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画着浓艳入殓妆的女鬼前仆后继朝沈司星扑来,她们血口大张,露出黄黑的牙齿,牙龈腐烂,一束束的肌肉纤维仿佛干瘪的柚子。
若是定睛细看,会发现她们的躯体模糊透光,边缘毛糙,动作间一缕缕魂丝四下飘散,随时可能会分崩离析。
“呵啊”
女鬼的嘶叫声震得白炽灯管滋滋啦啦作响。
沈司星身姿轻灵,往后退开几步,偏头避过一股熏臭,小脸皱成包子,几欲作呕。
七只吊死鬼冲到半道,忽地一顿,僵硬的脖颈往下九十度弯折,发出嘎嘣的骨头迸裂声,但见脚下不知何时爬满了浓密的头发,没有下脚的地方。
发丝密密麻麻,像渔网一样缠住她们的脚踝,攀上她们的膝盖,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
沈司星借机往后退,阴阳眼充满血丝,一瞬不瞬。
吊死鬼们目眦欲裂,张开口,发出的却不是她们的声音,而是无数面目模糊之人的恶言,话音重叠交错,断断续续,有如在沈司星耳畔窃窃私语,荡开一声又一声的回响。
“该死,该死怎么死的人不是你”
“好死,嘻嘻。”
“你妹妹嫁人,难道是免费的”
“拖油瓶丑八怪肥猪”
“家里养了你那么多年,翅膀硬了就想跑去外地,爸妈对你太失望了。”
铺天盖地的恶念如潮水般倾泻而下,压得沈司星喘不过气。
女鬼们的四肢倏然变长,疯狂扭动肢体,想从束缚中挣脱,在地下通道的墙面上落下珊瑚般摇曳的影子,阻碍她们行进的发娑婆紧绷如弓弦,将断未断,嗡嗡地颤抖。
沈司星脸色刷白,指尖哆嗦,手伸进校服裤兜里,摸索着戴上蓝牙耳机。
陆廷川几乎第一时间就给出回应“出事了”
“师父。”沈司星呼吸急促,“出了点小差错,我被人盯上了。”
“去到安全的地方,慢点说。”陆廷川的情绪一如既往地稳定。
“好。”
沈司星咽口唾沫,趁发娑婆还能扛得住,面朝七只逐渐失去人形的吊死鬼,缓缓后退到摄像头下方死角。
他言简意赅,告诉陆廷川眼下的推论“有一群目的险恶之人,以劝诱他人自杀为乐。自戕者死后魂魄不全,沦为吊死鬼,但她们聚集到一处,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控制。”
宋磊这样的人,不过是个只会敲键盘,躲在网络背后发泄恶意的废物,不可能有能耐从全国各地攫取受害者魂魄,将其炼成凶性极强的吊死鬼,更毋论能操纵她们的行动。
“幕后主使通过某种方法将阴气附着到”沈司星顿了顿,想着怎么跟陆廷川解释现代的监控探头,“类似千里眼的法器之上。现在,他们盯上我了。”
“不让人省心。”陆廷川语气无奈,继而肃然道,“想甩脱监视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为师可以赐你一件芥子法
器,
进入洞府躲上三年五载,
但最好的法子仍是抓到幕后主使真身,毕竟,躲不能躲一世。”
正值高三,沈司星一天都耽误不起,更不用说躲到陆廷川的洞府当缩头乌龟,假如当真那么做,班主任老郭和孙天师他们不得把报警电话给打爆了
沈司星犹豫再三,问道“可若是幕后主使他,不是一个人呢”
“嗯”
既能将阴气附身到数目众多的摄像头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有驾驭鬼魂的能力,这绝非常人所能及。哪怕是法力高强如陆廷川,身居酆都大帝的高位,位列仙班,也暂时无法做到。
那么,幕后之人是谁比陆廷川位分更高的神仙某个法力强盛的邪祟
莫非幕后之人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
挣扎间,七只吊死鬼的肢体融为一体,腐败的皮肤撕扯、粘黏,组成一团畸形的的肉球,庞大的身躯将通道入口完全堵死。
吊死鬼们的四肢和头颈仿佛排列不规则的突触,往四面八方支楞出去,撕碎发娑婆湿漉漉的头发,手脚并用朝沈司星缓缓爬来。
尖叫声在通道中回荡。
“我是说,”沈司星眼神空茫,看着那团狰狞可怖的阴邪之物,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他可能不是一个,而是许许多多的人。”
