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对于昔日友人的担忧压过了流光仙长对于修仙界的责任。
他盯着容诀瞧了又瞧,抓着胡子的手不断收紧,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也把他抓来疏离一遍经脉。
“你别硬撑。”流光仙长道,“还有我我们在,你若有需要就说一声,只要不是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和阿萝都会帮你做的。”
对于流光仙长眼中显而易见的忧虑,容诀反倒一笑。
“怎么现在开始担心我了”容诀看着流光仙长,笑吟吟道,“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赶紧消散。”
青年唇畔含着笑意,温润如玉的模样叫人半点也看不出他实际上,是个可以令天下大乱、众生残渡的存在。
可他口中的话语却是半点不留情面,像是凝着毒液一般,伤人伤己。
流光仙长看着这样的容诀,一时间也不敢贸然招惹,他敛起心中那缕对友人的忧虑,只低下了嗓音,试探着开口“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容诀笑了一下,他刚要开口,忽得停下,转过身。
“师妹练好剑了可要来喝杯玉露清茶”
青年背对着他,温声开口,倒是把流光仙长酸得老脸一皱。
桑宁宁看了容诀一眼,脚步顿了顿,倒是没拒绝容诀的茶,但是还是在这之前认真地向流光仙长行了一礼。
“弟子今日前来,是来向师傅辞行的。”
流光仙长料到桑宁宁会出行,但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着急,不由下意识瞥了容诀一眼,口中道“怎么这样早”
“事不宜迟。”桑宁宁接过茶杯,又向右侧看了容诀一眼。
青年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立在日光下,白皙的肌肤泛起了细腻的光泽。
司命洲上时节古怪,今年暮春艳阳高照的同时,亭中四周还小小的雪花飘落,被微风吹着,打着旋儿地往里转,又被挡在了笼罩在亭内的阵法厚壁上,倒是让亭中人有一种别样的安心与宁静。
好似只要呆在此地,就可以风雨不侵,永保安宁。
桑宁宁接过了容诀的糖葫芦,咬了一口,感受着麦芽糖与山楂果混合在一起的酸甜滋味,心头原本缭绕着的烦躁顿消。
两人立在一起,一个低着头认真地吃着糖葫芦,一个低垂着眉眼看着对方申请返校,恍然间,倒真是极为般配。
流光仙长心底一叹,又道“你此行突然,可需要我来准备些什么”
桑宁宁动作一顿,拉了下容诀的衣袖,压低了嗓音“大师兄”
大师兄竟是没把事情告诉师父么
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容诀顺着她的力气,身体向她的方向倾了倾,随后弯起了眼眸“没有哦。”他学着桑宁宁的模样,同样放低了嗓音,“没有师妹允许,我不会将师妹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因为这是独属于他和桑宁宁之间的秘密,是只有他和桑宁宁才知道的事情。
容诀不会允
许任何人来分享。
青年的嗓音轻轻的,因为靠得极近,两人的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飘飘当当的,好像一片雪花落在了桑宁宁的耳边一样。
流光仙长“”
好家伙,合着这是拿他当外人呢
这偌大一个司命峰都是他的,还有什么话是他堂堂司命峰峰主不能听的
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是他看中的小徒弟,一个是他曾经的友人兼后辈,手心手背都是肉,理应是他最信任的人才是。
这么一想,流光仙长顿起了一股心酸。
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对上了两人一齐投来的目光,又是身体一顿,随后酸溜溜的开口“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听的不成”
容诀泰然自若,颔首“有。”
流光仙长“不告诉我就不告诉老子也不稀得听了”
一着急,竟是把凡尘时的口癖都带出来了。
桑宁宁终于憋不出,她小小的笑了一声,上前抓住了流光仙长的袖子。
“我没有要瞒着师父的意思。”
流光仙长用眼角余光斜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又看了眼容诀,眼中不禁闪过了一丝得意。
嘿嘿看到没到底是老子的徒弟,可比你好得多
流光仙长演上了瘾,还想再多气气容诀,于是又哼了一声,索性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哼你师父我啊,现在不想听了。”
不想听了么
桑宁宁歪了下头,眼瞧着流光仙长当真保持闭眼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心头一乱。
