹬冲向前,抡起拳头直刺沈司星的太阳穴。他刚才就发现了,沈司星身形比他小一圈,打架斗殴的本事先天不足,抢先出手,一定能
沈司星猝不及防,
被小王的拳头擦过颧骨,
一时间,
头晕目眩,骨头生疼。他嘶了声,感觉脸颊肿了起来。
小王把沈司星摁住,正欲跟他扭打作一团,再想法子把白玉铃兰弄出来。可是,突然间,他右眼刺痛,像被什么猛禽叨了一口,眼前一片猩红。
“唧唧”晏玦扑扇翅膀,凶猛异常,胸前鹅黄的羽毛炸成毛球。
“该死的鹦鹉”
小王捂着流血的眼睛,怒火中烧,沈司星屈起膝盖用力一蹬,给了小王一记窝心脚,趁乱逃脱钳制。
小王还要再追,脚下却忽地一滑,鞋底擦过山崖上的碎石,扑通,摔倒在地。
“你”
小王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发现他摔倒的地方离悬崖边很近,近到只需要一阵风,就会顺着山势滚落。
沙沙。
阴风徐徐,砂石摩擦出细微的动静。
“啊救我”小王双目圆瞪,惨叫一声,十指扣住悬崖,“小天师,天师大人,救救我”
可他久坐办公室,做建筑这行也没空去健身房、攀岩馆,手指的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全身的重量。
沈司星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悬崖边,就听到一声哀嚎,在太阴山的崇山峻岭间回荡。
小王坠落黄泉,悬崖太高了,沈司星甚至没能听到他落水的噗通声。
“”
沈司星跌坐在地上,手撑在身后,大口喘气。
晏玦停在他膝头,收起翅膀,歪歪小脑袋,关心地问“没事吧”
“没事。”沈司星艰难起身,身形略为摇晃,白皙的脚踝被锋利的碎石划破,沁出一丝丝鲜血。
晏玦赶紧催他去包扎,法阵什么的,下回再说吧。
这时,耳机里响起陆廷川的声音“我听到了一点动静,你在跟人打架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沈司星抬手,隔着鬓发抚摸耳机,动作轻柔眷恋,就好像当初他变成小鲤鱼,留恋地蹭动陆廷川的手心。
“没什么大事。”沈司星平静地回答,“我杀了个人。”
晏玦喷了“唧,你杀了个屁别把什么事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小王那家伙,是自己把自己坑死的”
沈司星适才从拧巴中解脱出来,小王身上的戾气、绝望,对他的冲击太大了。
他席地而坐,缓了好一会儿,敲了敲耳机“陆廷川,帮帮我。”
那声音又轻又软,语气平淡,没有分毫谄媚,但听在陆廷川耳朵里与撒娇无异。
“说吧。”陆廷川无可奈何。
事态紧急,沈司星也不客气“有没有什么寻物的法术,或是法器我想在奈何桥找一样东西。”
晏玦不明所以“唧”
半小时后,沈司星循着曲折的山路,摸黑走回地府所在的山洞。
老七大马金刀坐在秦广王殿的门槛上,一见他和晏玦归来,就站起身,问道“找到
了”
“嗯。”
沈司星取出白玉铃兰,晃了两下,示意魂魄的碎片都在里面。
沈司星活着回来,最惊讶的不是秦广王,而是孙天师。前者因为有生死簿时刻盯着,清楚沈司星的死活,后者却实在难以置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天师凭什么敢孤身闯荡太阴山
难道在场三个活人,不会就他没有真本事
不会吧
“沈小友,你”孙天师欲言又止,“你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沈司星没接话茬,径直走向秦广王,眼尾余光扫过蹲在大殿里的其他人。
高中生们清澈的眼底盈满了哀求,以及对未来的惶恐不安,身在陌生的地府,只能报团取暖。大巴车司机年纪大几轮,明白生死既定,早已涕泗横流。
“秦广王,总共五十七条魂魄,请您清点。”沈司星手腕轻转,摇晃白玉铃兰。
花瓣中簌簌飞出漫天光点,星星点点,照亮昏暗陈旧的议事大殿,白灯笼里的烛火都要比先前亮堂一些。
在场的所有鬼无不感受到一股暖流,悠然淌过四肢百骸,灵魂的裂缝被一种温柔、坚定的力量弥合。
“好”秦广王大力鼓掌,可他体型如同小山,鼓起掌来不像小海豹,而是一头懒散贪吃的大海象,“沈司星同志,一举给地府增加了五十七条业绩,年纪轻轻就居功至伟啊”
沈司星顿感不妙“”
