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迈入鬼门关,陆廷川就听到了一阵阵欢呼、啸叫,整座酆都城都沐浴在喜悦的雨水中。
极目眺望,一轮黑白相嵌的法阵盘旋在后山悬崖之上,一道白光如同利箭直射天穹,犹如天帝弯弓射月,声势赫奕。
陆廷川停下脚步。
转生轮开启了。
嘎吱
淫雨霏霏,陆廷川单手撑住鬼门关,缓缓推开半人宽的缝隙,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剧烈咳嗽了几声,嘴角沁出一缕鲜血。
玄色龙袍在雨中愈显萧索,黑沉沉的,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雨水沿发梢滴落,在皂靴旁砸出一点点泥泞,泥水里掺杂了血红。
有多久没像今日这般狼狈了
陆廷川无奈摇头,他皮肤苍白,衬得殊色过人,正欲往帝宫的方向走,不远处,就响起黑无常的呼喊。
“陛下,哟,您老人家可算回来了”
老人家陆廷川无语,心说按人间的寿数算,他的年纪不过是黑无常的零头,哪儿来的老人家
黑无常卷起道袍下摆,脚踩木屐,一溜烟从湿滑的屋檐上丁零当啷地跳下来。
“要不是您的仙君朋友搭了把手,今儿酆都怕是要出祸事。”黑无常嘿了声,扛起他的九环佩刀,亦步亦趋跟在陆廷川身后。
“仙君”陆廷川挑眉,略作思索就想通其中关窍,“转生轮是仙君的手笔”
“哼,正是。”黑无常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问,“陛下,您身上的伤”
“不打紧。”
黑无常松了口气,旋即,两条断眉高高竖起“那泰山老儿,好歹毒的心肠专门卡着今日设鸿门宴,对您下杀手,居心何其狠毒。”
孰料,陆廷川摇了摇头“我没见到泰山府君,他也没有向我出手。”
“什么”
“我收到帖子后,决意去泰山走一趟,去了蒿里山,下到舍身崖,一路畅通无阻进入泰山府君庙。”说着说着,陆廷川目露迟疑,“鬼差请我去大殿稍候,可是过了一盏茶,泰山府君仍未露面”
久等不来,陆廷川起了疑心,转身欲走。电光火石间,大殿的门窗咔嗒一声紧锁,施加了多层阵法,像一只偌大的牢笼将他困囿其中。
他若有所思,眸间映出酆都的绵绵阴雨“泰山府君不想杀我,只想暂时困住我。”
酆都和泰山之间的利害冲突,黑无常再清楚不过,从上古时期的酆都大帝和泰山娘娘起,两家就是此消彼长的对头。
天下魂灵就那么多,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转生轮重启,头一个坐不住的就是泰山府君。
酆都大帝陆廷川在天庭有名有姓,他轻易动不得,但请陆廷川去泰山喝茶,耽搁几个时辰,一不小心延误了重启的时辰,也说得过去。
黑无常唾骂“龟孙”
之后的事情,陆廷川没有多说,但玄衣上的血
迹已说明了一切。
佩刀上的铁环当啷作响。
黑无常好奇地问“陛下,您今儿收到的帖子,里面写的什么怎么瞅了一眼,就急急忙忙地去了”
如今想来,那帖子来得蹊跷,他都能看得出来里面肯定有鬼,陆廷川怎会不知
“没什么。”
陆廷川不欲多言。
二人缩地成寸,在银线般的雨水里穿梭。一路上,陆廷川垂眸沉思,在想泰山府君送来的那封帖子。
帖子上不多不少只写了二个字
沈司星。
转生轮运转正常,酆都城是死亡的终点,却在转生轮光芒的照耀下焕发出盎然生机。
陆廷川确认过法阵没出差错,转生轮的井口足够宽敞,能顺利容纳数百万阴魂依次进入,方才拖着重伤的病体回到寝宫。
他盘膝坐于龙床之上,撕开粘粘到伤口上的衣衫,抹去污血,取出几枚仙丹空口吞下,心中默念功法,玄冥之气在体内流转。
眨眼间,腐肉生肌,皮肤光滑如故。
陆廷川光裸上身,墨缎似的长发从宽阔的肩背倾泻而下,冰肌玉骨,肌肉线条流畅饱满,稍一抬手,背肌就会随之牵动,尽管嘴角噙笑,但萦绕着难以亲近的神性。
须臾,陆廷川捏了一道法诀,换上崭新的寝袍,担心过不久仙君来了会看到他衣衫不整的样子。
