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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房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阜江城内惠风和畅、姹紫嫣红,城中宽阔的石板路上人群往来摩肩接踵,小贩挑着担子高声叫卖,拥挤热闹得如同炉上滚着的沸水。

    佝偻老妇被挤得扶着摊子,踮着脚付钱,再把豆腐高高举过头顶保护起来。她怒骂道“这是刮的什么邪风,怎的阜江城最近冒出来这么多人,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买豆腐竟要排队,买三块豆腐还撞碎两块,日子简直没法儿过”

    卖豆腐的年轻人惊讶道“婆婆你不知道三个月前,大家伙儿就说城东摘月楼要办魇师盟会大典,如今大会快开了,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阜江城涌,过几天人还要更多呢。”

    “什么盐师大会卖盐的开大会”老妇让开位置,在摊子边扯着嗓子大声询问,街边走过的人都被这动静引得朝这边多看几眼。

    排在老妇后边儿的大汉嗤笑一声,一边问小伙儿买豆腐,一边说道“反正肯定不是卖盐的听说魇师摆弄梦就跟那松云居的面点师傅摆弄面团似的,想弄成啥样就啥样,还可以让梦境里的东西成真,神通大得很。”

    “呵,他们要是真能让美梦成真,那如今的皇帝就该换他们做才是。要我看就跟那个心想事成之地的传说一样,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旁边的果脯摊主插话进来。

    卖豆腐的立刻神情紧张“嘘,可不要乱说,最近世道乱得很,小心祸从口出。听说这次是个顶厉害的大会,举国的魇师都来了,就连那些修道的宗派也都派高人来参加。你们看最近街上走的天上飞的,一位位道长仙姑都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说不准都活了几百年,看准了咱们中的谁带回仙门里去,那也能腾云驾雾”

    他越说越兴奋,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已经在脑中完成了一番点豆腐成金。

    老妇不耐地打断他“他们聚在一起要干啥啊”

    卖豆腐被打断发言有些郁闷,答道“好像是要去杀一个人。”

    “这么大阵仗,要杀谁”

    “就那谁,最近老听到的,叫叶叶叶什么来着”

    “老板,五个柿饼。”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众人的闲聊。

    果脯摊子前不知何时挤出一个穿灰斗篷戴兜帽的女子,从头到脚遮得严实,乍一眼看去如同一柄灰扫帚。她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白皙纤细的腕上一只环状纹路的金镯子,掌心向上放着一个铜板。

    这看起来像是一位富家千金的手,手指与虎口却有工匠们手上才有的茧子。

    最近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果脯摊主也见怪不怪了。他热情道好嘞,拿起铜板,包好五个柿饼还多送了一把果干。他一边包柿饼,一边仍未放弃闲聊“叶什么话到嘴边了怎的还说不出来”

    女子眼神似乎不大灵光,手在空中挥了两下才找准柿饼的位置。她抱着柿饼准备离开此地,只见来时的路已经被人群挤得密不透风,面前聊天的那一伙儿人还占着位置不肯散去,严严实实地堵着她。

    她略一思忖,便伸手沾了桌边露水,弯下腰去贴近桌子,在木头上横竖撇捺地划了一通,然后伸手戳戳挡在前面的大汉。

    大汉回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念出声“叶悯微”

    卖豆腐的拍拍脑袋“噢噢没错他们要杀的那个人就叫叶悯微,听说是个厉害的大能,住在深山里近百年都没出来过了,你也知道这人”

    大汉指了指果脯摊子上一行潮湿的字迹“这桌上写的。”

    “我看看我看看”

    众人立刻拥过去看,女子一个侧身让过,然后如愿以偿地从他们腾出的空档顺利挤了出去,混入街中的汹涌人流里。

    春风忽起,酒家的旌旗招展,风车旋转,风铃叮当,一时间万物喧闹。女子低下头去拢斗篷,发丝乘风而起在空中扬起一道弧度,如雪般银白,光芒闪烁。

    沿着这条大街一路向东走上一盏茶的时间,便能到城内最大的酒楼摘月楼。这酒楼足有五层高,样式气派恢弘,不论从阜江城哪个地方看去,都能在高高低低的黑瓦之上,瞧见摘月楼伟岸的身姿和顶上那颗充作月亮的鎏金珠子。

    眼下正是辰时,吃早饭的走了吃午饭的还没来,按理说正是酒楼轻松悠闲的时刻。然而摘月楼却出奇热闹,原因无他,比那鎏金珠子还金尊玉贵的谢家六小姐谢玉珠,大驾光临了。

    说实话,谢玉珠并不想大驾光临这个地方。

    她谢玉珠是江东首富谢昭的掌上明珠,她爹娘老来得女,简直不知道怎么宠她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以至于她长到十七岁,家里还没让她出过家门,说外面世道乱怕她有个闪失,即使磕破点儿皮也叫人胆战心惊。