由每个人心中的恶念组成最为强大的邪祟,女孩们自尽身亡的惨状,濒死时的悔恨,化为了填满邪祟贪婪胃口的养料,就连死后也不得安息,连骨头都被嚼碎成渣,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
群体的恶意。
倘若如此,今晚他还有活路么
沈司星浑身被冷汗浸透,校服汗湿成半透明,黏在脊背上,双腿跟灌了铅似的无法动弹。
“沈司星”耳机里,传来陆廷川一声清喝,将他从恐惧中唤醒,“别害怕,做你该做的事,想想我曾经教过你什么”
“好。”沈司星咬破下唇,尝到腥甜的血味。
他沉住气,先收回发娑婆,反手将它甩向头顶上方的几只监控探头。
哗啦,哗啦
摄像头接连碎裂。
玻璃渣细若粉尘,在白惨惨的灯光下有如晶莹剔透的冰花。沈司星身处其中,皮肤被刮出细小的血痕仍浑然未觉。
他双目猩红,手捏法诀,运转调度体内的玄冥之气,轻声吟唱道“五星镇采,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注
“急急如律令。”
一点点微弱的白光飞向蠕动的肉球,如同蜉蝣撼树。
沈司星没有放弃,一遍遍低吟陆廷川教他的驱鬼咒,越来越多的光点显现,在沈司星与吊死鬼们之间展开一张皎如日星的点阵。
玄冥之气源源不绝涌出体外,沈司星丹田枯竭,脸色苍白如雪,腿栗股栗,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倚靠冰冷的墙面,勉强支撑身体,眼角流
下血泪。
然而,那偌大的怪物并未停下脚步,腐臭扑面而来,一双双瘪缩的手伸向沈司星,抓挠着他的肌肤,欲将他裹入其中。
阴气冰冷刺骨。
“陆廷川,我好像”
一只只苍白、腐烂的手捂住沈司星的口鼻,他全身上下的血肉被一寸寸撕咬,灵魂遭受重创,剧痛不已。
耳机那头,陆廷川似乎焦急地在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啪
手机从裤兜滚落,屏幕砸出蛛网般的裂纹。
沈司星被那团扭曲勾连的肢体拖拽着,往出站口爬去。地铁站外是郊区的湿地公园,夜半无人,如果死在那里,约等于曝尸荒野,几天几夜都不会有人发现。
“师父,唔”
沈司星眼睁睁看着地上的手机离他越来越远。霎时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四肢僵直,做不出反应。
校服领口被吊死鬼们撕扯开,汗湿的衣襟滑落出一块玉佩,由靛蓝的丝绳穿过,挂在沈司星纤长的脖颈上,轻轻晃动,敲击精巧的锁骨。
这是陆廷川送他的双鱼玉佩。
沈司星瞳孔微缩,吊着一口气,奋力低下头叼住蓝色丝绳,猛地往旁边一扯,正对上杜倩倩的红唇,他忍住惧意,用力咬断丝绳。
喀嚓
双鱼环佩坠落,摔成两瓣。
听到清脆的响声,沈司星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刹那间,龟裂的手机屏幕上方浮现出一抹海市蜃楼般的影子。仔细一看,大约是个人形。
光影闪烁、错落,数秒过后,那人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他身形颀长,容貌极为俊美,有如琼枝玉树,一身玄袍如墨涛翻涌,宽大的袍袖低垂在两侧。
如果沈司星清醒着,会眼巴巴望着那人,轻唤出他的名字。
陆廷川。
酆都大帝陆廷川猝然睁眼,目光清明。
他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的甬道,四处方正笔直,铺着斑驳的水磨花砖,上方挂着几条形状怪异像棍子似的灯笼,这般制式他从未在人间或是阴间见过。
甬道尽头,有一团肉色、血色相间的邪祟,散发冰冷的阴气。邪祟腐败的肢体间,隐约可见一个少年的身影。
陆廷川眼神一凛,似乎有所预感。
方才,陆廷川在批阅奏折时收到沈司星的求救,几句话后就断了联系,正心急如焚时,许久之前送给小鲤鱼精的玉佩又发来求助信号。还没搞清楚状况,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魂魄一勾,把他带到了这个古怪的地方。
他垂眸,却见自己的双脚悬浮在一块四四方方巴掌大的宝鉴上,镜面裂出冰裂纹,俨然饱经风霜。
陆廷川试图抬腿,走出这一片方寸之地,却惊讶地发现他至多能在宝鉴三步之内的范围活动,一旦超过三步,他的身体就会消失在空气中,只能退回原地。
