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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八月接近尾声,热夏仿佛没有尽头。

    高铁经途停车,短途的旅客向门外流淌,站台排队等候的人涌入。

    李羡座位的小桌板放下来,电脑停留在文档界面,已经写了几百字。

    指尖在键盘上飞跃,一句话还没打完,耳畔有人凑过来,拘谨地问“那个不好意思。”

    李羡将这句话敲完,抬起头。

    一个年纪不大的妈妈牵着自己七八岁大的女儿。

    妈妈说“真不好意思,我家小孩的座位在这个13b,但是我的座位在三号车厢,能不能麻烦你跟我换一下。”

    小女孩的水灵灵的眼睛直视李羡。

    “啊。好。”李羡点了点头,保存文档,将电脑扣下。

    正巧13a的乘客入座,李羡让开位置。

    “咦李羡是你吗”惊喜的声音。

    这是个跟李羡年纪差不多的女孩,黄发瘦弱,手臂两道玫瑰纹身。

    李羡微笑,“你好。你是”

    女孩自报姓名,又说“我们是小学同学呢,你不记得啦”

    听到她名字的这一刻,李羡笑容僵在唇角。

    女孩毫无恶意,热切地跟她寒暄“听说你做主持人了,现在真厉害呀。我小孩都三岁了,我还跟她讲这个阿姨跟你妈妈认识呢。不过这么多年,还真没怎么见过你。”

    这次去江城出差,水土不服,嘴唇干裂。

    李羡用牙齿捻了捻发痒的下唇,“我在外地工作不大回去。”

    母女还在旁边等着,她垫脚取下行李箱,将电脑塞进包里。

    “谢谢你。”女人感激。

    同学疑惑“哎你去哪里呀下车吗”

    “我换个座位。”李羡语速很快,笑了下,拎着箱子转身走向另一节车厢。

    车厢门关闭,高铁开始运行,李羡向背离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

    列车抵达连城西站,李羡拎着行李箱出站。

    刚才收到司机史鹏消息,说过来门口等她,出了站果然见他在这。

    史鹏接过她的行李箱。

    “谢谢。”李羡说,随口又问“孟先生出差回来了吗”

    史鹏说“还没有,太太。是江太太叫我过来。”

    江太太就是江若琳。

    之前回国找的借口一语成谶,孟世坤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正在医院调养。江若琳干脆取消了出国的机票。

    “她去家里了吗”

    “嗯,下午去了一趟,没待多久,说等后天孟先生回来,跟您一起去医院探望。”

    七个多小时的高铁让李羡疲惫不堪,上车后便沉沉睡过去,回到家随便吃了点东西,上楼睡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次日中午,她匆匆起床收拾,简单吃了顿午饭,下午去台里录影。

    “哎呦,怎么这么忙,一天都

    不叫人休息。”出门时忘记拿包,陈平心疼地送到她手里。

    李羡笑着涂唇膏,“只是录影,没那么累。”

    熟能生巧。她录了几次节目,虽然未必真的有多大进步,但现在已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

    下班时收到秋慧的消息,说又有人从家给她捎了点吃的。

    她先过去将包裹取了,一起回家。

    据说孟恪下午已经落地连城,但是有应酬,十一点多才到家。李羡同他一起去楼上睡。一周未见,他酒意微醺,折腾她到后半夜。

    次日李羡休息,起床时,身侧是空的。

    孟恪已经去公司了。

    过去五十多年里,孟智元一直是孟家的实际掌权人,直到近几年因年纪太大,逐渐放权,但仍有很大影响力。孟世坤是长子,此前一直被视为接班人,但这几年健康状况大不如前。

    这两个人的身体状况一向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外界争议。特殊时期,孟恪比先前忙碌许多。

    李羡换衣服,下楼做运动,身上出许多汗,嘴唇干裂发痒,她下意识用舌尖润泽,反应过来后连忙用手背擦掉口水。

    张开嘴巴时嘴唇有种裂痛,她照镜子,发现下唇渗出血。

    包里没有润唇膏,似乎落在台里了。

    她上楼找陈平,陈平正给幻影洗澡,满手泡沫,回头看她,“润唇膏吗我这还真没有。叫小陈现在去买一个”

