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尘震惊地瞪大双眸。
他眼睁睁地看着窗户下那片黑暗愈发深沉,仿佛深渊，然而和大巫的团鬼影不同，这个深渊是暖的,是在燃烧着，能温暖他的。
黑渊在瞬息间化开，凝成人型。
顾玄息没有穿那一身威严庄重的真龙王袍，一身轻便黑衣,他抬头看去,黑夜中,沈离尘那双瞪大的眼睛如此熟悉，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抖。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半跪在床边,抬手轻轻抚摸沈离尘的脸，抚摸着他价值千金的宝贝，“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憔悴成这样。”
这才几天，沈离尘竟然敢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谁敢短他一口吃的，顾玄息都想杀了他。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沈离尘也肯定不会告诉他在这里受过苦。
沈离尘还在震惊中，他只身在大巫的阵营,这里的妖魔鬼怪哪一个不会变化的法术无数人都能瞒过他的双眼,他也一直在提防大巫随时派人来试探他的诚意。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死定了。
但是沈离尘就是知道他没有看错人，他发疯似的抱住顾玄息，脸埋在他胸口，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提心吊胆都在这一刻卸下来,他竭尽全力忍着眼泪，不让顾玄息担心，尽量轻松道“没有，就是这里没吃的而已，我都吃了好几天辟谷丹了。”
顾玄息低头仔细看着他温和的眉眼，看他苍白的唇，“那你跟我走，现在就走还来得及。我带着你走，不会被发现。”
沈离尘松开双手，“走走了后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魔界。”
“现在魔族倒戈了多少”
“我怎么知道，我没管，这些日子里我想办法来见你都快想疯了，哪里有心思管那些琐事。”
“我知道，近三成。还有更多的魔族会投靠大巫。”沈离尘认真看着他，“到那时候，我们去哪里”
顾玄息无措地看着他，但眼底全是真诚的恳求“那就找一座我们在镇仙城时你说过的那样的房子，在海边，你带着你弟弟，我带着姓顾的那三个，我们隐居在世外桃源，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总可以了吧。”
沈离尘安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都湿润了才敢开口，“我还有好多朋友，你手下除了顾家三兄弟之外，还有许多当年跟你一起打天下的将领，你舍得他们如果我没猜错，魔界会投诚的最多一半，其他魔族都信赖你，信来他们的尊上，他们会反抗，而修士们亦然，我们华清宗就算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也不会投诚，那时候只有血流成河。”
他语气很轻，温柔目光却十分镇定，那一瞬间，他看起来令所有人都觉得连至高王座都配不上他，腾空而上的真龙都不如他，三界都该向他叩拜。
他含笑道“我们谁都走不了，我接下来的计划必须实行，我想了很多遍，应该可以万无一失。我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熬过这一次，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谁都不能再分开我们。但你一定要等我。”
顾玄息抬手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埋在自己肩头，心口仿佛流着血，疼得仿佛正在被一片片剥下身上的龙鳞。
“我等。”
沈离尘在动用他的逆鳞那一刻就已经下定决心，沈离尘最初的打算只是为了他们二人，顾玄息能不答应他吗。可担忧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如果他能成功带走沈离尘，他再高兴不过，哪怕他们一起去流浪。但他愿意这么想，却知道不能这样做。
沈离尘想做的事，他要陪他一起做。
说句不吉利的话，大不了到时候殉情，死前再准备一把火把他们一起烧了，谁都讨不着好。