果然,秦广王拿过生死簿,给一车的鬼魂登记过名字,就从小山似的奏折堆里摸出一块破破烂烂的木牌,抛给沈司星。
“此乃活无常的腰牌,往后本王准许你在太阴山、地府一带自由出入,领孤魂野鬼入地府。活人走无常,功德无量啊。”秦广王朗声大笑。
语音另一头,陆廷川听到这话,笑了声“秦广王打的好主意,名为赏赐,实为借机挖角。你小心行事。”
秦广王若有所察,后背忽然发凉,他直起身板,眼睛四下滴溜一圈,也没看出哪儿有异样。
沈司星接过腰牌,那玩意儿陈旧得很,还有虫眼,隐约能看清“无常”两个字。
秦广王的盘算他心知肚明,但能肉身出入地府的诱惑力实在难以言表。
而且,既然能去地府,那说不定以后能自由出入酆都。即使不能,结下地府十殿阎罗中秦广王的人脉,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多谢秦广王赏识。”沈司星学着陆廷川作揖的姿势,松松垮垮拜了拜,把腰牌收回系统背包。
实时监听进度的陆廷川“”
一旁的孙天师拢着道袍袖摆,揣着手,眼里不无艳羡,还用胳膊肘怼了老七一下,示意他也去跟秦广王展示展示才艺,也混一张腰牌。可惜,老七抱着胳膊冷眼看戏,无动于衷。
正事办得差不多,沈司星瞅了眼烛台,白蜡烛烧到一半,于是开口跟秦广王告辞。
“去吧去吧。还有孤魂野鬼,记得都送来我这儿,可千万别送去”秦广王从袖子里摸出
一包酱香饼,顿时满屋飘香,他边咀嚼边说,说话含糊不清。
沈司星眉心轻蹙,没听懂,但时间有限,在老七以眼神再三催促后,他再次出言告别,三人一鸟转身离开大殿。
身后,五十七条鬼魂哀哀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人出声询问“小天师,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那啥,能不能给我老妈带句话就说我怪想她的。”
“还有我,我爷爷他年纪大了”
“我女儿在读初三,替我告诉她,中考好好考”
沈司星偏过头,烛火映着他清隽漂亮的侧脸,溶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轻轻点了点头。
一行人乘上大巴原路返程,太阴山路崎岖,盘山路仿佛一条墨绿的长蛇,山崖下,黄泉浩浩汤汤,与一千年前并无不同。
白蜡烛在挡风玻璃下,荜拨作响。
沈司星打开副驾驶窗户,凛冽的山风涌入车厢,把肩头晏玦的翎羽吹弯。小鹦鹉蜷缩成一团,躲进他的领口里。
老七握着方向盘,唇线紧抿出一条凌厉短促的线,闭口无言。
沈司星眯起眼睛吹风,忽然间,他听到一阵悠扬伤感的歌声,像风一样拂过山峦,穿林打叶,太阴山上茂密的树叶沙沙作响。
歌词模糊不清,旋律有些耳熟,沈司星好像在初中毕业典礼上听过,唱的是似乎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注
突然,沈司星屈起手指,轻敲车窗“停车。”
老七不以为然“你想回地府去”但还是踩下了刹车,坐在后头的孙天师顺着惯性撞上椅背,捂着额头哎哟叫唤个没完。
“不是。”沈司星摇头,拉开车门跳下去。
大巴车停在奈何桥的桥尾,按照计划,他们会拿着秦广王赐予的腰牌,大摇大摆从反方向驶过奈何桥,回到人间的通天桥上。
孙天师和老七也跟了下来,心生疑窦,看着沈司星拿着一枚罗盘样式的法器,高举过头,在桥尾周围的山上踌躇。
蓦然间,罗盘迸发出滋滋啦啦的电光,叫孙天师他们不敢逼视,后退几步,连晏玦都抬起翅膀捂住眼睛。
手持罗盘的沈司星却分毫无损,稳稳当当地站在桥尾,待电光聚合成一根银蓝色的细线,笔直向前刺去,他才不紧不慢跟着光束往奈何桥上走。
黄泉风急浪高,奈何桥与来时一样左右摇晃如同游乐园里的海盗船,沈司星双手举着罗盘,没办法腾出手去握护栏,就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虫子,随时会被阴风卷入黄泉。
孙天师大喊“喂,沈小友,沈司星回来”
沈司星却跟没听到一样,直直往前走。
“坏了。”孙天师直拍大腿,“好好的天师苗子,来一趟地府给吓到中邪,丢了魂了”
忽地,沈司星停下脚步,随着光束的指引蹲下身,咬紧牙关,在岸上两人一鸟惊恐的目光下,硬生生掰开一块木板。
“找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