那就太失礼了。
然而,陆廷川这一等便是足足二日,不仅仙君没来,而且,和仙君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沈司星也没发出丁点声响。
曾经翩跹飞过帝宫每个角落的信蝶们,全都不见踪影。
前二日,陆廷川尚能用仙君公务繁忙来自我开解。
二日后,陆廷川坐不住了。他开坛做法,供奉二牲六畜,点二炷清香,上报天庭。
奏折开头简明扼说了几句酆都的近况,为手下阴差邀功请赏,紧接着,陆廷川话锋一转,询问仙界天庭可有一位名为沈司星的仙君
没等多久,一缕紫烟散去,天庭的回信就来了。
上头先是嘉奖几句陆廷川和酆都众鬼的贡献,末了,回一句,天庭没有俗名“沈司星”的仙君,就连侍候仙君们的小仙童、小仙娥们之中也没有这号人物。
陆廷川看过信,又想到沈司星极可能给了他假名,再去信询问天庭里司职斗转星移的仙君中,是否有个容貌标致,生了一双下垂眼的星君,同样得到否定的答复。
天庭里,没有仙君。
陆廷川一边研墨,一边陷入沉思,如果那人不在天庭,那么人间呢
想到这儿,他招手唤出酆都生死簿,指尖却忽然一凉,低头一看,原是墨汁从砚台边缘涌出来了,渗入御桌繁复的雕花纹路,奏折上沾了一片片墨迹。
陆廷川顿了顿,指尖轻点,墨渍转瞬即逝。他容色平静地打开生死簿,上溯百年,下至今日,都找不到沈司星的存在。
天庭、人间遍寻不着,难道沈司星是妖,是鬼
不成
并非没有可能。
陆廷川想起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沈司星本人,就是在一条灯光惨白的甬道里,那儿的确不似人间。
有了方向,陆廷川就放出人手寻遍幽冥各处。消息像风一样传出去,无论是妖族占据的城池,还是魔族镇守的深渊地下城,都听说了沈司星的存在。
有妖怪说,他是杀了酆都大帝全家的仇人,瞧瞧这满世界下通缉令的阵势。
有小鬼说,他是酆都大帝早死的白月光,转世成了一只小锦鲤,如今还是一条小鱼苗呢。
但再有意思的谈资,嚼上成百上千年也没了兴味,二界六道不缺八卦绯闻,过了一段时日,就再也没有孤魂野鬼提起此事。
千年时光,弹指一瞬。
平安夜将至。
哪怕不过洋节,也不妨碍国人凑热闹的天性,争取把每一个节日都过成情人节、购物节。
商场循环播放玛利亚凯丽的养老圣诞金曲,四处挂满铃铛,叮叮当当,空气里充斥着爆米花甜腻的香气,龙城街头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欣愉悦的笑容。
沈司星形单影只,逆着人流下到商场负二层,顶着一张厌世脸,下眼睑恹恹地垂着,与周围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
地铁站人很多,沈司星不紧不慢缀在队伍最末,轮到他进站刷卡时,稍微愣了一下,才掏出手机扫二维码。
“滴滴,验证失败,请重刷。”
身后的人群响起不耐烦的啧啧声,还有人嘀咕“手机那么破还在用,穷逼一个。”
路人甲身旁的女伴提醒“小点声吧。”
沈司星偏过头,冷冷睨了那人一眼,眸间掠过尖锐的寒芒,路人立刻缩了缩脖子,吓得一激灵。
这家伙的眼睛
等回过神来,沈司星早已融入人流消失不见。
过去两二个月,沈司星的生活与之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若细究起来,每一个方面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通过孙天师接了几桩生意,有一点风险,但还在能力范围内,左不过是一些怨魂厉鬼,用驱鬼咒就能收拾,在龙城的圈子里逐渐打出名号,人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小天师”。
此外,沈司星以走无常为借口,去过地府数次,话里话外向秦广王打听,有没有见过酆都大帝,是否听过陆廷川的名字