    然而谢玉珠正到了叛逆的年纪,对家里的保护不胜其烦。她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溜出家门,准备跑去南洋玩一圈儿,谁知道才没跑出去没一个月,她就在宁州被捉住,被一群家仆伙计们押送着回家。

    她之所以大驾光临摘月楼,只是被押送回家的路上路过此地,听说这里要办魇师盟会,说什么也要留下来看完了再回去。宁州管事的庄叔拗不过她,正好又缺护送小姐的人手,只好让她在摘月楼落脚,只待十天后魇师盟会一办就把这个小祖宗送走。

    由于逃家计划中途夭折,谢玉珠心情郁郁,没有半分好脸色。摘月楼是谢家的产业,谢玉珠在众人簇拥下一路巡视挑挑拣拣,一会儿说这里的花瓶摆得俗气,一会儿说那里的垂帘图案老套,酒不美,瓷不白,总之统统都要换。

    她就差把“你不放我自由,我也不让你好过”这话写在脸上了。庄叔四十好几的人,这几天白头发都多冒了好几根,此刻听得眉头紧锁,还得挤出一丝笑来陪着。

    “还有还有那边那个账房,大白天的穿个斗篷戴兜帽是怎么回事遮遮掩掩的,我谢家的账房这么见不得人”

    谢玉珠的挑剔终于落到柜台后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身上。

    这账房裹在灰斗篷里,坐在柜台后,仿佛和灰漆的柜台融为一体,面目模糊。她左手边堆着小山似的账本,右手边放着一袋子柿饼,腰弯得很深以至于眼睛贴近纸面,左手执笔,笔走如飞。

    这姑娘好像没听见谢家小姐的话,惊得她旁边的伙计连忙捅捅她“小姐说你呢”

    账房的笔这才停下,她如梦初醒般抬起眼睛看向被人群簇拥的谢玉珠,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莹亮却空濛。

    伙计附耳跟她说了什么,她便从柜台后站起身来,仿佛柜台里“长出”一棵灰树似的。光从她身后的窗户中流泻而入,把她整个人的边缘照得透亮。她听话地摘掉斗篷,一头白色的长发随着斗篷落下渐渐显露在阳光里,如同真银般闪着光,亮得直叫人睁不开眼。

    谢玉珠的愤怒立刻转为惊讶,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账房,说道“你你明明这么年轻,头发怎么都白了”

    庄叔走上前,小声解释道“云川她先天有亏,头发早白,眼睛也不好,小姐你多担待。”

    谢玉珠沉默片刻,望向庄叔“庄叔你什么时候发起善心,做这赔钱买卖了她先天有亏,你还请她来做账房”

    庄叔唯恐这小祖宗挑挑拣拣,再把账房也换掉,忙道“小姐有所不知,上个宁州管事中饱私囊留下一堆烂账,尤其是摘月楼的账,最叫人焦头烂额。如今我来接手摘月楼,需赶时间清理账目准备魇师盟会,找了几个账房都做不成。唯有云川,来了三天便理清了摘月楼十年的账,一笔笔清清楚楚从无错漏,实在是无人能替啊。”

    谢玉珠闻言神情莫测,不置可否。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柜台前,低下头看向台面上摊开的账本,目光又在旁边小山似的册子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这账房姑娘身上。

    “三天,就理清了十年的烂账”

    被叫作云川的姑娘眉眼清雅,她微微抬起眼帘,答道“嗯。”

    “怎么不见你用算盘”

    “为何要用算盘”

    “不用算盘怎么算”

    “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云川答得理所当然,末了居然还补上一句“你看不出来吗”

    她的语气是一种全然真诚的疑惑,而伙计仆役们连同庄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且不说寻常人能不能一眼看出来,那谢玉珠又不是寻常人她可是以不学无术而声名在外的谢六小姐

    后者果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庄叔急得抹汗“小姐云川她性子奇怪,口无遮拦”

    谢玉珠突然抬起手指着云川,高声道“庄叔这个人我要了。”

    庄叔愣住 “什么”

    谢玉珠转头冲着庄叔,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人我要带回谢家,当我的数术先生。”

    “可是可是小姐还有账”

    “怎么了不肯让我出门,我带人回家还不行啊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啊庄叔你要不别管宁州了,回去陪我三哥到赌坊清账吧”谢玉珠立刻暴跳如雷,跟个炮仗似的一通乱嚷,嚷得庄叔只能连连说好。

    云川朦胧的视线里,橙衣的俏丽姑娘与弓着背的蓝衣老者只是两道模糊的虚影,其余围着的伙计丫头小厮们更是乌泱泱的灰色背景。

    有人在后边小声说“完了云川得罪了六小姐,六小姐任性跋扈,还要把她带回去折磨,云川小命怕是要不保。”

    “你还担心她她这么奇怪一人,年纪轻轻头发就全白了,平时跟谁也不打招呼。就算今天不得罪六小姐,以后说不定”

    云川在吵嚷声中安然落座,仿佛这里没她什么事儿了似的。她悠闲地把账本合上整理好,手腕上的金镯子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玉珠觉得她点名要过来的这个账房姑娘,确实如庄叔和其他伙计们所说的一样是个怪人。

