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结他人,蓄意谋害容长老亲子,使其骨肉分离数十年”
明镜台上,惩戒堂的长老正一脸肃穆地宣读着容诀的罪行。
本来在读完后,就应该行刑,偏偏容长老却在此时叫了停。
“慢着。”
他大步走上前,沉声道“老夫还有话要问。”
惩戒堂长老行了一礼,不解道“尊者,已然证据确凿,可以行刑了。”
容长老看似悲痛道“老夫想听他亲自说。”
众人目光不自觉地下落,看向了明镜台中的那人身上。
不簪玉饰,不着华服。
清清冷冷的一身蓝白衣衫,脊背挺直,乌发如瀑,垂着眼分辨不清神色,但一身气度高华,恍若暮春三月化作人形,怜爱地垂眸人世。
他虽跪在台下,身上却也没有半点慌乱。
如传闻中的玉容花绽放后,将落不落的那一瞬。
容明晟嫉妒的五官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扭曲。
他忍不住小声道“爹。”
容长老微微颔首,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目光。
他自然是要让容诀亲口认错,这样以后此事就再不能翻案。
即便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的知道,容诀其实毫无错处。
但那又如何怪只怪他命不好。
容诀将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向上微微扬起。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容诀。”容长老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刻意隐瞒身份,修炼秘法,这一条,你认不认”
“认。”
“陷害手足,使我骨肉分离数十年,这一条你认不认”
“认。”
“上不敬师长,下不友爱同门,这一条,你认不认”
容诀听着都有些好笑。
然后不等他这一声“认”出口,身后却蓦地传来了一道嗓音。
“不认。”
混在人群中的钱芝兰神情有些微妙。
她觉得很神奇。
这位大师兄在台中央被众人审判多时也未曾有分毫波动,如同行将就木,反倒是现在,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是挑起了死海之上许久不见的波澜。
就是这个声音怎么这么
我呿
桑宁宁半点没有注意到钱芝兰正在对她疯狂使眼色,她飞身掠过众人,落在了明镜台的中央。
“大师兄一直待我极好。”桑宁宁一直看着容诀的眼睛。
她顿了顿,又道,“他待所有人,都极好。”
桑云惜听到这话都快笑出声了。
在这种时候,不想着如何切割关系,保全自己,反倒跳出来一口一个“大师兄”,公然和师父唱反调,桑宁宁怕不是不想在流云宗混了吧
桑云惜根本不会开口。
哈,她可是最温柔天真的
师妹,这时候只需要红着眼眶不知所措就好。
抱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桑云惜一人。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就在容明晟都快忍不住跳出来时,一直沉默的阴之淮却骤然开口。
“小师妹一片澄澈,但你可知,你口中的大师兄,在最开始,差点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抹去你所有的努力,让你无法进入内门”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容长老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容明晟先是放松,继而又莫名有些愤怒。
不等桑宁宁开口,他先跳了出来“他说了什么”
阴之淮看也不看容明晟,只对着站在青年身前的桑宁宁道“那日在讨论是否认你入门,云惜师妹对你心有芥蒂,不愿让你入门。”
此言一出,桑云惜脸色顿时煞白,众人目光纷纷向她望去。
无人注意到,容诀的唇角又向上扬了扬。
桑宁宁喉咙有些发涩。
就像是幼时的那一阵飓风忽然重现,直直向她袭来,她分明知道,在风迎面而来的时刻她会吹得粉身碎骨,但在这一刻,她却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畏惧。
但是在眼角余光扫过那一抹蓝白色时,又好似没有那般怕了。
桑宁宁很难得产生这样的情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木着脸问“然后呢”
然后
阴之淮冷笑一声,模仿着当日容诀的语气,漫不经心道“他说既然师妹不喜,便算了。”
算了
好一个算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如同一具火焰,瞬间就将台下的外门弟子激怒
“凭什么这样”
“桑师妹乃我外门之光,凭什么这样对她”
“是啊桑师妹就算进了内门也没有任何的改变,我上次遇上不会的剑招去向她讨教,她半点不耐都没有。”
“可不是么光是在外门弟子膳房我都遇上她好几次了。”
“就因为一个不喜欢,就要将一个弟子长久的努力抹去长此以往,我流云宗的公平何在”
随着这最后义愤填膺的一句话落下,桑云惜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容明晟看着桑云惜发白的脸色,没来由的有些懊恼和心疼、
早知、早知这样,他就不提这茬了。
“此言确实出自我口。”
嗓音清冽如碎玉敲击。
一切的喧闹都如同被摁下了休止符。
回头、转身、侧首众人齐齐望去,只听跪在台上正中央的青年淡淡道。
“事已至此,便将外门弟子名次被修一事,也算在我头上吧。”
容诀停了几秒,确保所有人都能听清他所言后,才抬起头,对着前方居高临下的几人弯起了眉眼。
“云惜师妹还小,这些事情,就不要怪云惜师妹了。”
从那日谈话后就一直闭关的左仪水刚赶来,就听见了这句话。
他刚刚出关,却发现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然而还不等左仪水说什么,就听台下的外门弟子轰然炸开了锅。