流光仙长毕竟是她师父,桑宁宁又不能和对待那些人一样动辄拔剑,她毫无办法之下,只能抬眼看向了容诀。
容诀唇角带着笑,他轻咳一声,从容道“看来流光仙长是想再次赏雪,我们不便打扰。既如此,我就随师妹先离开,我们先去玉堂洲”
“停停停”
流光仙长倏地睁开眼,整个人几乎是要从位置上跳起来。
“我怎么就要赏雪了”他睨了一眼容诀,冷哼,“还不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诀眉头一动,看向了桑宁宁。
桑宁宁并不在意,她直截了当的开口“大师兄查到了桑家当年之事,他说桑家极有可能是认错了人。”
流光仙长一怔,下意识道“莫非你也不是桑家的女儿”这个猜测刚一冒出,他又自己否认了,“不对,这样说不通。”
桑家如今这一辈强盛,虽也能挤进修仙世家之中,但与此同时,桑家人的斤斤计较和唯利是图也出了名了。
远的不说,就说这一次鬼哭林清剿怨魂,桑家那个在明堂洲的小儿子身上颇有古怪,据说那些怨魂首要的攻击目标都不是他,可即便如此,他非但不思考着帮着同行之人分担一些,反而跑得最快。
别的不说,衡元宗宗主的女儿赵翩跹,险些就被他
坑惨了。
若不是最后众人将事情的重点放在了“离恨天境将开”和“有人假冒方寸堂长老”身上,这桑曜安绝不能全身而退。
又或者说,即便是现在,衡元宗宗主和另外几个被坑了的修士的师父们,也已经将此人记在了心里。
别的不说,这样的家族里,要是桑宁宁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能愿意将桑宁宁养这么大
流光仙长摇摇头。
反正他是头一个不信的。
桑宁宁知晓流光仙长误会了,她摇摇头“师父,我应当确实是桑家的女儿。”
“不过,他们可能以为我不是。”
桑宁宁不善于做一些语言的矫饰,比起这个,她更善于删繁就简。
“师兄说,桑家曾经确实有个长女,只是一岁时就死了,后三年才有的桑云惜和桑曜安。”
流光仙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
桑宁宁点点头“我可能就是这个长女。”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死了之后,又在一些东西的帮助下重新活过来了,于是他们只能认下我这个女儿。”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流光仙长的脑中闪过了一物,他惊呼脱口而出“玉堂洲续魂草,勾魂引”
容诀颔首“桑家附近确实有一条长长的溪流,这条溪流形成的隐蔽巧妙,若非探查,我也不知它竟是同时明堂、勾陈两洲,有阴阳两级之变,很适合种植续魂草。”
流光仙长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后,才深深地看了一眼桑宁宁“还有呢”
桑宁宁道“还有大概就是从小我的年纪都被往上加了三四岁所有人都这样胡乱的算着,像是再做什么伪装。可实际上他们又极度厌恶我这个女儿,根本不似把我当做亲生,恨不得我自生自灭,不来碍眼。”
饶是之前有所猜测,桑宁宁这一串话也险些将流光仙长绕晕,他定了定心神,忽得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既然不喜欢你,又为何要让你重新活过来”在这方面,流光仙长极有经验,“要知道,那续魂草为阵眼的勾魂引可是极为费力气,弄得不好,可是会遭反噬的。”
更何况
流光仙长看了自家小徒弟一眼,欲言又止。
桑宁宁咽下了口中的糖葫芦,淡定地接话“更何况我当日那么小,他们大可以直接杀了我,为何即便心中不喜,也要任由我长那么大”
这孩子可真够直白的。
流光仙长嘴角一抽,转向更靠谱的那位“容诀,你怎么看”
容诀淡淡道“桑家或许根本不知道,他们拿到的阵法是勾魂引。”
不止桑宁宁,就连流光仙长也是一怔。
桑宁宁偏过头“师兄觉得,他们以为自己拿到的是什么”
容诀一笑,轻声道“还有一种阵法,也是如此。”
“它们同样以植物为阵眼,以族人
为献祭,剜心抽骨,剥皮取丹,烈火焚寂后,以此为引,成就家族千年基业。”
随着他不急不慢的语速,窗外的白雪却在一瞬间倏忽飘大,风起云涌间将青天白日遮蔽,转而黑云压城,摧断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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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仙长听得脸色顿变。
不好
谁知道这桑家竟然以为自己用的是献祭大阵竟是直接勾起了容诀的往事
流光仙长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在这一刻怎么也动不了,莫说身形了,根本就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更让人觉得荒诞的是,他不止怎么就被弹出了那个凉亭,愣是落在了山腰的角落中,短时间内全然不会被人发现。
