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楚问闻声,一寸寸转了过来。月色映着他眉眼间尚未凝结的氤氲水汽,不似人间。
宿回渊道“你真好看。”
楚问听见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没有被夸奖后的喜悦,也没有被称作好看后的冒犯。
他淡淡点头道“多谢。”
“喂楚问你这人好奇怪”宿回渊身上伤还没好,痛得呲牙咧嘴,却半点不影响他嘴上功夫,“我告诉你,我这可是第一次夸人”
楚问瞥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应该先介绍下自己吗”
宿回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叫了楚问的名字。
他其实很想告诉楚问自己叫什么,被这样好看的人认识似乎是一种荣幸。
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包括自己是谁。
他耸肩“不知道。”
楚问冷冷斜他一眼,却是背过身去,再不理他了。
宿回渊又说道“我明天一早就要下山,不麻烦你们了,但是今天”
后面的字似乎对他来说很难启齿。
“还是要谢谢你。”
这句话成功让楚问又转了回来“要走你不想留在清衍宗可以,但你伤还没好,下去等于送死。”
“我刚刚听到你师尊跟别人说话了。”宿回渊坦然道,“你师尊都救不回我,你就放弃吧。最后些日子让我下山去喝点小酒,也比在山上闷着整天吐血强。”
楚问右手微抬,放置在岸边的衣袍便顺势而起,宿回渊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对方已经衣衫完整地站在自己面前。
若是忽略那尚在垂水的长发。
楚问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行不行用得着你管”
“那你大可试试,能不能在我眼皮下走出去。”
“你”
宿回渊气不过,抓起一旁的泥巴就想往楚问身上甩,但却潜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像是忽然发现,他一向擅长的撒泼无赖,在楚问面前都彻底失去了效用。
那人冷静、善良,且强大。
若是自己能活得够久,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就算师尊没有办法,门派还有其他师叔、长老、医修,有采于冰山的珍奇宝药,总要一试。”楚问垂眸看向他,“就算他们都没办法,我清衍宗后山有藏书阁,万卷宝宗,我挨个去找,总会有办法。”
宿回渊自出生以来就没什么记忆,没什么朋友,没什么生活,对活着并没有什么执着的欲望。
此刻面对楚问的认真,他忽然哑口无言。
楚问沉声说“清衍宗向来不避世,以天下大义为先,我楚问既活着一日,就不会任由无辜之人丧命。”
宿回渊不知如何作答。
“走吧,明天带你去找医修师叔,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楚问从他身侧走过,带来一阵极为好闻的冷香,他很难用贫瘠的语汇描述那种香气,满脑子只想着“好闻”。
直到那人轻飘飘的声音顺着山间清风传过来,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走吧,小孩。”
宿回渊气得脸瞬间通红,喊道“你说谁是小孩,我才不是小孩”
他朝着楚问的背影跑过去,像是追逐着荒原中最后一捧燎原的火种。
直到一不小心,绊在挡路的石块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轰隆。
梦境中的响声一时和现实中相重合,宿回渊慢慢睁开眼睛,尚有几分茫然。
他依旧身处在石洞当中,周遭却不再是一片漆黑,有一束亮光从石壁深处传来。
继而是更大的一阵巨响,似是天地俱碎,周遭石壁一寸寸破裂,光亮渐明。
他问道“宁云志找到阵眼了”
楚问答了一声。
宿回渊顺着声音抬头看向楚问,目光却在瞬间僵住,刹那间呼吸声音都显得轰然。
映着淡淡的光亮,只见楚问肩头处,有着大片刺目的血迹。
那鲜血浸透了对方那纤尘不染的白衣,外袍终究难以承载,血珠穿透布料,一滴一滴垂坠下来。
滴到了他的脖颈上。
“怎么回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宿回渊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缓缓上移,只见石壁顶端有几处水滴淌下。
没一会的工夫,被水滴浸润的岩石,瞬间被侵蚀出一个极深的凹陷来。
顿时想通了醉酒之时,那沉闷的水滴声来源于何。
根本不是什么清水滴在石面上,而是岩壁下经年累月产生的侵蚀性极强的酸水,滴在楚问的肩背上。
那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惨淡,宿回渊觉得这石壁间瞬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却难以从那伤口上移开目光。
其实楚问本可以躲开的。
但是两人所能移动的空间过小,若是楚问侧开身体,那水滴便会尽数落在他身上。
