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惜眼中透出了几分慌乱。
她敢来桑宁宁这里,自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不提那些被拦在外面的侍从弟子们,单说她来之前不仅以秘法护身,提升了自己的气运,还特意将左仪水叫了来。
不说两人到底关系如何,起码在名义上套着“未婚夫妻”的这层关系后,左仪水对她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从不允许任何人忤逆她的意思。
他虽不会助她杀了桑宁宁,但桑云惜相信,在她杀了桑宁宁后,左仪水至多与她冷战,再过几旬,她哄上一哄,也差不多就好了。
就算不好,也无所谓。
桑云惜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向后瞥了一眼,再看到左仪水后,才心安下来。
一个用不上的保障,但有总比没有好。
“好啊。”桑云惜同样握紧了自己的云空剑,勾起了一抹不屑轻蔑的笑。
她的眼神愈发狠厉,“既然小师妹如此言之,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在这一刻,桑云惜已然下定决心要永除后患。
不就是个桑宁宁往日里还需要她几份气运,只是如今她的用处显然抵消不了她带来的祸事,那么,哪怕浪费几分那位大人赐予她的“纯净气运”,她也要将桑宁宁根除
事后,大不了说她失手伤到了对方。便是有人要怪她,顶多也就说几句,还能如何
桑云惜拿定了主意。
桑宁宁这个祸患不可久留
无需再多言,桑云惜不等桑宁宁开口,就率先腾身而起,出手就是云空剑谱中的杀招
几乎只是一错眼的功夫,桑云惜已经掠至桑宁宁身前,剑尖几乎快要碰到桑宁宁的咽喉,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她的喉咙直接捅穿。
左仪水近乎脱口而出“小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桑宁宁身体略微后仰,同时持剑向上一挑,整个人向后倒去,足尖轻点,翩然行之。
左仪水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身侧的青年。
“方才那一手”
“柳暗花明。”容诀弯起眼,“与我从前有些相似,但并不完全一样。”
可是已经染上了大师兄的风骨。
左仪水试图让自己将目光放在桑云惜的身上
可哪怕无论是他的心还是脑,都在拼命暗示、告诉他这才是他的未婚妻,他必须关注她,保护她,爱护她
但左仪水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场上的桑宁宁。
骄若朝阳,意气风发。
霜雪似的少年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随着她的身影而游走。
坚定不移,锐气不改。
出剑无悔,肆意快哉。
这是左仪水从未有过,又极致羡慕的模样。
他再开口时,语气也不似往日那样冷冰冰的,倒像是冰雕雪塑被春风消融时的无措和茫然。
“大师兄以为,谁会赢”
容诀弯了弯眼睛,他没有再去纠正左仪水的称呼,而是毫不迟疑地答道“桑宁宁。”
只会是她。
桑宁宁并不如看起来这样轻松。
她的眼眸沉了沉。
很奇怪。
对面的桑云惜分明脚步虚浮,虽内力浑厚,但也能看出并不精通此道,而使出的剑招更是处处破绽。
但莫名其妙的,与她对战之时,那股奇怪的感受又来了。
暮霭沉沉,混沌而至,搅合的脑内思绪纷杂,过往纷杂的画面不断涌出。
在这一时刻,连空气都仿佛重于千钧,哪怕是桑宁宁这样常年练剑的手臂,一时之间竟然都无法完全挥剑自如。
桑宁宁偏过头,持剑挥去,再次避开了对面直冲面门的攻击。
她不禁皱起眉,心沉了下来。
太古怪了,就好像她只能躲避,却半点也不能攻击。
可若长此以往下去,她又怎么可能取胜
“小师妹是力竭了么”
桑云惜面上绽放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意“若是真的累了不妨认输,我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你我同门,我定然会给小师妹留一条生路的。”
话虽如此,可桑云惜手下动作却仍毫不留情,步步紧逼。
桑宁宁相信,只要自己停下哪怕一秒,就会被对方抓住漏洞,然后毫不留情地捅个对穿。
哪怕不伤及性命,也定要将她废掉。
桑宁宁握紧了玉容剑,额上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过往算不上美妙的记忆突然翻涌,不断地重复。