    “我等下出门捎一个吧。”李羡嘬声逗幻影。

    高冷猫压根不看她。

    门口有动静,江若琳按门铃,李羡出去接她。

    江若琳踩细高跟,握着手袋,挥一挥手,“现棠,早呀。”

    “妈妈,早。”

    虽然孟恪一直叫她江女士,李羡这么叫恐怕不礼貌,一个称呼而已,反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父母,索性直接叫妈妈。

    江若琳笑逐颜开,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

    两人一起进门,寒暄几句,听李羡说还没吃早餐,江若琳叫她快去吃,不用照顾自己。

    李羡笑应。

    嘴巴实在难受,她绕过餐桌,走进厨房。

    李莉关掉燃气灶,回头看她。

    “家里有芝麻香油吗”李羡轻声问。

    “芝麻香油有的。”李莉说。

    她从架子上取下油瓶,递给李羡。

    李羡找了个小碟子,倒出两滴油,用指尖蘸一蘸,涂上嘴唇。

    余光注意到李莉好奇地看着自己,她解释“嘴巴太干了,用这个可以缓解一下。”

    嘴唇嫣红油润,她低头找纸巾。

    “这是什么表情。”江若琳抱臂,冷冷地问。

    李羡懵然。

    李莉手端盘子,立即低下脑袋。

    江若琳说“那种斜着眼、很鄙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李莉声如蚊蚋。

    江若琳掀眼皮,步步走近,

    “觉得女主人用这个擦嘴唇很掉价儿过去都是普通人,你不过就是多一点运气,是这么想的吗”

    “认认清楚,她是曾现棠。”

    “早餐端过去。下一个做饭阿姨过来之前,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李莉几乎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

    李羡也颇惊讶。

    李莉手艺不错,做事利索,偶尔眼神冒犯,她只当没看见,并不在意。

    江若琳这是将人解雇的意思。

    晌午,李羡跟江若琳一起去医院。

    孟恪已经到了。

    病房套间里权龄在照顾病人,辛嘉也已带着儿子到了。

    孟世坤刚经过一场小手术,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整个人比上个月瘦了一圈,精神头还不错,手里拿了本小说,正在给小孙子读书。

    见江若琳进门,他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

    孟恪与李羡也过去问候。

    病人需要静养,探视的时间不多。孟世坤想让江若琳留下,后者俯身细语几句,跟他告别。

    李羡知道,今天还有行程。

    去塔福寺礼佛祈福。

    汽车驶出医院。

    昨夜下了场大雨,雨迹未干,草木润泽,天色仍阴沉。

    盛夏忽已结束。

    “说身体不好,我看好着呢。还能给人念书。”江若琳抱臂,语气泛酸。

    李羡收回看窗外风景的视线。

    孟恪低头看手机,没有搭话的意思。

    江若琳盯着内视镜看了几秒,敛眸,“最近集团事情很多吧。你爸爸也真是的,偏心到了这种地步,大儿子和二儿子都不能一视同仁。”

    “幸亏还有老爷子,一直支持你。有段时间没下山了吧,说今天去酒店转转呢,是不是你不去陪着”

    孟恪没抬眼,拇指捺着屏幕,滑动文件翻页,“下山散心而已,我过去反而像视察了。”

    李羡不经意抬眸,发现内视镜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正盯着自己,试探性的目光。

    有预感似的,她心中发紧。

    “但是这两位今年身体都不好,说不准现棠,你们结婚半年多了吧,还没打算备孕吗当时算八字,说今年怀孕最好,时机可不等人呐。”

