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已经被布置好了。
玫瑰红底色的背板,上面是荷花图案和爷爷亲手写的一幅字。
净手、滚灾、冠衣许多流程。
这些都人专门准备,淼淼爸妈和祖父母、外祖父母亲手完成的。
另外的亲戚朋友围散一圈,捧场,流程太长,偶尔闲聊几句。
李羡坐在这些人中间,因为谁也不认识,反而更认真观礼。
淼淼大概饿了,什么都要吃,梳头时要吃梳子,过聪门时将咬了口大葱,辣得小脸紧皱。
李羡皱起眉头,觉得心疼,又忍不住笑,用手里的东西遮住半张脸。
忽有直觉,蓦地抬眼,孟恪坐在对面单人的沙发,垂眼看着这里。
笑意渐渐敛去,李羡下沉肩膀,才注意到自己指间触感柔软。
一只小老鼠样式的毛绒玩具。
这是现场的装饰,放在临时陈设的矮台上,围了一圈,其中一个恰好在她身前。
她刚才觉得手里太空,随手抱起。
他刚才视线的方向,也是这里。
一种微妙的无意识的自我防御被戳破。
李羡敛眸,躬身将小老鼠放回原位。
周岁礼的流程总共十几项,到封酒结束,林岩总结发言。
林太太过来提醒,可以吃饭了。
会客厅旁就是餐厅。
林岩喜欢热闹,楼下这张桌子更像会所的陈设,二十多个位置,几乎占据整个空间,席间觥筹交错。
这种场合主人是无法顾及全部的。
李羡观礼时跟身旁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聊几句,她在友台,算是同行。
两人攀谈几句,吃饭时也还坐在一起。
“哎,那个人,你认识吗”女人问。
李羡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斜对面贵客位的男人。
孟恪正偏头跟身旁的林岩闲聊,唇边偶尔浮现浅淡笑意,不过分冷傲,也从不讨好。
他今天来得相当低调,中途到场,没有任何声张,只带一身周正广阔的气场,任由感兴趣的人去猜来头。
李羡流露茫然神色“怎么了吗”
“没什么。”女人说,“就是有点好奇。在场的我好像基本都认识,只有这位。还以为是你们台的。”
林岩是李羡现在工作单位的老主任,大半辈子奉献给京市广播电视台,亲戚朋友里也有许多在这个行业。
“不过这位确实也不像这个行业里的人。”女人喃喃补充。
李羡垂眸夹菜。
“他看过来了。”女人忽然肩背一耸,抬手将肩侧长发拂去背后。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漂亮女人天生有执饵的自信。
李羡低眉,咬下桂花糕,慢慢咀嚼。
没有理会的意思。
午饭后客人们被邀请移步回客厅小坐,喝茶清嗓。
别墅面积不算太大,会客厅中央设回形长沙发,一二十人挤在一处显得局促。
玻璃门敞开,庭院里设了两套桌椅。
“过去跟淼淼合张影嘛,毕竟是他的周岁宴。”女人挽住李羡,半拉半扯。
李羡不大想去,停在门前,挣脱手臂,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说实话吧。我就想过去看看那男人什么来头。”女人坦白,“宝贝陪我一起嘛。”
李羡想跑,没来得及
“淼淼,要不要给小姑抱一下。”
抱着淼淼的林岩笑呵呵抬眼,招手叫两人过去。
“这是家里小辈,孩子表姑。这个是我们台里的记者,芸芸同事,也是跟我学棋的小徒弟。”
代芸也过来,李羡跟她坐一起,听林岩介绍到自己,礼貌地点一点头。
自始至终没抬眼。
“舅舅。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淼淼表姑说。
林岩“小时候不是没教过你。现在又想学啦”
“人总是会变的嘛。”淼淼表姑将眼神黏在他旁边的孟恪身上,“这位是”
“孟先生。你表哥朋友。”
孟恪没理会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看了眼李羡,问林岩“跟您学棋的多久了”
话题被扯回去。林岩笑道“快两年了吧,当初说就为了学棋也要留京市,特较劲的孩子。”
他感叹“围棋这东西,你那时候还愿意学,到现在这一代年轻人,感兴趣的越来越少了。算起来,羡羡还是你的师侄呢。”
李羡忙着逗弄代芸怀里的孩子,听见这句话,从一开始就直觉不对劲。
果然,合理中透着一丝荒唐。
今天天气不好,云层遮蔽阳光,光线朦胧。孟恪垂眸,留意到她唇角细微的弧度。
这话让人高兴不起来,只有她这点笑勉强让人愉快。他淡声“林老师桃李满天下。”
林岩笑声爽朗,“算不上算不上,我随便教教,他们随便学一学。”
云层越来越低压,恐怕会下雨。
来做客的人纷纷告别。
代芸听李羡说乘地铁来的,要送她出去。
今天招待这么多人,茶盘也要收拾半天,李羡不打算给她添这个麻烦。
从别墅出来,扑面是潮润的风。
京市春秋潮湿,雨天更甚。这一点比不上连城。
李羡挎着包,两手抄兜,恐怕下雨,脚步飞快。