至于三界死都死了，关他们什么事。
顾玄息道“我陪你睡会儿，天快亮时再走。”
“嗯。”沈离尘往床里挪了挪，感觉到背后一片炽热，小心枕在顾玄息手臂上。
他猛地想起什么“对了，你怎么成白狐了”
顾玄息捏了捏他的耳朵“装成白狐妖混进来的，想着白狐长得还算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沈离尘又转身面对着他，像是必须要用双眼去看，以防他是自己思念过度的幻觉，“我是说，你怎么看起来就是只小妖怪，根本分不出来。”
顾玄息无奈道“你交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朋友。”
沈离尘疑惑地看着他。
这话要从沈离尘被道麟君带走那天说起。
第二天顾玄息就因为忧心过度到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眉间血红的魔印都清晰可见。
再不做点什么，他恨不得堕魔，说不定能杀大巫。
他知道不能堕魔，便把魔界交给重新振作、下定决心终有一天要赶超沈离尘的顾火，并做出自己还在魔宫的假象，离开魔界，去了人间。
沈离尘有什么朋友他一清二楚，如果想知道沈离尘怎么做到的，他必须找这些人问清楚。
他不是想破坏沈离尘的计划。
他只是太想他了。
他先去了华清宗，唐溪和吴非元可以说是看着沈离尘长大，与沈离尘关系最亲密。如果沈离尘有什么秘密，他们是最有可能知道的。
到华清宗的时候他又先去了忘忧山，在山脚下见到净昀苍。
看到净昀苍的瞬间，他几乎要冲上去，和这家伙打个天崩地裂，但他只是把金色逆鳞还给净昀苍。
净昀苍在看见逆鳞的那一刻顿了顿，似乎没想到这片逆鳞会被还回来，甚至这么快就被还回来。
他平静地接过逆鳞，缓缓开口“我宠他，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顾玄息也出乎意料地平静，“你的宠爱就是送他去死。”
“他走的时候，我就不想报仇了，不报了，什么仇都不报了。我承认从小时候我就不如你，我软弱，我无能，可我只想要他回来。”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去找吴非元和唐溪，他们两个正坐在草地上，挨得很近，亲密地说着情话。
顾玄息上前询问，没有问出他想知道的事，便走了。
从华清宗离开，他立刻飞去凌阳宗。
他和沈离尘在凌阳宗重逢的时候，沈离尘和江邵的关系确实不错。
抵达凌阳宗，顾玄息落在一片药圃中，看见熟悉的守田小屋，他恍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发现血咒的线索时，就是在这里拷问那位炼制血咒的长老。
那时候所有的线索都是沈离尘发现的，他当时就该知道沈离尘聪明，该防备着。
“嗯，晒两个时辰就行，不能多不能少，辛苦你了。”
屋内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紧接着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
“辛苦什么，反正也是顺手的事。”
话音落下，一个人推门出来，他一手挎着竹篮，篮子内装满了白色小花，仿佛盛满的是一篮子雪。而他另一只手牵着一只小鬼，不是沈离尘的弟弟还能是谁
顾玄息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尊上”
江邵看见熟悉的背影，心里一惊，连忙跑到弟弟前面挡住他“尊上听我解释是沈师兄让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
“我都知道了，不是来问罪的。”顾玄息不耐烦地打断他，“告诉我所有细节。”
床上。
听完顾玄息的话后，沈离尘简直不敢相信“端木羽除了有把鬼暂时变成人的的丹药，还有把龙暂时变成妖怪的丹药”
顾玄息轻声道“不仅如此，把人暂时变成妖的，变成魔的，变成仙的，还有把妖暂时变成人的总之他把那些装药的小瓶子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全是蜘蛛网。你交的这都是什么朋友，正儿八经的不会，怎么尽是这些歪门邪道。”
吴非元也是，正儿八经的法阵看不上眼，尽琢磨些稀奇古怪的。
沈离尘戳着他的胸膛“不玩这些歪门邪道的，你怎么能见到我”
“也是，回去重重有赏。”
“我下次不管做什么，都一定和你商量。”沈离尘在他胸前蹭了蹭，“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顾玄息被他这番保证暖了心，“嗯，我也不会给你要保护我的机会了。”