然而,每次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沈司星去的次数太多,多到生性懒惰的秦广王出门度假避风头,临行前,把地府入口的钥匙压在防空洞尽头的地毯底下,让他自便。
地铁里摩肩擦踵,唯独沈司星气质冷冽,周围空出一块无人区。
嗡嗡。
手机震动,是孙天师的电话。
“沈小友啊。”孙天师寒暄几句,拐到正题,“上回的生发秘方很好,钱我给你打过去了。几家二甲医院的院长都来请我喝酒了,
还有几个洗发水的牌子问我买你的专利。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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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龙城,不要耗费太久。”
孙天师笑呵呵“知道,知道,你是好学生”
这些日子,沈司星靠二钱、二钱地卖发娑婆的头发灰烬,赚得了一笔不菲的资金。
脱发秃头的人太多,市场可谓一片蓝海,但沈司星不缺钱,所以也不急着卖,做做饥饿营销,放长线钓大鱼,这不,鱼儿上钩了。
银行卡余额的数字翻翻,却不能在沈司星内心掀起丝毫波澜。
曾经他卯着一股劲儿攒钱,就是为了需要的时候能帮陆廷川一把,但现在不需要了。
走出地铁站,天空飘起小雪,雪花没落到地上就融化成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沈司星的羽绒服上。运动鞋底踩着冻硬的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碎动静。
沈司星裹紧外套,嘴角冒着白汽,小跑回租住的小区。他皮肤白皙,跑几步脸颊就浮现两团酡红,眼尾泛起血丝,与虹膜中央的妖冶红光交相呼应。
临近年底,入住的居民多了大半,家家户户热热闹闹的,寄居的鬼魂也只剩下零星几只。
一开门,晏玦就扑腾着冲到眼前“你才回来”
沈司星上下打量晏玦的打扮,一只小鹦鹉头戴圣诞帽,头围居然刚刚好,脖子上裹着金红两色的围巾,嘴里还叼着一只比他身子还大的圣诞袜。
“你,”沈司星难以评价,转而问,“这些是谁买的你又被电视购物骗了”
晏玦脸上的腮红艳丽,鼓起胸膛的绒毛,哼唧道“怎么说话的好汉不提当年勇。”
“那叫黑历史。”
他们住在郊区,买东西不是很方便,一开始,沈司星把网购账号密码给晏玦,让他有什么需要的生活用品自己看着添,但在晏玦接连买了死贵的按摩椅、保健品等一众智商税之后,他就把淘宝账号收回了。
哪里知道,玄凤鹦鹉又迷上来电视购物
晏玦把圣诞长袜丢到沈司星头上“啾,这回可与我无关啊。是那谁,老七寄来的快递,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就给你拆了。”
“老七给我寄这些做什么”沈司星大惑不解。
他跟老七也不是很熟吧,顶多算有几分面子情。
沈司星脱下羽绒服,挂进玄关的自动烘干除菌机,这也是晏玦电视购物的成果。随后,他肩头一轻,长舒一口气,倒在沙发上。
“我哪儿知道。”晏玦把圣诞袜拱到沈司星手边,“你看看嘛,他们都说在袜子里放上小纸条,写下你的愿望,会有一个西方的白胡子老头从下水管爬出来,帮你实现心愿。唧,有没有用暂且不说,咱俩先凑凑热闹。”
“是烟囱。”沈司星屈起腿,抬起右手,拿手背捂着眼睛,舒缓疲惫的神经,懒懒地说,“还有,那叫圣诞老人。”
晏玦这般行事,沈司星心里明白是为什
么。几个月来,他面上不显,行事如常,但与他朝夕相处的晏玦肯定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有时候濒临崩溃。
但那只是有时候,有关陆廷川的念头,会在夜深人静时不期然地出现,像扎进皮肤下的一根玻璃纤维,看不见,但会刺刺儿地疼。