她跟林岩学棋,时常来这个小区,小区门口几百米处有地铁站。
耗时更久的是出小区这段路,七拐八拐上坡下坡,不考虑行人的感受。
才走出几排别墅的距离,冰凉的水滴砸落头顶,接着是更多,扑面落下来。
李羡眯起眼睛,脚步愈发快
,裙摆翻飞。
身侧不时有车经过,有一辆似乎刻意放慢了速度。
直到驶到她身侧,保持车速,驾驶座降下车窗。
她扭头看过去,驾驶座里的人也看出来。
目光穿过缠冷秋雨。
对峙大约五步的时间。
“下雨了。不上车么”
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隔着秋雨,显得深远。
雨点越砸越大,李羡的脚步骤然慢下来,汽车来不及降速,驶出一段距离,停到路旁。
她两步走过去,拉开驾驶座车门,躬身看着他。
孟恪大约没料到她这个举动,微讶,却没有犹豫地解开安全带,起身,在她后撤步时让出位置。
冷雨将开阔的室外挤压成车身方寸之间,错身的瞬间,李羡知道他的视线擦过自己的脸颊。
绕去副驾驶的短短几步路,膝盖处是隐隐穿凿神经的痛感,孟恪了然,她行为的原因。
李羡有段时间没有摸汽车了,平时通勤有地铁公交车,出差有高铁。
可碰到方向盘这一刻还是有种肌肉本能。
孟恪扣上安全带,扯出一截空余,躬身,打开扶手箱,似乎要找什么,无果,又推开前排座位中间的抽屉。
李羡目视前方。
遇到第一个红灯,一只手将纸巾递到她手臂旁。
“谢谢。”她抽走纸巾,展开后折叠一次,擦拭脸颊,黏在额前的几缕头发被推开。
坐在驾驶座,视线总是本能地掠过内视镜,镜子里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她。
呼吸微滞。
她握紧方向盘,直视车前,“一个人来京市出差吗,现琼没来”
她今天的第一个问题,平淡的语气里是若隐若现的嘲讽。孟恪对此不置情绪,收回视线,淡声道“她最近应该在忙。忙着脱钩断链、重联。”
李羡有种一拳砸进棉花里的感觉,不愿去想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林老师说你因为想要学围棋才留在北京,学得开心么”孟恪问。
“开心。尤其是春秋天下雨的时候,捧着棋谱听风声雨声,最开心。”
她故意的。
孟恪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从外套内兜拿出手机,“打算长住”
“不会太长。买不起这里的房子。”
“应该不会买不起。”
“孟总应该不是葛朗台式的人物,到时候打算分我多少我好选房。”
“不用到时候。”孟恪低头看着手机,沉吟片刻,“这里应该有两套别墅和几套公寓。下周末有空么去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这样的人说话还是太有底气。
“你这么忙。算了吧。”李羡说。
“最近有点清闲时间。”
又是红灯,李羡扭头去看他。
孟恪抬眸,坦然承接她的
视线。
雨刮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扫过扇形清晰玻璃,下一刻被雨幕遮住。
光线在他脸上出现细微的对比,眉弓和挺直的鼻梁,眼窝稍陷,明暗错落。
“你知道我今天会去参加周岁礼”她用一种推测却怀疑的口吻。
“秘书室还没有神通到这种地步。昨天跟林都碰见,叫我过来凑个热闹。”
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敏感,李羡低垂眼眸。
“不过本来没打算待这么久。”孟恪看着她,“前面酒店停一下。”
酒店就在眼前,打个方向盘就到了,李羡想也没想,照做。
直到他降下车窗,门口的侍应生举伞过来,她后知后觉地懊恼,未免太听话。
车窗缓缓升起,孟恪将从侍应生手里接过的袋子。
李羡伸手去找安全带扣眼“你不下车吗”
孟恪“你不回家么”
“我去乘地铁。”
“雨这么大,恐怕撑不住伞。你住的地方距离地铁口近么”
“”
她住的地方距离地铁口两公里远,是共享单车包年用户。
沉默十几秒,还是没能按下安全带锁扣。
李羡住的地方小了点,不算特别偏僻。
半小时的车程。
汽车熄火。
孟恪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区入口,“住这儿”
“小区里面没法停车。”李羡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雨还在下,比刚才小了些。
孟恪拆开礼袋里的方盒,取出防碎的泡沫,拈起盒里的东西,稍稍递开。
是一个贴黑底鎏蓝羽毛的圆肚玻璃工艺品,他拎着穿过它的细线。
轻晃几下,玻璃肚里的金属碰壁,发出泙泠响声。
李羡下车的动作顿住。
这羽毛眼熟。
“阿福换羽期脱落的。”孟恪解释,抬眼看她,“很久没见了,它很想你。”