又黏糊了一会儿，沈离尘开始说正事，交代了怎么把弟弟偷渡出魔界的，以及怎么小心从净昀苍手中要来逆鳞，然后他道“我留在顾火枕边的信他看见了吧。”
顾玄息道“看见了，你被带走时他就意识到不对，被我打发回去休息时就发现了信。”
沈离尘蹙眉道“什么我被带走他时才发现我以为他带人包围寝殿逼我认罪时就已经发现了感情他当时的愤怒是真的不是演出来的不行，这次计划得再谨慎些。”
“他以后会更谦虚的。”顾玄息道，“信里的内容我也看了。”
沈离尘在信中交代他这次拿下魔界的计划，主要是对付他们三兄弟的细节。他对大巫大言不惭地说最快一个月最迟三个月拿下魔界，其实当然不可能，他
准备按三个月行事，其中对付顾火计划是一个半月。
这三个月，就是他对付大巫的时间。
再拖久了，大巫肯定会发现他根本没用。
顾玄息摸着他的脸“太危险了。”
“还好吧，我都设计好了，如果真的危险，我也不会去试的。”沈离尘道，“今天准备对付顾焱的人已经去了，你记得叮嘱顾焱，装死装得像点。还有顾炎，如果死不了，就装重伤。”
顾炎在魔界只在顾玄息之下，放眼三界，也是排行前十的高手，甚至仙界那群老不死的都没几个能打败他。顾焱就算了，他只有打仗的时候才百战百胜，是三兄弟中最好对付的那一个。
顾玄息温柔地说“我会告诉他们的。睡吧，都累成这样，有我在这里，你也安心地睡一觉。”
沈离尘闭上眼，这些日子以来，他终于能彻底放下戒备，任由自己进入梦乡。
魔界。
火城。
大巫的人从边疆开始劝服，投诚的城也从边疆开始一座座朝魔宫逼近。
顾焱身为大将军，自然容不下这群叛徒，他原本在魔宫调兵遣将，指挥其他将军率军出征，结果突然被他哥提溜着扔到了军营。
这日，他率领一万魔军一万魔兽，抵达火城。
火城矗立在万丈悬崖边，城中央有座喷发了不知多少年的火山，一半岩浆沿着千万年前就存在的道路流淌，另一半岩浆流入悬崖成了岩浆瀑布，火城的百姓就是在这些岩浆之中的平地上建起一座座房屋。
魔军中有五千轻骑五千弓箭手，先是魔兽围城让城内任何人都插翅难飞，紧接着接连三阵箭雨，最后撞开城门，轻骑进城捉拿城主等人。
念及都是尊上的百姓，顾焱没有下令屠城，否则还能立个威，看谁还敢不要性命。
下令让轻骑入城的时候，顾焱一马当先率先进城。
他直接冲进城主府，捉拿城主，谁知道就在进城主府的那一刻，竟然有人从他左右以及身后包抄，他一个闪身，只见他的坐骑被鬼影触手插得千疮百孔，连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顾焱是魔刀手，刀和顾玄息的轻刀不一样，是把重型巨刀，能轻而易举斩一座城，敏捷是他的软肋。
这三只鬼修，在他眼中全是模糊的影子，根本抓不住
他一边抵挡一边后退，他只能靠重刀抵挡，但他挡得了左边，鬼修攻击他右侧，他却来不及把刀转到右侧。
于是最后，顾焱不负众望地被一只鬼修穿腹而过，鬼气从伤口开始灼烧着他，紧接着他摔落悬崖。
三只鬼修自然清楚，被他们穿腹而过时，鬼气已经顺着血脉和灵脉灼烧，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放心地回去复命了。
这时候五千轻骑也已经拿下火城，同时发现他们的大将军不见了，两位副将迅速重整军队，派出人手在附近寻找，同时向尊上和总管禀告。
与此同时，深渊谷底。
顾焱从岩浆中走出来，一嘴火山灰，呸呸呸地吐了半天。
他嘴里早就含着黑云玉蓉膏，在穿腹之前就吞了下来，落下悬崖的时候伤口就在不断愈合，鬼气也被迫退去。
“幸亏没把我的心肝宝贝小疙瘩骑出来。”顾焱取出一片树叶，含在口中化成水，漱了口，想起战马死时的惨样，忍不住嘀咕，“不然我得心疼死。”
他又取出一枚天阶的幻形丹，迅速改头换貌，圆满完成大哥交代的任务，确保不会因为忽略什么细节而被痛揍之后，朝魔宫的方向飞去。
果然使用巨刀的软肋就是敏捷，顾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迅捷如闪电的二哥，觉得自己又能行了，他和二哥联手，说不定能和尊上打个平手
大巫得知顾焱已死，确实开始对沈离尘刮目相看。
沈离尘连顾焱的战法都能料中，甚至还指出顾焱会率先冲进城主府，先杀他那匹灵敏如风的战马，才能杀得了他。
次日他又得知，顾焱死讯传出后魔军大乱，甚至连几个攻打叛变城的将军都迅速赶回魔都只为大将军之位。
这个位置，执掌百万魔军和魔兽，只在魔尊和大总管之下。
大巫更是难得用轻快的语气对妖王吩咐道，“确实有几分本事，你去给他一颗血咒。”