头顶风云变色,日光敛尽,白雪骤然飞扬。
在这一刻,流光仙长才深深的意识到,现在的容诀到底是怎样一个跳出了常理的存在。
强大,偏执,病态。
他像是开败的玉容花,薄薄的花瓣蜷缩起,落在水面上,成了一叶没有归处的小舟,只能在宽阔无垠的海上一圈又一圈的漂泊。
玉容花最终的结局或许是无声无息沉溺水中,但容诀所掌握的怨气,却会让整片海域为他陪葬。
何等的可怖。
流光仙长深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容诀给人感觉十分虚弱苍白,即便他看似性格温润清雅,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容诀其实早已不属于人间的事实。
无心者,非人矣。
“桑宁宁,他们的本意,其实是想献祭你。”
凉亭中,容诀站在桑宁宁身前,轻声开口。
他用身体遮蔽住了桑宁宁的一切视线,笑吟吟地望向她,不让她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他道“现在,你想怎么做”
桑宁宁与容诀对视,心中忽然重重一跳。
她现在被容诀逼到了亭中的角落里,视线全然被容诀占据,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但即便不借助外物的提醒,桑宁宁也能感受到容诀此刻的状态非常不对。
他的瞳孔泛着金色,似乎身后隐约缭绕起了黑色的烟雾,分明无风,腕上的金玉珠串却在叮当作响。
他唇角向上扬起,可桑宁宁却不觉得他在笑。
桑宁宁甚至有一种错觉。
倘若此刻她说错一个字,大师兄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然后,再也不回来。
桑宁宁忽得开口,盯着他问道“大师兄先前亲我,是因为喜欢我么”
容诀动作一顿,原先肆虐开的气息竟是因着一句话收敛了许多。
倘若流光仙长还在,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惊奇不已,甚至大呼小叫地收回先前的所有判断。
谁能想到,这即将沉没的一瓣玉容,竟然也能在一片汪洋中找到一个锚点与归处
又或者,他还会发现,这些怨气,自始至终,都是绕着桑宁宁走的。
容诀咳嗽了
几声,轻声道“我不知道。”
桑宁宁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同样的,她又不甘心这个问题被终结于此。
桑宁宁当然知道,她此刻已经反将一军,大可以对大师兄的问题避而不答,又或是做些其他的事情,去转移大师兄的注意力,但桑宁宁不愿如此。
她觉得,大师兄在寻求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她恰好能给他。
桑宁宁垂下眼,在狂跳的心脏在这一刻逐渐慢了下来。
“我大逆不道,冷心冷情,忤逆长辈,且不友爱弟妹。”
桑宁宁面无表情地复述着桑父桑母曾说过的话,起初语气还有些沉,说道最后竟是轻快了起来。
很是稀奇。
容诀歪了歪头,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些。
鼻尖再次缭绕起了熟悉的花香气,桑宁宁心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她蓦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容诀的右手。
指尖在鳞片上游走,奇怪的触觉从肌肤传入心头,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火烤似的酥麻。
容诀低下眼,长长的睫羽被摇晃的浅淡日光照着,映出了细碎的光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错以为,自己也拥有了心跳。
容诀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他走神地想到,倘若真的拥有了心脏,他是不是就能给桑宁宁一个满意的答案
或许吧。
只是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沈师姐也说,桑家有极大概率与鬼哭林一事有关。”
桑宁宁说到这儿止住了话头,问道“师兄还记得我曾经的心愿么”
容诀弯起唇角,似乎也想起了那时一身倔强的小姑娘“你曾说过,要赢过桑父。”
见大师兄还记得自己的话,桑宁宁小幅度的弯起眼。
她手指向下,主动握住了容诀的手,十指相扣间,每一丝体温和气息都被分享。
“若方才师兄所言当真属实”
“师妹会如何”
桑宁宁仰起头,对上了面前人的眼眸。
其中已经不再泛着金色,但也不似平日那样弯起,狭长的眼眸如浓墨似的,仿若蕴藏着万千心绪。
心头早已无所惧怕,桑宁宁再次开口时,嗓音平静淡然,显然已经思考了许久。
她对着容诀的眼,一字一顿地说“大师兄,我会杀了他。”
实际上,桑宁宁已经这样想了很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