李羡离开时,孟恪将后排车门里的雨伞抽给她了,她接过,转身去了路边的便利店,买一把新的透明伞,那把黑伞还给他。
因为下雨,整个京市雾蒙蒙的。
满地泛黄的落叶,被雨水洗得清透。
孟恪坐在副驾驶,手臂搭落车门扶手,视线遥遥地看过去。
她左肩挎包,拎个白色纸袋,手指还要提起裙摆,右手撑着透明伞,上半身被笼在底下,迈步时身后裙摆翻飞,被脚下飞溅的水滴洇湿,变深。
脚下总是有水洼,李羡小心地躲避,没有放慢步幅。
急步走着,看见大门,往左一拐,余光似乎瞥见烟雨蒙蒙里那辆汽车仍然停在原地。
“哟。姑娘。”常光顾的小卖部老板娘在雨帘下嗑瓜子,“男朋友啊车真不错。”
李羡摇头说不是。
经过好一段路,她才反应过来,老板娘
那句话不是疑问,是已经得到答案的反问,夹杂一些不屑。
租住破落小区的年轻女人和开豪车的男人,轻易可以推算出一段暧昧且令人不齿的故事。
一脚踩进水洼,冰凉雨水慢慢渗进鞋子,李羡咬牙,加快脚步。
这发生在周岁宴当天的事仿佛只是小小插曲。
李羡的生活回归正途。
疫情期间新闻记者的外采时间大大缩短,开始尝试云采访一类的手段,使得坐班时间比往年增加许多。
周五这天一早来台里上班,李羡听到些同事之间的办公室八卦。
新闻组空降一位新同事,年轻漂亮,据说有个富二代男友,不在乎绩效,整天开辆法拉利上下班,拉风得很。
李羡工位对面的位置来了新人,但她还没见过,更没见过这辆法拉利,将信将疑。
她今天有篇稿子要交,下午被打回来修改,临近下班的时间,还在面对屏幕改稿。
耳朵捕捉到啪地一声。
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
电脑屏幕熄灭,李羡几乎一瞬间握紧拳头。
“呀,真不好意思呀。”
熟悉的声音。她一愣。
郑素素站在对面工位,无辜地噘嘴,我以为这个控制的是我自己的电源。”
在李羡的轻微呆滞中,她展开笑容,“你好呀,我是你的新同事郑素素。老同事,好久不见。”
冤家路窄。
李羡垂眸,深呼吸两次,仰头,皱眉看她,“我的稿子还没写完。”
“那真是不好意思,辛苦你再加加班吧。”郑素素扬了扬手里的饮料,“这杯咖啡你要不要cafecrk的手冲。我只尝了一口。”
李羡给她气笑了,攥紧掌心顿了顿,吐一口气,站起身,“给我吧。”
郑素素有点意外,挑了下细眉,将手里咖啡递给她。
“喜欢的话下次一起”
话没说完,被扬了满脸的带着馥郁香气的咖啡液。
“真不好意思。”李羡丢掉杯子,收拾自己的包,拎起外套,往外走。
“你,你,你”
她听见身后气急败坏的声音。
李羡这篇稿子是在地铁上完成的,所幸中途保存过,只需要重新修改后半部分。
地铁到站,她坐在站台上下楼的台阶上修改完毕,发给编辑。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推开门,家里又是四处亮着灯。
客厅的简易方桌上是几个外卖盒。
“羡羡来吃夜宵”孟子玮趿上拖鞋,跑出来。
“你吃吧。”李羡懒懒地将包和外套挂起来,弯腰换鞋。
孟子玮看她脸色不对,走近,关心道“怎么有气无力的,生病了”
“没有。”李羡勉强牵出笑容。
“谁欺负你了”
李羡不想说话,只摇头,满面愁容地回到卧室。
孟子玮跟进来。
李羡跪在床边,趴下去,埋进被子,“对了,子玮,你以后不要来我这里了,去交一些新朋友吧。”
“哈为什么要赶我走。”孟子玮无助,“我在这里就认识你一个好朋友,我不想去交新朋友。”
李羡心里闷得慌,见孟子玮这样说,自己也不好受。
可子玮毕竟姓孟,她总不能一直跟她来往。
还有那个郑素素,前年给她添堵的是她,去年是她,今年还是她。
关键在于这位知道她的身份来历,且现在小有背景。
今天泼咖啡那一下,当场消气了,可以后怎么办。
孟子玮见李羡埋在被子里半晌不说话,以为她决心已定,跑过来,贴在她身上呜呜呜。
李羡后腰被捂得发烫,想叫子玮起身,唤了声她的名字,福至心灵,“子玮,你是不是有辆玛莎拉蒂在京市”
“嗯”孟子玮泪眼婆娑。
“我想请你帮我撑个场子。”李羡说。
虽然她知道孟子玮现在根本养不起这辆车。
孟子玮“那你别赶我走。”
“嗯”轮到李羡惊讶。
“什么时候要”
“明天。”
“成。”
孟子玮抹鼻子。
李羡将信将疑,“真的吗你那辆车现在能开出来”
孟子玮挺委屈地看她一眼,“等着吧。”
李羡被这个泪光涟涟的眼神看得产生负罪感。
“你还是多交点朋去吃饭吧,好饿。”
这天晚上,孟子玮翻两个身确定身旁的女人睡熟,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背过身打字。
二哥,干嘛呢
跟你商量个事呗
你小妹在京市快露宿街头了
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好一点的车开出去倍有面儿的那种
求求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