至于晏玦让他跟圣诞老人许愿,沈司星懒怠参与。东方的神仙都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西方的神灵又有何用
现在的他没有愿望。
活一天是一天,过一日算一日。
忽然,沈司星噌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摸出手机给老七发短信警告“鹦鹉不卖。”
老七“”
与此同时,酆都帝宫。
大殿寂然无声,蟾蜍香炉青烟袅袅,灰黑帷幔随风摇曳,像一缕缕幽暗的魂魄。
陆廷川埋首在小山堆似的奏折里,面无表情地勾勾画画。
偶尔,有阴差进殿回话,见此情形无不细声细语,生怕高声惊扰了酆都天子。
听黑无常大人说,早年间,陛下还是个温润而泽,面善心慈的大美人,而今陛下登基千年有余也有了帝王的威势,一举一动皆如雷霆万钧,掀掀眼皮都怕被陛下勾出魂魄,碾得魂飞魄散。
“还有事”陆廷川似笑非笑。
看愣住的阴差打个哆嗦,结巴道“没,没事。”
“嗯。”陆廷川颔首,不予理会。
阴差叩首离去,走时心里敲边鼓,感慨道,咱们这陛下啊,妥妥的玉面修罗。
少顷,陆廷川搁下笔,挥手让殿门嘎吱一声合上,关门时拂来的阴风吹熄香炉的香,大殿清净了许多,针落可闻。
他将左手小臂内侧朝上,搁在桌沿,手腕的皮肤薄而细,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
随后,陆廷川右手两指轻轻一捻,从左腕抽出一缕魂丝,掐诀念咒,魂丝就化作点点星光,飘舞着,落入他点漆似的黑眸。
关于沈司星的记忆一一浮现。
期间陆廷川容色平和,即便抽取魂丝时锥心刺骨的剧痛,也不曾让他的睫毛颤动一下。
相反,陆廷川的心绪很平静,如同隔着水面看向千年前神秘莫测的仙君,和千年前初出茅庐的自己。
熟悉又陌生。
抽魂丝再融合的法子,陆廷川重复过许多次,像煎一副只有他自己明白用途的药方。
神仙的寿数动辄二五万年,会发生无数件事,遇见无数条不同的魂魄,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忘记沈司星。
突然,酆都城轻微震动了一下,廊下的白灯笼哗哗晃动,鬼火荜拨,转瞬后,又恢复寂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陆廷川的错觉。
哗啦
奏折轰然垮塌,有几本砸进砚台里,溅起墨汁。
陆廷川“”
他轻吸一口气,手指轻点的工夫收拾好桌子,可是下一秒,瞳孔就微微睁大。
御桌中央,在两裸奏折之间,兀然出现一枚蓝紫色的玉笏。酆都阴差的玉笏多用白玉,这块紫楹花似的玉笏不知是谁递上来的。
“没规矩。”
陆廷川难得有些心烦意乱,拾起玉笏,想看清上面的落款所属何人,却看到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大白话。
“恋爱攻略游戏人间one绝赞发售中”
“下载g”
“安装成功。”
“渺渺人间,悠悠岁月,孤独寂寞的你是否期待着真命天子的降临”
“二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本游戏包含各行各业、性格各异的纸片恋人,绝对满足制服控的需求。快快抽卡,开始您甜甜的恋爱之旅吧”
“卡池加载中。”
“新手礼包充值一千冥币,保底出sr。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陆廷川沉默了。
每个字乍一看都认识,中间偶有几个鬼画符,凑到一起去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啪嗒。
陆廷川把玉笏丢进废纸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