    其实那个日子只是她与李家夫妇见面往前推算两天。

    亲生母亲已去世,李羡真正的出生日期到底是哪天,谁也说不准。

    但现在说实话,恐怕惹人不高兴。

    她没说话。

    孟恪放下手机,转过头,视线落到她脸上。

    塔福寺建在开平山南麓坐北朝南。

    汽车驶入侧门,不远处就是山门台阶,几人下车,拾级而上。

    大雄宝殿前设了大香炉,木质焚香熏烟袅袅。

    李羡对佛教文化一知半解,但每次步入这种宗教场合都不禁肃然起敬。

    她两手持香,学别人举到额顶拜几拜。

    孟恪是不信这些的。

    耐着性子拜一拜,敷衍长辈。

    也许这敷衍被李羡看出来了,她假装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低头偷笑。

    孟恪将线香插入大香炉,转过身,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咳。”她正色。

    方丈早就迎出来,引三人去东跨院。

    进了茶室。

    热茶淅声,几盏清香。

    江若琳是佛教信徒,与方丈的对话总是带些禅学意味。

    李羡听不懂,痴坐一旁,羡慕地看向去室外接电话的孟恪。

    “现棠。你来过这里没有出去转转吧。”江若琳说。

    李羡得了敕令似的,脸上不动声色,告别两位长辈。

    她从茶室出来,孟恪刚好挂断电话。

    “出去转转,一起吗”

    据说参观佛刹最好不要走回头路,李羡有意避开来时的路。

    “最近这么忙吗”她轻声问。

    孟恪走在她身旁,“君瑞这个项目想要进入稳定运行,前期需要做很多准备。这段时间特殊,内外都盯着新恒。陈姐说你最近很累。”

    “可能因为多了个主持人的身份吧。”李羡说,“想要兼顾就会累一些。”

    “工作室的事在推进了么”

    “嗯。但这个不需要我费太多心,那边负责人打理得很好。”

    进入一处阔大庭院,青松参立,香炉烟雾腾袅。

    李羡觉得眼熟,扭头一瞧,大雄宝殿里释迦摩尼佛端肃,睥睨众信徒。

    还是走了回头路。

    索性不再去在意。

    啪嗒一声,树上掉下颗梧桐果,李羡捡起来握在手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上了几级台阶。

    钟楼鼓声悠长回响。

    门口有句佛偈。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李羡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见她感兴趣,孟恪问“要去撞钟么”

    “人有点多。”李羡犹豫。

    背在身后的手被什么拽住向外扯,是个小朋友,两三岁的样子,只有她大腿高,小手抓住梧桐果,眼睛泠泠地盯着她。

    “哎呦。放开阿姨的东西。”小朋友的妈妈注意到女儿的手,连忙劝阻。

    “没关系。”李羡笑说,她蹲下身,抬手拎着梧桐果,小朋友果然被吸引目光,小肉手伸过来。

    李羡虚晃一下,小朋友手掌抓空,攥拳像个小肉包。

    她忍不住笑,仰头看孟恪,他亦勾唇。

    撞钟需要排队。

    小孩才刚学会走路,说话带着含糊的奶音。李羡专心逗她玩。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李羡将梧桐果送给小孩,背了遍佛偈,与孟恪一起上台阶,跨过门槛。

    大约两人高的梵钟,正对一根

    悬木。

    李羡拎住悬木绳索,用力向外拉紧,心里默念一声偈。

    她懈力,顺着力道向前送。

    钟声洪鸣。

    然后是第二遍。

    第三遍。

    钟鸣深沉绵长。

    李羡松了手。

    刚才的小朋友正趴在门框,好奇地向内看。

    李羡要从身后的门出去,跟她挥挥手。

    “羡羡。”孟恪忽低声唤她。

    “嗯”李羡扭头。

    “我们生个孩子吧。”

    钟鸣散尽,低沉的声音格外清晰。

    雕花木门红漆斑驳,向前一步,光线照亮他深邃的面颊,轮廓分明。

    李羡心念微动。

    她捻了捻空着的指腹,低头看台阶,“在这讲,算是许愿吗。”

    外面飘起细雨。

    司机将雨伞送来,孟恪接过,将她拢入伞下,“更虔诚些。”

    转过钟楼,再往后,是佛塔方向。

    几十级青石砖台阶,两侧葱郁松枝探出。

    因为只有一柄长伞,伞面再阔也要两个人贴近才能少扑些雨。

    她的肩膀挨着他的手臂,心里泛起暖融熨帖的清喜。

    “我打算谈一场恋爱。”李羡说。

    “这么笃定,是知道我一定答应”

