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晕过去的了。
先前那张对决,她看似赢得轻易,其实并非如此。
桑父身携怨气,让他的实力远超金丹,在与他交手之时,桑宁宁招招顶着巨大的压力,几乎称得上是强弩之末。
但终究是那股因沈素心和段家人的遭遇而生出的愤怒压到了一切,桑宁宁愣是不管不顾地杀死了桑父,还强撑着没有倒下。
这股心气儿在见到容诀时,就已消散的无影无踪。
然后,就在容诀说出“践诺”的那一刻起,桑宁宁眼前忽得一片模糊。
她起初以为是雨水侵蚀,直到容诀的手抚上她的面容,为她拭去这些时,桑宁宁才意识到
哦。
我哭了。
说来奇怪,她前十几年从未落过泪,最近到似乎要补回来似的。
眼泪大颗大颗地向下流,偏偏桑宁宁哭起来是无声的,哪怕口中泛着苦味儿,上颚也忍的有些酸疼,但她还是死死屏住不发出丝毫声。哭得久了,桑宁宁的手也开始发抖,四肢都开始发冷,控制不住的轻颤起来。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桑宁宁似乎听到了大师兄的叹息。
“别哭了。”容诀道,“我已经把他们都捉住了,等你醒来,我就带你去杀他们,好不好”
天光乍泄,好似要将雨水所带来的寒意悉数驱散。
桑宁宁倏地睁开眼,胸腔的起伏过了许久才平息。
她又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比往常更清晰。
桑宁宁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从床上坐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
上面已经都上了药,外翻的血肉已经愈合,连疤痕都变得浅淡。
桑宁宁看了几秒,翻身从床上下来,不等她做下一步,耳旁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妹休息得如何,身上的伤可还痛么”
容诀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案几旁,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又走到桑宁宁身旁,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烫了。”容诀笑了笑,将药递给了桑宁宁,道,“先前师妹忽得发起了高烧,那些丹药俱是无用,我询问了求助了衡元宗宗主,他只道你无事,过些时日就会醒来。如今看来,倒也不是骗我。”
桑宁宁抬手将药一饮而尽,继而问道“我睡了几日”
“足足七日。”
容诀将备好的蜜饯放入了桑宁宁的口中,桑宁宁猝不及防之下,舌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容诀的指尖,她微微一顿,容诀到似毫不在意的收回了手。
他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了一根糖葫芦,递给桑宁宁。不必她开口,容诀已是自然地将话接了下去。
“福德暂时交由衡元宗照料,段家夫妇及那些死去的村民也请了大觉寺为他们超度。桑曜安交由流光仙长看管,沈素心的手大诚真人已经有了法子治好。”
“至于先前孙照林所言之事,也已经被宣扬了出去,因桑家容家均有涉足其中,如今声望大跌,几乎是人人喊打。”
没有一处不再往好的方向发展。
清晨的光线温柔地散在了容诀的面容上,散发着暖意,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块青玉似的,温雅谦和。
但桑宁宁知道,大师兄
并非如此。
她静静地听完了容诀的话,忽得问道“这一切,都在大师兄的意料之内么”
容诀对于桑宁宁的疑问并不意外,他看着站起身的少女,扬唇笑了笑,并不否认。
“宁宁,你知道你先前在哪里么”
桑宁宁推门的手停住,她转过头“我”
狂风黑雾平地而起
桑宁宁陷入了一片黑暗,还有一阵强烈到叫人几乎提不起抵抗之心的怨气
多年来的习惯让桑宁宁心中紧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剑,手腕翻转间剑风凌冽而出
然而与她想象中的顽固不同,这阵黑雾在触碰到她剑锋的瞬间就立即如丝绸般向外飞去,取而代之的,是
大片大片的玉容花。
连绵不绝,几乎看不到边界,玉容花颜色由深及浅,朵朵散发着银光,如万千星火从天空坠落。
可此时分明白日,天却还是黑的。
哪怕知道有古怪,桑宁宁却还是忍不住想到,怪不得这玉容花能在修仙界中有“佛见笑”的名号。
佛见笑,一念可救万千魂。
桑宁宁俯下身指尖碰了碰面前的一瓣花瓣,心绪浮动间,身后恰有一道呼唤响起。
“桑宁宁。”
幽香从四面八方袭来,桑宁宁面不改色,身体动作却缓了一拍。
她转过头,伸向她的却不再是那修长如玉的手。
而是,一具白骨。
桑宁宁睫毛扇动着,有那么一刻,她确实心如擂鼓,甚至不敢循着这根白骨再向上看。
就在她以为大师兄只是怨魂时,事实却告诉她,远不止于此。
容诀站到了桑宁宁的面前。
他的不知为何,却没有将全身都变做白骨的模样,面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如山顶之处破开阴霾的月色,又似从靡靡浓雾中落下的浅淡春光。