“小什么小这也能算借口么”
“哈小我看桑宁宁师妹年纪更小吧”
“随意修改外门弟子名册这不是代表簪玉容和外门弟子试其实没有半点用处”
这些往日里积压在他们心中,一直不敢言的话,在此刻的情绪爆发中,骤然被说出口。
畅快
眼看失态就要控制不住,容长老心中叹息,他使了个眼色,惩戒堂长老当即明白。
弃车保帅。
“肃静”
惩戒堂长老气沉丹田,宣告“此事本也是今日要宣告的一桩大事。”他大致描述了一下当日之事,最后宣判了桑云惜的惩戒。
“虽未铸成大错,却也过于浮躁。领取戒鞭十下,示众人,以其戒骄戒躁,再不可如此妄为”
这个惩罚一出,台下众人顿时噤声。
戒鞭十下,对于有许多法宝护身的桑云惜而言,算不得什么伤。
但是要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行刑,对于一个内门弟子而言却实在难以接受
她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抬起头哀求道“师父,不要不要,徒儿知错了”
“云惜。”容长老叹了口气,蹲下身拍了拍桑云惜的肩膀,“做错了事情就要认罚。”
只是丢点脸,总比要丢了命的强。
让长老们暂且带走桑云惜后,容长老转过身看向了桑宁宁。
“桑宁宁。”容长老神色带着几分老者的疲惫,“你是我最小的弟子,我知你素日与容诀走得近,可如今你也看见听见了,他并非是你想象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师兄。”
桑宁宁抬起眼。
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硬邦邦地开口。
“君子论迹不论心。”
言语真真假假,如风吹过,她再难捕捉。
桑宁宁想起了已经被她挂在了门上的小风铃。
但容诀做了什么,她最清楚不过。
少女立在容长老身前,迎着那已起的剑锋,身姿分毫不动
完蛋。
钱芝兰一看桑宁宁这眼神,心中就在叫糟。
这人是狗脾气又犯了
容长老眯起眼,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就听另一道声音出现。
“桑宁宁。”
桑宁宁身体一僵,回过头。
许是天色昏暗,又或许是莫名的光亮来得太迟,以至于此刻容诀的眼神不再像是以往温和守礼的大师兄,反倒像是在经历长年累月的倦怠后,终于睁开双眸的孤魂野鬼。
好奇、有趣,带着评估的打量。
终是宛然一笑。
“谢谢。”他温和道,
“现在,你该让开了。”
每当容诀称呼她全名时,所说的话,必然是不掺半分虚假。
他想让她让开。
桑宁宁不知自己是怎么站到了台下。
她看着容长老口中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和理由,然后亲自动手行刑。
一声断他脊梁骨。
二声碎他玉容剑。
三声废他今生所修。
而后就是长久的、痛苦的凌迟。
桑宁宁一直看着。
她没注意到,台上的左仪水等人都控制不住地望向了她。
阴之淮本以为多年大仇得报,自己会无比快意,然而此刻他却控制不住地将目光落在了桑宁宁身上。
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有些恼怒于桑宁宁对于容诀这样维护的态度,又有些止不住的羡慕。
若是若是当年茫茫大雪之中,也曾有人这样立在千夫所指的他身前。
该有多好。
“我以为你会阻拦。”阴之淮神使鬼差地走向了桑宁宁,语气控制不住地染上了嘲讽,“怎么,还没放弃你和他关系就这样好”
这和关系好不好有什么关联
桑宁宁看也没看阴之淮,语气平静道“若换做是阴师兄,我也一样会拦。”
若换做是阴之淮做了容诀为她做的那些事,还在台上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一样会上前具以实告。
桑宁宁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大不了的话,却发现身旁人半晌未动。
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却见阴之淮在对上她的眼睛后,倏地别开脸。
神情颇有几分狼狈。
“你、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扔下这句话后,阴之淮就大步离开,竟然没有再多看受刑的容诀一眼。
眼见他走后,钱芝兰赶紧窜到了桑宁宁身旁,抓着她的肩膀轻晃。
“你搞什么你刚才快吓死我了”钱芝兰压低了嗓音,语气掩饰不住地松了口气。
她一直盯着桑宁宁就怕这狗脾气的家伙忽然窜上台,直接拦下。
“钱师姐多虑了。”
想起那日的话,配上容诀受刑时候的神情,桑宁宁心头像是起了星星点点的火。
容诀的笑容时真时假。
但此刻,在命令自己下台后,在他的佩剑被碎,脊骨被断,修为被废时。
容诀的笑容竟然如此真实。
桑宁宁觉得,自己现在大抵是有些生气的。
即使这个气生的莫名其妙。
她语调平平地开口“我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本就没什么瓜葛,没有为他触犯宗门戒律的必要。”
容长老将桑宁宁与阴之淮和钱芝兰的对话都收入耳中,终于放下心来。
他却没听到,在他走后,钱芝兰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你先前拦什么拦”
先前为什么拦
桑宁宁莫名想起了容诀当时的神情,抿了抿唇。
平日里总是扬起的唇角依旧扬起,总是弯起的眼眸也依旧弯着。
他在笑。
可在那一瞬,在看到那双眼的一刻,桑宁宁却心中一悸。
因为那双狭长温和的眼中,写满了空茫。
他确实在笑。
可桑宁宁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另外一句话。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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