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老电影终结于雨雾里的细微末节,摩托车,路灯,沥青街道,还有一根正在燃烧的烟,被矜贵又散漫的女人捻在指尖。
也被风吹着,忽明忽暗,像是一切都被遮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而点燃的烟是雾纱上唯一一个洞。
赤红的,滚烫的洞。
孔黎鸢在这个洞里朝她笑,像一场无处安放的梦。
一辆摩托车在她们中间轰鸣而过,带起的风似乎将这个洞的裂口撕得更大了。付汀梨觉得两人站在街道对面说话有点傻。
认了命,走过去。
孔黎鸢看着她走过来,非但没有把烟掐灭,还在她面前慢慢吐出一口白雾。
被雾挡着的脸隐在长直顺发下,逐渐由恍惚变得清晰,就在她眼前。
“孔老师不是闻不惯烟味吗”
烟雾环绕,付汀梨看清了孔黎鸢手指中间,雪白细烟的滤嘴处,几个熟悉的字母。
还是那个牌子,上海很少见的牌子,不像是会出现在孔黎鸢手指间的牌子。
“不是闻不惯烟味。”孔黎鸢懒懒地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
“是只闻得惯、也只抽得惯这个牌子。”
燃烧的烟尾忽明忽灭。付汀梨才发现空气中的雨雾已经变小,索性收起挡在头上的手,插进衣兜里。
用拖鞋踩了踩浸湿的地面,
“哦,还是少抽点烟的好。”说了这句,又觉得人家的事自己瞎管什么,便又补充,
“不过孔老师压力大,时不时抽几根也可以,我只是随口一说。”
孔黎鸢又笑一下,笑声像是溺在这场微不足道的雨雾里。
她难道心情很好吗怎么一晚上动不动就笑。付汀梨古怪地想。
“这件事你别怪荣梧。”等笑完了,孔黎鸢说。
“嗯,知道,怪你。”付汀梨说着,还偷偷在心里补一句
怪你让我穿着拖鞋和随便抓来的外套,和还没卸妆、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一起站在街边。
“荣梧本来不想干这事,她和我说,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么大半夜楼底下真的是一百个汉堡呢”
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兼女骗子,在给她的同伙洗脱罪责。
付汀梨回,“那她最后为什么还是配合你”
烟雾弥漫,夹杂着些湿气,好像是头顶横七竖八的电线,滴了滴水到付汀梨的睫毛上。
孔黎鸢望着她。
直到她睫毛上的水汽滴落,氤氲了世界的雾水。她抬手去擦,看见孔黎鸢率先伸出了手,拭去那层雾。
女人柔软的、夹杂着淡淡体温的手指从眼前擦过,仿佛和她的眼睛没有过交际。却又留下一个清晰慵懒的笑,
“因为我和她说,你会信的。”
付汀梨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视野重新变得有些恍惚,她看到靠在车前的孔黎鸢走远了几步,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
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烟味已经淡了许多。这本来就是一种烟味很淡的烟,被风一吹就散。
爱抽烟的人不喜这样有些甜有些淡的味道,不爱抽烟的人什么烟都不爱。
可孔黎鸢却只抽这个牌子。
回过神来,身后靠着的车已经发动。已经上车的孔黎鸢透过后视镜看她,和她说,
“上车。”
“去哪儿”付汀梨下意识问。
“不是还有一百个汉堡吗”孔黎鸢反问。
真带她去吃一百个汉堡还是说又在骗她不过她身上又有哪点值得孔黎鸢大费周章地骗呢
付汀梨在后视镜里与孔黎鸢对望,思考着现在回到出租屋楼上那个小孩嘶吼声已经暂停的可能性,以及就这么放孔黎鸢一个人去自己明天还能进得去拍摄现场的可能性。
这是个极难得出结论的问题,以至于在她回答之前,孔黎鸢先回答了。
她的回答似乎只是一个笑,很轻,却仿佛让雾气在后视镜上弥散。
而四溢雾气的后视镜又将车内车外的她们,折叠进同一个世界。
这是孔黎鸢今天晚上的第四个笑。付汀梨意识到这点,然后又听到孔黎鸢说,
“好像是有些晚了。”
声音低了下去,“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去。”
付汀梨选择先上车,在暖烘烘的车内空调里问还没问完的问题,
“那要是我没有相信荣梧的话呢要是我现在转头下车呢”
虽然她确实相信了,并且都没怀疑过她拿着这一百个汉堡要怎么消化,就像上了车她才反应过来,孔黎鸢说的一百个汉堡应该不是真的一百个。
“那我回去不就好了”
到了车里,孔黎鸢的声音莫名显得有些空,也许是付汀梨还戴着耳罩的原因。