他垂眸盯着她握剑的手,咳了几声,似乎有些虚弱“怕么若是怕,你转身就就可以出去了。”
话虽如此,他的脖子上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薄薄的蛇鳞。
无一不叫嚣着心绪难平。
桑宁宁没有后退,却也同样没有开口。
容诀对此早有准备。
他曾想过,在见识到他的鬼身后,最好的结局,无非是桑宁宁惊惧惶恐,再也不见他。
这样倒也好。
容诀笑了笑,忽得全然化作了白骨。
他道“你若”
“你这骨架还挺好看的。”
在那只手收回前,桑宁宁伸手,握住了那微微弯曲的指节。
与此同时,她动了下剑,剑尖一转凝了一朵玉容花,飘飘荡荡,落在了白骨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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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了。”桑宁宁握着手中的白骨,她看着容诀,忽得一笑。
“鲜花与你,倒也相配。”
鲜花与你,倒也相配。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人。
过去的时光与眼下在这一瞬重合。
刹那间,枯木逢春,白骨生花。
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变得黯淡,无论是天光亦或破晓都在此刻失色。
容诀长身玉立,动也未动。
可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
他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什么,但又很快意识到,这是血液流动与心脏跳动的声响。
可他只是一具白骨。
容诀微微蹙眉,遇上了他也未解的难题。
白骨如何能生出血肉
桑宁宁不知容诀此刻心中所想,她看着那朵落在了容诀心头的玉容花,心头更是涌出了无数心绪。
“第一次见大师兄时,我就说了这句话吧”桑宁宁低声道,“明历539年,长水城的灯会。”
只是那时候,她还太小,更是送不了玉容花这样的稀罕物,只能从路边摘取漂亮的野花,塞给这个带她出门看灯会的神秘人,硬邦邦地说出了“谢谢”。
桑宁宁盯着那刻着字的指骨,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甜。
指尖拂过上面的字节,桑宁宁没有询问,也没有多言,只是静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原来我这么早就认识大师兄了。”
容诀却摇了摇头。
“更早。”
他弯起嘴角,仍由身后的黑雾一阵又一阵的挂起旋风,骨节不知何时又裹上了血肉,为她拨开了遮挡的碎发。
“桑宁宁,你知道我是谁么”
桑宁宁试探道“容诀”
容诀“诀虽有很多意思可解,但常人心中最牢记的还是诀别之意,你若是长辈,会给小辈取这样不详的名字么”
桑宁宁的手紧紧攥住了容诀的衣袖,片刻后,才道“不会。”
正如段芬儿那样。
爱着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寓意,都用在她的身上。
容诀一笑,牵着桑宁宁的手,找了块石头坐下。
他像是半点没有被影响,甚至有心情玩笑“这么多年,此物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
随着这句话,周遭黑雾散去,桑宁宁这才意识到,他们竟然是在山顶。
“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想要站在高处。”容诀道,“喜欢这番景色么”
入目所及,山峦连绵,山雀鸣叫,开阔明朗。
桑宁宁诚实地点了点头“喜欢。”
容诀莞尔一笑,若有所思“这是当初埋我的地方,既然你喜欢,以后若是身
陨,便也葬在此处吧。”
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好听,但是桑宁宁早已习惯容诀时不时的言语,毕竟早就知道,大师兄性子上也是有些毛病的。
桑宁宁一怔,继而笑了下“大师兄别开玩笑了。”
容诀浅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解释,他并非在开玩笑。
就在桑宁宁勾住他指骨的那一刻,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即便是死,桑宁宁也该死在他的坟墓里。
“你脚下,就是当初那个令你害怕的高台。”容诀转过桑宁宁的肩膀,抬手指向了西边的一处,“怎么样,还害怕么”
有那日在鸦羽镇的经历后,桑宁宁早就不怕了。
更何况
桑宁宁凝神看了许久,确定没有任何机关后,才转过头疑惑道“大师兄,那里不是一片平地么”
容诀淡然道“嗯,是我做的。”
桑宁宁“”
“容家的人,也是我杀的。”
容诀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吟吟地转过头,语气不明“宁宁,你能猜到我是谁么”
桑宁宁心头模模糊糊的有些猜测,只是这些猜测快得像是一阵风般溜走,桑宁宁来不及抓住。
她皱着眉,不自觉地鼓起腮帮子,想了许久“你不是容诀”