柴房冷夜,无声而委屈的落泪,大片大片的花海
下一秒,她反守为攻,出剑更快,想要以速度取胜。然而谁知桑云惜竟然好似能看出她的剑法似的,招招相截,最后竟然看破了她一个漏洞,竟然横面一剑劈了下来
桑宁宁再次旋身避开,稍慢了些,左脸处先是一热,继而冒出了丝丝痛感。
大抵是被划伤了。
但没关系,桑宁宁早已被“镜”反弹习惯,根本不在意。
她的眼神依旧凶狠,如同一头野心勃勃、正要伺机而动的幼兽。
这让正想看她笑话的桑云惜十分失望,乃至于开始急躁起来。
猫戏弄老鼠的把戏居然有趣,但那也要建立在,她真的能捉住对方的前提下。
而现在
虽然那“纯粹灵气”好用,但她同样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左仪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下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何时,云惜师妹的灵力剑法也这般厉害了
“容道友依旧认为,会是小师妹获胜么”
“当然。”
“如此肯定”
容诀宛然一笑“我说过,只会是桑宁宁
。”
即便不是,他也会让它变成是。
但他相信,并不用他出手。
几乎是同时,桑宁宁的鼻尖钻入了一阵花香。
清冽又馥郁,像是带着雨后山林里潮湿的雾气,也像是漫步山野之时偶遇的一间竹屋里,氤氲出来的浅淡茶香。
丝丝缕缕,扣人心弦。
是大师兄身上的气息。
桑宁宁忽然想起大师兄曾告诫过她的话。
欲速则不达。
桑宁宁眨了一下眼。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看不见容诀,因为他在她的身后。
他一定在看她。
不能丢脸
过往旧事的云雾彻底消散,桑宁宁精神猛然为之一振
她不知道,其实对面的桑云惜也十分疲惫。
桑云惜并不擅剑,操控那“纯粹气运”虽然能够凭感觉预判出桑宁宁的下一个出招方式再破招,但久了也会疲惫。
桑云惜狠了狠心,下一秒,竟然忽得变换了身法,整个人身形淡去,像是要在空中消散。
这本是她压箱底的狠招,本没想过要在今日暴露,但是此刻却是不得不用了
釜底抽薪,可令对方烟消云散
然而专心默念秘法挥剑而去的桑云惜却未曾注意,再这一刻,桑宁宁的眼神蓦然一亮。
来得好
“左师弟。”
容诀忽得开口,看向了身侧的左仪水“你可还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的话”
左仪水怔忪。
浑浑噩噩间,他似乎能想起,曾经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里,两人的对话。
你修剑,无论日后择取何道,最重要的就是坚守本心。若总是如此为外物所羁绊,终有一日,会追悔莫及。
那时候,他们还是师兄弟。
左仪水抿了抿唇,心中愈发乱了起来,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末了,他也只能转过身,问道“大师兄,何意”
“你对家中事看得过重,也被家中事拦了太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容诀平静地看向了身侧少年,道,“左仪水,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要娶桑云惜为妻么”
娶妻
不知为何,左仪水脑中闪过了另一道身影。
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平静的眼神,和不服输的倔强。
静若明月,又灿若玫瑰。
场中似乎传来了什么声响,左仪水心乱如麻,下意识想要回望。
“你可有想过,为何她们都姓桑这可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左仪水如遭雷击,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快说不出话来,字不成句“你是说、桑宁宁不对,桑家”
“若我未曾记错,桑家与你说的时候,说过娶桑家长女。”容诀弯唇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不知左道友可否问过,在桑家
的排序之中,这长女究竟为谁”
左仪水心头巨震。
想看神仙宝贝派大星的大师兄怎么可能是反派吗请记住的域名
如遇风雨雪,轰然作响。
前所未有的惊与喜席卷而来,外界的声响在这一刻全然消散,左仪水孤自又漫无目的地思考着。
从幼时猫儿撒娇似的叫唤,到入门时听到的第一声雀鸟之鸣。