她刚想把耳罩摘下来,又听见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
“只是路过,正好下来抽根烟。”
摘耳罩的手顿了顿。她干脆不摘了,就这样戴着也挺好的,暖呼呼的,免得把她的迟钝停滞泄露出去,平白冻坏了耳朵。
原来只是路过。
也挺好的,只是路过下来抽根烟,顺便记起来要还她汉堡的事情。
她是该庆幸孔黎鸢这样说。
付汀梨佯装打了个哈欠,将这个话题带过去。目光却忍不住打量着孔黎鸢现在开着的这辆车。
和上次送她回来的车不一样,又换了一辆,车内饰却还是一样的低调沉敛,一切都是全黑的,除了
车钥匙上挂着的浓眉大眼的紫色脑袋。
巴斯光年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以至于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平白无故怎么会看到巴斯光年,在孔黎鸢的车里
兴许是注意到她有些发愣的视线,在她提问之前,孔黎鸢却先回答了,
“有人送的,车钥匙总是不知道扔哪,就用上了。”
“夏悦”付汀梨问,她看到夏悦在送礼给剧组演员的时候,背着经纪人偷偷在礼盒里塞的,朝她吐吐舌头说“巴斯光年天下第一可爱”。
“不是。”孔黎鸢拐过一个弯,说,“夏悦送的那个在公司车里用了,这个是”
她望她一眼,“其他人送的。”
付汀梨迟钝地点点头,没有深入去问这个“其他人”是谁,而是又打了个哈欠,好像自己刚刚佯装打哈欠的报应来得飞快。
“困了”车在懒散的雨雾里前行,孔黎鸢的声音飘到耳边。
付汀梨又打了个哈欠,眼皮有些犯困地耷拉着,
“是有点。”
车速好像伴随着这句话慢了下来,车里的暖风也似乎消融成了暖热奶油,舒适地淌在空气里。
“那睡会吧。”
听了孔黎鸢这句话,付汀梨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真的睡着了。
奇怪,明明在那个空荡的出租屋,楼上楼下的一丁点声响,墙体里的石子音、隔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楼下卷闸门呼地拉下来的声音都能让她瞪着眼竖着耳朵听,然后心烦意乱地想拿刀砍人。
可到了车上,外头车声呼啸,午夜街头仍旧嘈杂,尖锐的汽车鸣笛,不知从哪传来的吵闹警笛,路过时溅起的哗啦啦水声,鼎沸喧闹的夜生活男女在路旁大笑她反而睡得安稳。
这会她以为,这两者区别在于噪音和白噪音。
后来才知道,出租屋里,泯灭她睡意的是二十平米的孤寂,是望不到未来的恐惧。
而车里,安抚她睡意,将她沉甸甸压入睡眠的,是在她旁边开车的孔黎鸢。
还有一场短暂而光怪陆离的梦,将所有元素揉杂在一起。
梦里是加州,是敞开明亮四溢着阳光的公路,是张扬摇摆的花菱草,是她双手扣紧方向盘,将歪到不知道哪去的车拐到正道上。
是坐在副驾驶,手肘撑在车门,在敞开的车里望着她畅快大笑的女人,是抚过她金色头发的温热手指,是女人笑着问她,
“你要不要和我做”
梦里的她开着车,觉得自己好像掌舵人,不知前方去向。
但心底尤其酣畅,似乎是因为知道就算不管去哪,悬在她们头顶的,也始终会是一轮崭新的太阳。
在车里进行的梦永远鲜活生动,以至于当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突然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朦胧而恍惚地睁开眼,飘摇车笛在耳边响彻,尖锐地戳破梦和现实的分界线。好像虚化的雨雾正在被雨刮器一点一点拭去
孔黎鸢正在车里望着她,背对着街边明亮如黎明的光线。
手似乎恰好悬在她的头顶。
付汀梨眨了下眼,视野被困意覆得模糊,好似充斥水汽。水汽里,她看着车外的黄色灯光融成半透明的黄油质感。
淌落在昏蓝色车厢里,淌过孔黎鸢侧边的发,深邃的眼,饱满的唇珠,纤长的睫毛
她眼底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她向来看不懂她。
以前,她看不懂她在第一次见面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她看着那些似是半透明质感的光,最终从孔黎鸢睫毛上淌落下来,滴到她的眼底,缓慢晕开。
仍然看不懂孔黎鸢为什么望着她,用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悬空的手终于落到她头上,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说,
“你头发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