眼瞅着那团邪祟即将裹挟着少年爬向转角,等拐过
弯就会彻底销声匿迹,
陆廷川毫不犹豫地拔出停星剑,
从容挥动。
铮
一时间,剑光犹如紫电青霜,笔直向那团三人高的邪祟刺去。
他动作极快又极其精确,招招避开沈司星,刺向吊死鬼们的要害。
“嗝啊”
吊死鬼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愤怒地转过小山似的身躯企图反击,却陡然被浩瀚的灵压震慑,瞬间骇然失色。
他是谁
黏腻的咕唧声。
尽管相隔二三十步之距,陆廷川仍能通过剑气感触到腐烂的肢体令人作呕的质感。
他双手握住剑柄,手腕轻轻旋动,剑锋就轻而易举地划开绞缠的吊死鬼们,畸形的肉球瞬间坍缩,肉块、残肢稀里哗啦滑落一地,再化为一缕缕黑烟,重新拼凑出七道稀薄的魂魄。
砰,沈司星摔在地上,额头磕着地砖,鼻腔挤出闷闷的痛呼,声线轻软,有些耳熟。然而他侧身背对着,让陆廷川看不清面容。
陆廷川略微吃了一惊,但他一时无法靠近沈司星,现在也不是盘根究底的时候。
七缕残魂互相搂抱着,惶恐不安地望向陆廷川,似乎在害怕他下次提起剑来就是她们的魂飞魄散的时候。
陆廷川瞥了一眼她们几个长长的舌头,青紫的脖颈,赤红的嘴唇,就知道是吊死鬼。
而沈司星在没了声音前,正在对付的也恰恰是吊死鬼。
这就有意思了,陆廷川似笑非笑,思忖道,小鲤鱼用玉佩将他引来的地方,居然有他的小徒弟。
沈司星,你到底有几个身份又在隐瞒些什么呢
“本尊不想为难可怜人,谅在你们的作为并非出自本心的份上,赐你们一条生路吧。”陆廷川解下腰间的花生米大小的白玉葫芦,温言劝慰。
银光一闪,玉葫芦化作真葫芦大小。
陆廷川张开骨节分明的五指,指尖缓缓垂落一根由玄冥之气凝聚而成的银色钓线,手腕轻轻一甩,钓线就在空中一分为七,各有七枚银钩,将吊死鬼们的残魂勾入白玉葫芦中。
“本尊会将你们带回酆都,到了那儿再做发落。”
说罢,陆廷川收回白玉葫芦,提剑环顾四周。
忽然,他嘴角掠过似有若无的笑意“还有东西。”
沈司星口中“许许多多的人”还在这里。
陆廷川自诩脾气温和,鲜少发怒,但远远看着孤零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沈司星,他心底焦灼的暗火就遍及四肢百骸。
吁吁的风声。
陆廷川袍袖鼓动,周身荡开雄浑的玄冥之气,炸向监控的残骸。
噼里啪啦。
电线炸开火花。
属于酆都大帝的阴寒气息,经由一枚枚监控探头涤荡过神州大陆,无数个或是繁华喧闹,或是夜深人静的街头巷尾,流入千家万户大大小小的摄像头。
声势之浩大,不但让众多天师、高僧们夜半爬下床,惊恐万分地呼朋唤友,以为有邪魔出世,而且把远在太阴山地府的秦广王吓得钻到书桌下,抱着桌腿瑟瑟发抖。
然而,一阵不讲道理的屠戮过后,所有人都心头一轻,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中那股暗流涌动的戾气似乎少了许多。
身处风暴中心的沈司星,却被另一股温柔的气息包裹,安然沉入黑甜梦乡。
陆廷川远远看着他,明明可以用法术把人拽到自己身边,却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咳咳。”沈司星咳嗽连连,瘦弱的身体艰难起伏,气息微弱。
陆廷川瞳孔骤缩,这才注意到沈司星从耳根到背后一道道抓痕和大片大片的淤青,衬得他皮肤愈加苍白,人愈发脆弱。
如同一缕柳絮,一片白霜。
陆廷川袖摆一卷,盈起一股风把沈司星卷到脚边。
“唔嗯”
沈司星发出一声痛吟,翻了个身,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苍白柔美的五官,分明是少了鱼鳞和鱼尾的小鲤鱼精。
和预料中大差不差。
陆廷川心头的一颗重石落了地。他半跪下来,伸手去抚摸沈司星的额头,想试一试体温和鼻息,却不料,他的手穿过了沈司星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
他们站在一处,相差毫厘之距,却好似两个世界的人。
咫尺天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