道麟君不可能服从，大巫经常指使的除了几个修为高深的鬼修，就是妖王以及仙界几位族长，甚至使唤妖王的时候更多。
倒不是器重妖王，而是认为妖族只配做这等小事。
明明投靠大巫是为了与仙族平等平坐，可现如今看来甚至连大巫都认为他们只配低人一等。
然而已经投靠就再无反悔的余地，好歹也分得一颗血咒，修为大增，只差一步能突破渡劫期飞升与两位仙尊分庭抗礼，也不是没有收获。
妖王听令，接过血咒，便去找沈离尘。
沈离尘冷着一张脸等着他“妖王来见我，是来看我落入仙族手中的下场”
“别不识抬举。”妖王冷哼一声，“这是大巫大人看在你立功的份上赏赐你的，不仅有利于修为，也意味着大巫大人接受你的投诚。”
他端着的托盘之中，赫然有一枚血滴似的丹药。
这就是血咒。
沈离尘竭力全力藏住心中的震惊，如果得到一枚血咒，说不定能反推出解药，但他知道这枚他不能要。
而听妖王的话，沈离尘就知道，大巫隐瞒了服下血咒之人都会被他控制的事实。
沈离尘镇定自若道“我不用它，烦请妖王代我还给大巫。”
“你”
妖王怒道，“简直不识抬举”
他从第一次见到沈离尘就对这个修士厌恶不已，看沈离尘被众星捧月人人羡慕的样子更是厌恶到了极点，不过是有仙尊徒弟这个身份罢了，竟然能拥有妖族羡慕的地位。如果人间修士也能这么对待妖族，他何至于投靠大巫。
对
于沈离尘的不是抬举，妖王直接离去，一五一十禀告大巫。
他以为大巫会恼羞成怒，但大巫只是消失在他面前。
沈离尘果然等来了大巫。
大巫好奇道“听说你拒绝了我的血咒。”
“血咒究竟是什么，我全都知道。”沈离尘慢条斯理道，“这点大巫不会不知道吧。”
大巫道“我当然知道，既然你来投诚，服下又如何，不仅修为大增，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也永远不会发动血咒。”
沈离尘摇头，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是不服，也不是不想要修为，只是”
他艰难道“你的血咒才刚试验出你想要的效果，我怕万一，你也应该清楚，你现在其实无法保证血咒没有问题。一个两个服用或许没问题，千万个或许也没问题，但十万个服用的人中出了一个有问题的，我都赌不起。”
“我现在正在为你拿下魔界，如果有个万一，拿下魔界还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这件事我真的不敢赌。不如等大巫拿下魔界，魔界均服用血咒而没有意外，我再服用也来得及。”
大巫冷笑“你倒是伶牙俐齿。”
沈离尘苦笑道“我一个小小的修士，自然要先考虑自己的性命，尤其是在你没有完全相信我的情况下。”
他敲了下桌子，示意自己还被关押在这里。
大巫阴鸷地扫了他一眼“你设计杀了顾焱，魔界大乱，确实有功，既然如此准许你自由行动。”
沈离尘拱手道“多谢，接下来就是杀顾炎，请大巫放心。”
大巫没说什么，径直离去，正好撞上来找沈离尘玩的凤司命。
凤司命看见他当即打了一个哆嗦，想跑又不敢，认命似的被他掠走了。
等落地的时候，他闭上双眼，被一巴掌狠狠抽到崖壁上，他身下的石头碎成了蛛网状，他则吐着血，滚落在地上。
凤司命爬起来，不敢抬头，不敢叫疼，就瑟瑟地缩着羽毛蹲在地上，等候发落。
意料之外的是，第二下并没有到来。
他小心抬头，却见到宽大的兜帽下，大巫满脸寒光，双眸更是死死把他定在原地。
大巫冷冷问道“他有异心”
凤司命瞳孔一震，立刻道“他没有，真”
砰
凤司命又被坚硬的巴掌抽飞了出去，这下重重地撞在树上，他咳出一大团比他体型还大的血，落在地上后忙不迭狼狈地爬起来“真的我没看见他有什么异常也许是因为这才几天，我没发现，要不你再给我几天我再看看”
大巫的广袖无风动了动。
凤司命惊恐地看着袖子，害怕到想躲，可他知道不能躲，越躲受得罪越多。
“好好看着他，你的这条命是我给的，我也可以随时收走。”
话音刚落大巫便离开。
凤司命重重松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半天才喘一口气。
等他不再头晕目眩，也不再那么疼了的时候，他吸着冷气站起来，花了半天，才擦干净嘴角和羽毛上半干的血迹，又扑腾到水边仔细照了照，确保没有遗漏。
他飞起来会疼，还是飞走了。
回到房内，凤司命没事人一样落在沈离尘肩头，得意洋洋地叽叽喳喳“听说大巫放你出来了走咱们出去逛一逛今天也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才叫狐假虎威”
沈离尘难得没把这个不靠谱的玩意弹飞，“走吧，我正想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