从今日的云,到故去的雨。
最终都落成了一个人的名字。
桑宁宁。
左仪水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又或许等他择道无情后,根本不会记得这份年少的欢喜,但起码,在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离她更近些。
从未有一人,如她这般,能完完全全的,成为他幼年幻想时,最完美的自己。
“左、左仙长”
正当左仪水沉溺于其中,一阵慌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原是那些被带来的外门弟子,他们各个神情惊恐慌乱“我们不知为何,一来就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一般。方才刚刚惊醒,就见桑、桑仙长”
桑宁宁
左仪水猛然抬起头,入目所及,草地石阶上遍地赤红流淌,竟然是鲜血一片
视线如同被蒙了一层纱,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真切。
左仪水运起灵力,飞身而上,硬是凭借一腔毅力,落在了那赤红之上。
“桑师妹”
“左师兄。”
左仪水蓦然回首。
一身蓝衣,面容恬静,带着说不出的快意,如一场春夜疾雨奔袭,就这样清落落地立在他身后。
左仪水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知道桑宁宁站在这里,就意味着桑云惜受了极重的伤。但他又同样不可否认,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心中第一时间出现的不是担忧,而是一层薄薄的欢喜。
桑宁宁没有输。
这样的欢喜来的奇妙又迅速,即便马上就被铺天盖地的对桑云惜的担忧,甚至是对桑宁宁出手无度的怨气所覆盖,但依旧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他看到桑宁宁没有输,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顶天立地、毫无顾忌的自己。
陌生的情感让左仪水无所适从,他心下乱如麻,立在原地停了须臾,竟然一时间不敢靠近。
再次开口时,左仪水却仍是没有忍住,冒出的第一个字,却仍是“你”。
“你方才”
“我砍断了桑云惜的左臂。”
桑宁宁顺着他的目光,干脆利落道“如你所见,容师兄和你们带来的人,正在为她诊治。”
她没打算杀了桑云惜。
即便桑云惜做人卑劣,人品低下,时常想要羞辱于她。
但桑宁宁以为,她还从未伤及过他人性命。
那就罢了。
桑宁宁想,一条左臂,应当足以让她长记性,再不来烦她。
而且,其实她也已经濒临力竭,再动手若是惹来了左仪水,反而
麻烦。
“左道友。”
在弄醒了桑云惜,欣赏够了对方惊恐至极乃至于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的神情后,容诀才施施然的站起身。
他走到了桑宁宁身旁,轻描淡写道地上的那位道友受了点伤,恐怕需要左道友及时将她带回诊治。”
太多的疑问压在心头,左仪水来不及计较,更来不及一一询问,只能强行稳住心神,绷着脸,抱起桑云惜匆匆离去。
人走后,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凉夜如寂,地上的血腥味还未消退,浓厚腥臭,似乎在提醒着所有人这里曾暗藏的杀机。
容诀脚步一缓“受伤了”
“没有。”桑宁宁没有动,只是在原地摇摇头,“大部分是桑云惜的血。”
顿了几秒,她又道“我一开始莫名其妙被她压制但师兄,我最后用的那一招,是你教我的风啸无情”
桑宁宁还记得婉娘。
倘若她的出剑的速度快过当日的那一阵风,快过扑过去的那一阵灵气,岂不是就有机可乘
在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尾音上扬了些许,神情雀跃,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焕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光彩。
满脸似乎都写着两个字。
容诀再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揉了揉桑宁宁的头顶,夸赞道“我们宁宁很厉害。”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背对着桑宁宁弓起背。
“上来。”容诀道,“我背你回去。”