“你不是说,你能用灵力吗”宿回渊问。
楚问未答,可答案却再明显不过。
宿回渊不愿去想在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楚问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他是如何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撑起那些难以撼动的石块;又是如何替他遮挡侵蚀的水滴,没发一言。
依旧是因为那句“清衍宗以天下大义为重”吗
无论对谁,都会这样傻到可笑吗。
现在他对楚问的感情,早已不是年少懵懂的一腔赤诚。曾经楚问救他一命,但他已经将这份恩情还得彻彻底底。
现在的两人,不过是两相恨意的宿敌,形同陌路。
楚问正义凛然、心怀大义,被天下正道所追捧,而自己身居鬼王,大抵现在落个食人饮血、祸乱人间、欺师灭祖的罪名。
除了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他们或许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目前的平和不过是再虚幻无比的假象,早晚有一天会破碎得丑恶不堪。
到时候楚问会不会后悔。
后悔没早点杀了自己,甚至还替自己挡了伤。
可是,他常听人说,人生苦短不过几十年,白驹过隙,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没人记得谁。
而他大概也没有几年剩下。
心境终究不如从前,如果重新来一次,他一定会在多年前那个清衍宗的夜里下山,不会跟着楚问走。
又是一阵轰然巨响,宁云志那边阵眼已破,石壁之间现出一道一人宽的通路。宁云志气喘吁吁立于石壁另一侧,连拿剑的力气都不太有。
在这最后的机会,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楚问,你就不担心别人会骗你吗”
这句话问得无缘无由,毫无来头,连宿回渊自己都愣了一下。
果然饮酒误事,口无遮拦。
但他并未想到楚问似是思索了片刻,随即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不会,我一人之身,没什么可以值得骗的东西。”
宿回渊呼吸微滞。
彻底破开阵眼之后两人看清了宁云志此刻的表情,只见他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白色的衣袍尽数被灰尘染脏,身上有数处被碎石划出的伤痕。
他眼眶很红,看见两人走出来,尤其是楚问肩上那骇人的伤口,又有水珠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我看师尊太久没上来,实在着急才想着下来看看,没想到”
宿回渊懒得搭理他。
宁云志声音颤抖道“师尊,您的伤”
楚问拍了拍他肩上的浮灰道“不妨事,今后切不可擅自莽撞。”
宁云志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我刚刚破阵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东西。”宁云志潮湿的右手张开,其中是一张纸张泛黄的地图。
上面标注了山峦、村庄、河流,详尽周密。
宿回渊蹙眉道“这有点像是罡石村附近的地形图,不确定有什么用,先拿着吧。”
阵法已破,便有一处长梯在升起,顺着梯阶而上,几人便回到了那间诡异的婚房之中。
地上有一滩血迹,那男子却已经不见了,大抵是逃走了。
宿回渊一哂。
楚问偏过头看他“那血玉簪是你插进去的”
“花轿刚进室内他便察觉到了不对,我只是为了自保。”宿回渊扯谎道,“幸好我手疾眼快,不然没有灵力,差点被他算计在这里。”
“那为何玉簪并未插在胸口”
宿回渊闻声,脚步微顿。
以他的风格,确实是要插在心口,插进喉咙,若非刻意折磨,便一击毙命。
但他在下手的前一瞬,却难得犹豫了片刻,不为其他,只是想到楚问等下会来。
血腥气和楚问身上的清冷冰雪香气并不搭。
他不确定楚问是否看出了什么,便笑道“当时情况紧急,我灵力尽失,没想得那样周全。而且留人一命有何不可,以免脏了师尊的眼。”
楚问垂眸看他,神情有些复杂,却是没再追问下去。
几人回到前夜里住过的客栈,打算先清理一下身上的灰尘和伤口,然后明日便先回清衍宗。
现在虽然前因后果尚未明晰,但线索的指向性却极为强烈。
还魂的神医,离奇的暴毙,死而复生的松山真人。
宿回渊是三人当中唯一一个没受伤的,他回客栈里冲了个澡,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血腥气之后,换上了干净的白色外袍。
那被扯得破烂的婚服和红纱被他随意扔在地面上。
他出了房门,敲了敲楚问的房间。
楚问没回应。
宿回渊想了想道“师尊需要我帮忙清理伤口吗”
片刻后,楚问淡淡的声线从里面传来“不用。”
就猜会是这样。
“几日前师尊帮我疗伤,弟子感激不尽,如今为何不让我帮忙”宿回渊嘴上说着,手上却用力推了推楚问的房门。
大概是情况紧急,楚问也没想到有人会来,因此房门未锁,发出吱呀一声响。
开门的瞬间,宿回渊和楚问俱是一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