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方才一样,诸伏景光没有办法拥抱到梦境中的人。黑发青年从隔着十余年光阴的怀抱中穿出去,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怀中抱着用成人外套裹住的药物。
诸伏景光就跟在他身边,在反复尝试之后,终于偶尔能替他挡住一两滴雨点。
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啊。
猫眼青年苦笑两声,仍然锲而不舍地将手挡在神木千裕头顶。
黑发青年抱着一堆盒子在雨中快速穿梭着,直到停在一片低矮的房屋前。
是危房。诸伏景光从裸露在外的钢筋中推断出了建筑的情况。
神木住在这里吗
黑发绿眸的少年在路口停了片刻,滂沱大雨打湿他的头发,雨水肆意流淌,诸伏景光看到了冲刷过伤口的浅红色水迹。
神木千裕此时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早已在那时候的过去面对过一次结局。可是,他仍然身不由几地来了这里。
如果这个梦境真的和那些家伙有关,重复自己的回忆会有什么意义吗
诸伏景光看到黑发少年踌躇片刻,还是踏进了那片阴暗湿冷的建筑中。
雨滴顺着钢铁和裸露的水泥落下。那些房子像是匍匐在这座小镇角落的野兽骸骨,沉默着收留着走投无路的流浪者们,并等候着他们和它一起化作一片潮湿的泥泞。
诸伏景光跟着神木千裕穿梭在雨帘中。
黑发青年停在几片破木板前,抬起手敲了敲“门”。
当年他回来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他想要赠与药物的人并没有等他回来,他不知道那一对兄妹的姓名,自然也再没有找到过他们。
或许是离开了,或许
但是如果是梦境,如果有别的可能呢如果他能够将药送出去,他们活着的几率会不会更大一些
房间内没有人应声。
这是正常的。
神木千裕一手抱着药,一手推开了木门。
怀着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黑发少年钻进了低矮的房屋中。
门口对诸伏景光来说太小了,但这毕竟只是梦境,他只是试着向前走了两步,便像风一样穿过了狭小的入口。
破败的水泥板挡住了大部分倾盆而下的暴雨,因为没有阳光,房间昏暗的不成样子。
诸伏景光愣在原地。
在房屋的一角,蜷缩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雨水顺着破洞漏下,沿着他的额头流到地上,像是一条小溪。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容貌与他相似的,穿着灰朴朴裙子的小姑娘。
神木千裕看到了他们。她也看到了神木千裕。
诸伏景光蹲到两个孩子面前,心底酸涩成一片。他伸出手,轻轻地落到小男孩的面颊上。
他碰到了那条冰冷的小溪,也碰到了男孩灼热的额头。
穿着裙子的小姑娘看向神木千裕,她擦了擦眼睛,撑着墙壁站了起来“这里没有食物。”
神木千裕沉默着向前走了两步。
这一举动像是终于掀开了小女孩伪装的平静,她发出一声尖锐到可怕地嘶号“别过来”
雨水从头顶的破洞砸下,将两个人的面容都浸湿。她站在神木千裕面前,崩溃地将所有悲伤和恶意向前倾斜,破罐子破摔地只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哀鸣“为什么我们不能上学,不能玩耍,连一起活着都不行为什么我们已经努力藏好了,还是会被找到”
“为什么今天也没有药呢”她缓缓地蹲下来,小声地啜泣着。
神木千裕却好似愣在了原地。属于二十二岁神木千裕的灵魂仿佛被拉回了十三年前的阴雨中。
他看不到诸伏景光试图替他们擦掉眼泪的动作,感觉不到猫眼青年试图分享温暖的怀抱。梦中的雨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将他困在了原地。
“神木”诸伏景光焦急地想要把眸光破碎的少年唤醒。
如果是梦中的过去,请至少让他改变什么,如果是梦境,更应该让他掌控什么
他不能这样茫然无措的看着两个崩溃的孩子,不知前因后果,也不知如何应对
小姑娘终于平缓了情绪“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新来的我这里没有能抢的东西了。”
黑发少年蹲下身子,把怀里的药物放到地上。
有些包装壳被淋湿,有些包装壳上还有血迹,但这的确是珍贵的,能够救命的药物。
是只有神木千裕能从那些成年人手中夺走的药物。