“是,也不是。”容诀道,“我是容家特意找来的替身,因为他们算出那位真正的容公子生于富贵相,难得平安长,于是决定找人替下这一劫。正好还能献祭此人,作为容家百年基业的新的滋养品。”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举动非但没有成功,还让我前几世累积的怨气与这一世的肉身相合。”
桑宁宁喃喃“前几世”
容诀觉得她这样的神情实在可爱,于是没忍住,再次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道“是啊。比如师妹所说的容诀我第一世的名字,不叫这个。”
桑宁宁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气氛静谧祥和,以至于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的嗓音。
“你第一世,叫什么”
容诀扬起唇,眼下的那颗泪痣熠熠生辉。
“容清珩。”
轰隆隆
在白日惊雷之下,往日里温和的声线似乎都被拉长,而显出了几分鬼鬼魅。
“还记得么你那时一个人跑到我这里哭,生着闷气,还自言自语。”容诀弯起眼眸,慢慢地开口说着,语气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说”
桑宁宁眼神恍惚“他们不让你活下去,你就偏要活下去。”
容诀唇角的弧度加深,尾音上扬,几乎喟叹出声。
“对。”他道,“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唤醒,建立起了此生与世间的第一个联系。
活下去。
哪怕所有人都不希望它活,它也要活下去。
起码,有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是这样期盼的。
容诀不知何时又化作了白骨,他低声道“你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么”
heihei记得。”
桑宁宁恍然。
她想起来了。
那其实是个雨夜。
那时的她不仅因宴会上的事情而生气,还看出来了容家人对玉容花,远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喜欢,甚至连玉容花掉在了地上,也不捡起。
桑宁宁本想捡起那朵玉容花,却没想到它被风吹起,又被青鸟吊走,桑宁宁从小不服输,她一路跟着跑,这才到了容诀的墓地处。
她确实不小心碰倒了一朵玉容花,但却没有带走,而是将它扶正。
“他们不让你活下去,你就偏要活下去。”小小的女孩一板一眼地对着花开口,“你一定要活下去。”
直到后来离开。
她给阴之淮的,也并非是墓地里的玉容花,而是被青鸟叼着又扔下的那一朵。
包括自己先前的梦境
桑宁宁紧紧攥住了容诀的指骨。
小指处,短了一截。
桑宁宁盯着瞧了许久,默不作声地摸过他手掌的轮廓“是容家人干的么”
被她触摸过的地方都长出了血肉。
容诀抬手摸了摸桑宁宁的头顶“不必难过,不过是一场不成功的献祭罢了,都已经过去了。”
怎么可能过去。
桑宁宁听流光仙长谈起过这种以合适的家族弟子献祭,成就千年基业的事情。
剜心抽骨,剥皮取丹,烈火焚寂。
轮回千转,重归于世,杀戮欲念遍身。
那时的桑宁宁以为不过是流光仙长无事之下的闲谈,如今想来,竟是在亲历之语。
桑宁宁道“桑云惜她是不是与容家也有关系”
“是,她与容家供奉的那位尊上有关。”
桑宁宁点了点头,冷静道“他们现在在何处”
“宁宁。”
容诀轻笑了一声,无奈地弯了弯眼,对上了桑宁宁的眼眸。
少女的眼眸清亮、坚定,带着无畏的勇气与决绝。
容诀忽然想起,青龙峰的左仪水似乎说过,桑宁宁的眼睛像是猫儿。
可他怎么看,都觉得桑宁宁更像青鸾鸟。
终有一日,她将一飞冲天,再无人可拦。
“我将她、容家人与世间所有的怨魂,都关入了离恨天境。”
“一年后,就在此处,离恨天境会开启。这是清除的最好的机会。”
容诀方才没有说明,就是不想让桑宁宁知晓。
他现在,其实也算作怨魂。
“我知晓了。”桑宁宁抿唇,慢吞吞道,“那这一年,就要劳烦师兄指教了。”
容诀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弯如新月“好啊。”
“只是师妹为何不问我最后那个问题”
桑宁宁豁然抬头,眨了几下眼“师兄没忘”
“没忘。”
“那我就要问了。”桑宁宁站定在山顶,她死死盯着容诀的眼睛,张口,“你”
“我喜欢师妹。”
容诀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神情纯粹又认真,干净得像是月色朦胧中的山间清泉水。
他轻声道“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在他刚刚醒来尚且不知世间红尘为何物时,就已经为她生出了血肉。
容诀无奈地想,避开红尘这么多世,他到底还是怨魂。
哪怕爱时,也卑劣。
就在刚才,在抱着少女入怀时,它还在思考,如果将她藏入坟墓里,再利用玉容花布下阵法,是不是外人就再也不会来打扰他们
只是在抛却怨魂之外,他还是她的大师兄。
哪怕怨魂病态卑劣,也是爱。
容诀垂眸,只在她唇边落下了轻轻一吻“我们回去吧。”
他舍不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