    她翘起唇角,“不是你一定会答应,是我一定会被答应。没有你,还有别人的意思。”

    仰起下颌,骄傲地看着他。

    孟恪顿了顿,“那个技术员”

    “他叫李戍朝。”李羡说“你为什么对他这么介意”

    孟恪仰头看了眼高塔,淡声道“不是你先喜欢人家么。”

    李羡心惊,停下脚步,“你看我日记了”

    上次刘红霞用来包书的几页纸,是她小学早熟、情窦初开的证据。

    但她明明好好收起来了。

    “第一次见面,阿姨讲了这件事。”孟恪说。

    原来是妈妈。

    少女心事被戳破,隐秘地带着羞怯。

    那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曾经对李戍朝

    这事没法细想,李羡摇头。

    “不怕我为难他”孟恪淡声问。

    李羡哑口无言。

    他确实有的是办法折腾她的“男朋友”。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砖砌八边形七级药师塔矗立眼前。

    佛塔建在小山头,可以俯瞰西南面大片居民楼的红砖房顶。

    李羡说“据说人都会欣赏与自己相似的人。你应该会比较喜欢那种高度自我的人。”

    孟恪垂眸,等她继续说下去。

    “现琼应该就是这种人。”

    李羡转过身站在他面前,她单手拎着裙摆,左脚跨过右脚,懒散地交叉。

    歪头看他,眉眼隐在伞下,两分狡黠

    ,两分探究。

    你当时请她去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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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开始同孟恪相亲的其实不是李羡,而是曾现琼。

    巧合的是当时现琼的心另有所属。

    孟恪懒声“曾家的孙女,学历漂亮,央视气象播报的主持人,未婚未育,年龄合适。这样的人,不请她吃顿饭恐怕不合适。”

    “结果她不在,我又选了什么来着,总之不是那家。你不后悔吗”

    “我一般不做后悔这个选择。”

    “后来很少去卫城了吧,你不好奇那家餐厅好不好吃吗”

    “天底下这么多家餐厅,都要一一试过么。”他没这个好奇心。

    孟恪单手掌着伞,足够淡然,气场广阔,站在生了绿苔的石栏前,身后是苍翠松林,细雨斜丝。

    水滴顺着伞沿滑落。

    “有个哲学家说,爱情只有自由自在时,才能枝繁叶茂,要是把爱情当做义务,就是置它于死地。如果你应该爱某个人,就足以让你对这个人恨之入骨。”

    孟恪对这句话的观点不置一词。

    “孟恪。”李羡后退半步,“我不信你不喜欢我。”

    不远处三学堂的僧人领着香客诵经,低喃絮诵,好似佛光里飞扬的尘屑。

    光下,空气潮湿,她眼睫不知什么时候起了细雾,脸颊边有细小绒毛,像个倔强的小孩。

    如果你应该爱某个人,就足以让你对这个人恨之入骨。

    孟恪,我不信你不喜欢我。

    互相矛盾的两句话。

    孟恪抬眸,眼睛里是某种探究,就这么看着她。

    我可以问你不想让我搬下来的理由吗

    应该很少有新婚夫妇结婚四个月就选择分房睡。

    那我们就做特例好了。

    为什么是今晚呢

    为什么是今晚因为你今晚够漂亮。

    因为我今晚够漂亮。不因为夫妻。是我漂亮。

    什么时候回来

    有什么事吗

    没事。早点回家。

    没有理由的话,可能要晚点

    有什么事吗

    没事,工作快要结束了。所以打算在外面多待几天

    手机嗡响。

    持续嗡响。

    “你先接电话吧。”李羡说。

    孟恪换了只手举伞,从外套内兜拿出手机,接起电话。

    李羡背着手看向别处,偶然发现雨伞向自己倾斜太多。

    他的肩头大概淋湿了。

    她正要提醒,听见他低声“我马上过去。”

    音色沉得不能再沉。

    李羡骤然紧张。

    “老爷子出车祸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