桑宁宁缓缓眨了下眼。
大师兄,竟然注意到她力竭了么
异样的感受从肺腑涌出,而后向四处蔓延,落在心房时,甜丝丝的,如同扎根了一颗小小的麦芽糖。
“大师兄。”桑宁宁趴在容诀背上,环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了青年的肩上,语气高高的扬起。
“我今天是不是超级厉害”
“是的,小师妹今日令人刮目相看。”
“但我和桑云惜对战时总觉得很奇怪,她的功法像是天生克我。”
“并非如此,她兴许是有什么其他机遇,师妹不必怕他。”
“嗯,我知道。但其实这样也很好,大师兄,我能感觉得到,我和玉容剑又磨合了一点,我好像有点喜欢它了。”
“那很好,玉容剑本身算得上锋利无双。”
“我的功法也更近了一步,师兄,我好像突然快要结丹了。”
“师妹终日努力,自当有此一日,算不上突然。”
桑宁宁漫无目的地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直到容诀背着她终于走到了小竹屋前,她才终于停下。
门扉打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夜里分外清晰,也让发热的脑子瞬间冷静了下来。
“大师兄。”在踏入门内的一瞬,桑宁宁盯着那个风铃,忽然道,“我可能会被罚。”
不对,应该是
“我肯定会被罚。”桑宁宁道,“很重很重的罚。”
容诀一顿,偏过头,声音轻得像是从门扉里漏进来的月光。
“怕么”
“不怕。”桑宁宁摇头,她握住了自己刚刚取下的小风铃,手指在上面的划痕上来回勾勒。
“但我也许会被罚下山。”
桑宁宁终于露出了些许烦躁又沮丧的神情,低声道“这里这间小竹屋,我们可能要呆不下去了。”
一双手落在了她的肩上,随后捧起了她的脸。
大拇指的指腹落在她的伤口上,轻轻拭去了上面的血迹。
“桑宁宁。”容诀道,“你所行之事没有丝毫错误,更没有任何值得愧疚的地方。”
两人定定对视了几秒,这一次,容诀率先错开目光,打算起身离去。
桑宁宁抿抿唇,握住了那个风铃。
她生硬地问道“你,打算去哪儿”
因为小时候桑家父母动辄暴怒打骂,桑宁宁从不过多询问他人踪迹,惯于独来独往,免得惹人厌烦。
这是她在多年后,第一次过问旁人的行踪。
容诀转身动作一顿,片刻后,前方轻轻传来了三个字。
“司命洲。”
司命洲
桑宁宁垂下眼坐在摇椅上思考起来。
这地方似乎钱师姐也提过。
但是也不知道哪里到底有多远那里的修士好不好相处这地方似乎距离下六洲很紧,倘若路上
桑宁宁想的出神。
突然间,冰冰凉凉的药膏覆在了左脸的伤口上,本来已经麻木的伤口竟激起了灼伤般的疼痛。
伤口在愈合时,总要再痛一次。
桑宁宁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却被人握住了后颈,低声道“别动。”
身体快过脑子,桑宁宁立刻保持原状,不再乱动。
侧后方似乎传来了一声笑,桑宁宁听得不是很分明,她又不敢转头,只能僵直着身体,垂着眼,一动也不动。
冰凉的药膏在肌肤上化开,宛如掠过的一场小小野火。
哪怕看不懂,桑宁宁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正在一点一点的,耐心的为她清理脸上的伤口。
左脸颊有些痒,桑宁宁下意识想要抬手捂住。
然而下一秒,手就被人按了下去,容诀抬起眼,嗓音温柔似是有些担忧“很疼么我再小心一点。”
桑宁宁强撑着不认“不疼,只是有些痒。”
容诀笑了“那就忍忍。”
他垂眸,继续着先前的动作“脖子上也有几道伤痕,若是不管,空有剑气淤堵其中,反倒留有后患。”
这么一说,桑宁宁顿时安静了下来。
容诀半跪在地上,凑得几近,近到桑宁宁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眼下的那颗泪痣。
如皓月垂眸,落下余晖。
神使鬼差的,桑宁宁抬手轻轻按了一下。
挂在腕上的风铃发出了泠泠声响,细微而绵长,如同警告。
可这一次容诀却没有躲。
灯火摇曳下,那张完美温润的面容似乎变得更加精致绝色,连带着那颗泪痣都成了勾人心神的最佳佐证。
衣袍纷乱,上面沾有她方才不小心落下的血,衣摆散在地上,如一地血腥的清辉。
“桑宁宁。”
桑宁宁眼神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心虚地蜷起指尖,想要悄悄收回手。
察觉到她的动作,容诀弯唇笑了笑,牢牢捉住了那只乱动的手,如以往很多次一样,将四根手指拢在一起,握在掌中。
“这一次,换我来问你。”
容诀眼睫颤了颤,终是抬起,眼中细细碎碎的笑意蔓延开。
“既然事已至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