小女孩愣了片刻,随后疯狂地扑上前来,她手掌颤抖着将药往怀里带,眼眸警惕地盯着神木千裕,像是饿到极致的野兽。
诸伏景光本能地拦在了神木千裕身前。
她抱住了许多药,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半天盒子,忽然嚎啕大哭。
“求求你我哥哥发烧了,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药我不认识这些字求你帮帮他”她坐进地上淤积的雨水中,手指将纸质包装壳按出十个洞来,“你可以杀了我,或者把我送到那些黑衣服的人手里,送到孤儿院去,他们会给你食物和钱你可以用钱买好多好多药,可以上学”
将孩子交给那些黑衣服的人可以得到一大笔钱,那些孩子会被送进小镇的孤儿院。
可进入孤儿院的孩子很快会被人领养,然后彻底消失在世界上。将自己暴露在那些黑衣服的人手下和送死没有区别。
神木千裕忽然觉得很冷。并不是因为这场梦境中的阴雨,而是一种连灵魂都要被冰冻住的森寒。
他一直知道生命是珍贵的东西。需要被保护,被珍惜的。
那为了他人而选择的死亡呢死亡又是否是一种可以被轻飘飘揭过的牺牲
那种久违的,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寒意像是肆意生长的藤蔓,雨水落到他身上,恍惚竟像落了雪。
神木千裕终于感觉到了梦境中潜藏的恶意。
就算二十二岁的自己已经熟练的学会了处理伤病,九岁的自己也什么都不会。
他一直都是靠着自己扛过去的,在梦中面对这样的问题,九岁的他没办法给出正确的回答。
他的灵魂被困住了。他帮不了那个发烧的小男孩除了捧着一堆药物眼睁睁看着他因生病而死亡,他什么也做不了。
神木千裕的到来像是一种不幸。
诸伏景光蹲在神木千裕身旁努力辨认着那一堆药物,神木千裕拿得齐全,外伤用药,跌打损伤药退烧药。
在神木千裕捧着的几个盒子里。
猫眼青年辨认出了救命的药物,抬眸去看神木千裕。
他只看到了一双茫然的,悲伤的眼睛。
神木不认识药品。
诸伏景光立刻明白了情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碰那盒的退烧药。
这是梦境的话他可以做到的。
他必须做到。
药品盒子滚了一下,从黑发青年手中坠落,滚到小女孩手边。
“药。”神木千裕低着头,努力控制着自己吐出字眼。
太冷了。连站起来似乎都成为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女孩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捡起药盒,将剩下的盒子推回去,急匆匆跑到自己哥哥身边,就着雨水将退烧药给他喂下去。
“神木。”诸伏景光也蹲到了神木千裕身边,尽管知道对方听不到,他仍然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神木千裕的身影晃了一下,他撑着角落缓缓坐下。
或许因为这间房终于到了极限,黑发少年这一撑终于破坏了脆弱的平衡。下一瞬,一块巨大水泥板从本就摇摇欲坠的钢筋上脱落下来。
那片水泥板向下砸落,折断了第二根,第三根钢筋,整栋房子都晃动了起来。倒塌的钢筋和水泥板像是交错纵横的犬牙,将那一对兄妹困在死亡的险地里。
这间危房快要塌了。
角落中的那对兄妹难以避开坍塌的水泥板和钢筋。
神木千裕试图站起身。
生命是珍贵的、脆弱的、需要保护的。他
黑发少年勉强凝聚起一点力量,尽量忽略掉从内而外的寒意,向倒塌的屋角走去。
他真的应该出现吗
“够了。”诸伏景光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这真的是他的梦境吗为什么会那么奇怪
好像整个梦境都在传递一种
神木千裕会带来死亡的讯息。
这绝对不会是他的本意。不管他和幼年的神木千裕认不认识,他都绝对不会将这种想法倾注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这明明应该是他的梦境吧他不记得自己是这种糟糕透顶的家伙。
诸伏景光向神木千裕伸出了手。
猫眼青年这一次终于抱住了九岁的神木千裕。
坍塌的水泥与钢筋在被诸伏景光接触到的同时开始崩解。
碎石、钢铁、鲜血还有阴雨都被猫眼青年一点点从梦境中抹除。
他抱住自己九岁的同期,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你的错,神木,只是一个噩梦罢了。”
你没有带来死亡。
这一次,神木千裕听到了。
只是一个噩梦。
神木千裕和诸伏景光同时睁开了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