    谢玉珠在二楼雅座里坐着,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繁忙地布置高台,挂红绸抬匾额。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再转回头来的时候,她与云川之间的木桌上,十几道菜仍然无人动筷。

    云川一只手沾了水在桌上写写画画,留下一行稀奇古怪的符号,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柿饼,正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谢玉珠撑着下巴,说道“怎么不吃啊你该不会是怕我故意找茬吧本来就是喊你上来陪我吃饭的,我还不至于折腾你玩儿。”

    云川抬起眼睛,举着手里的柿饼不慌不忙道“我在吃呢。”

    “柿饼有什么好吃的”

    “柿饼是最好吃的。”

    “得了吧,你就是不信我,怕我下毒是怎么着”谢玉珠看了云川半天,不忿地哼了一声。

    雅座里就她和云川两个人,其余仆役都离得远,谢玉珠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如同挂在椅子上的一匹没骨头的橘红绸子。这匹“橘红绸子”满脸苦口婆心,与方才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是不是觉得庄叔完全不在意你外表怪异,让你来摘月楼上工,是个大好人,而我是个大坏人啊”

    不等云川回答,谢玉珠就继续说“得了吧,庄叔是生意人,做生意的能存什么好心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你一个人三天理清了十年的账,这要寻常账房得干半年不止,庄叔给了你多少工钱”

    谢玉珠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天的钱,我没猜错吧我看那柜台上的账本,谢家在阜江城所有店铺的账,怕是都被他搬来了。他刚刚接手宁州,之前的烂摊子大了去了,再过几天说不定把你带出去,整个宁州的账叫你巡回着做。你一个人能干一百个人的活儿,他难道会付你一百个人的工钱能省九十九个人的钱,庄叔偷着乐呢。”

    “账房向来都要心腹,如今不过是过渡他才用你。等把你榨干,他就一脚把你踢了,换自己的人上去,你也不过是结了寻常账房几月的工钱。你无依无靠的,若想与他提价,他必然先和气答应你事后寻错克扣,你敢得罪他,整个宁州就没人敢用你。”

    “庄叔这人的品行我再清楚不过,他早知道我在哪里了,非等我进了宁州地界再把我捉住带回去邀功。我家那五个管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

    谢玉珠噼里啪啦发了一通牢骚,语速快得跟唱快板儿的似的,她话再转回面前的云川身上“我瞧着你比我大一些便喊你姐姐。账房姐姐,你有真本事,不要在他手下做事,等回了谢宅去我大哥那里吧。不过都是生意人,你都别太相信。”

    云川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感激,她安静地看着面前橘色的模糊轮廓半晌,突然拿起旁边果盒里的橘子,在桌子上摆起来。

    “你是不是在说堆橘子”她问道。

    “堆橘子”谢玉珠诧异。

    云川拿着橘子,一个个地在桌上堆成一个方形,一边堆一边说“若桌子够大,那所有橘子就可以平铺开来。但是桌子太狭窄了,若要放下这么多橘子,就要往上堆。”

    她拿起橘子往第一层橘子的空档上放,一层层往上垒去“一旦开始堆橘子,就总有橘子要被压在下面,每一层的橘子都压着下面的橘子,担着上面的橘子。”

    她指指最底层的一个橘子“这是我。”

    她手指移到倒数第二层的橘子,再依次往上“这是庄叔,上面是你,再上面是你兄长。为了少负担一些重量,庄叔就要阻止他下层的橘子流失,再把上层的橘子换到自己下面。因为我和庄叔都在你之下,所以我们的位置变动不会影响你的负重,你可以随心地拿我出来填在庄叔上面。”

    谢玉珠幽幽地看着自己面前垒着的五层橘子山“听你这么一说,感觉我也不是什么好橘子。”

    “不不,与橘子本身无关,只是桌面狭窄所以需要堆积。”

    云川摆摆手,认真地跟谢玉珠解释这种堆法如何承载最多的橘子。

    谢玉珠抬眼看向面前神色自若的账房姑娘,张了张嘴又闭上,待她解说完毕憋出来一句“账房姐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奇怪我不是指头发。”

    谢玉珠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继续道“我是指头。”

    云川摸摸自己的头,道“我的头骨骼、形状以及大小都很平常啊。”

    谢玉珠觉得她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为好。

    正巧此时楼下的伙计们吵吵嚷嚷,“魇师盟会”的匾额被缓缓抬起来挂在高台背后的高墙上。谢玉珠瞥了一眼那匾额,转开了话题,感叹道“说是魇师盟会,还不是为了叶悯微人人都在说叶悯微,谁见过叶悯微即便是她站在这里,也没有人能认出来吧。”

    云川默默喝了一口茶。

    谢玉珠继续感慨“叶悯微魇修失败,修为和记忆全失。等她在昆吾山见到这些家伙杀上来,恐怕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她。”

    云川十分认同地点点头“确实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