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是云夫人听到了消息,她毕竟是夫人,管着一府上下,消息灵通。说是红燕的弟弟在贺府门房当差,听到些风声,但也不真切。所以她没有立即跟娴月提,只当是有人嫉妒,放的谣言。
但紧接着,娴月也听到了风声了。
娴月的消息灵通,在小姐们里说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她把房中一大三小四个丫头,还有奶妈、粗使婆子,都管得服服帖帖,一个个唯她马首是瞻,如臂使指。她的奶妈也是个厉害的,丈夫在府中当着马夫,有个儿子心思也灵活,是娴月看着长大的,叫做小九,来了京城,小九跟着一帮小厮在京中四处游逛,也结实了不少其他府里的小厮,常在一起赌钱游玩,他倒聪明,心思活络,年纪虽小,很有担当,竟然有几个小跟班,都管他叫九哥。
“九哥”当时在外面听到这消息,生了气,先把说话的小厮打了一巴掌,说“你敢编排我们府上小姐”。
小厮委屈得很“我是听到人这样说嘛,有鼻子有眼的,据说还有证据呢,不过我没看见罢了”
小九当时就呵斥了他,不让再传,其实转头就回了家,一五一十告诉了娴月的奶妈余妈妈,娴月听了,给小九赏了些钱,让他再出去访查一番,得了消息,基本确定了。
当天是个大晴天,娄二奶奶带着卿云出门和赵夫人一起踏青去了,娴月也并不慌乱,只是让人传话给凌霜,让她无论如何立即回家。小丫鬟珠珠还傻乎乎的,问“是去踏青那里找三小姐吗”
“真笨。”桃染附耳告诉了她,珠珠才明白过来。
凌霜果然很快就匆匆赶回来了,换了衣服,一进门就问“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让我回来。”
“你们都下去,桃染如意留下。”娴月只留下她们两人和各自的大丫鬟,关上门,让珠珠和余妈妈去外面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才露出慌乱神色来。
凌霜从没见过她这样慌,也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
“有个传言,”娴月说得隐晦“关于咱们家的,是个叫李璟的穷士子传出来的,说是咱们家一位小姐,在桃花宴上见过他,于是动了心,让丫鬟送了一封情诗给他,写在手帕上,约他三更相会。他没去,自诩正人君子,现在正满世界说这事呢”
“哪位小姐”凌霜不解“你还是我。”
娴月抿了抿唇,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多半是卿云。”
“他放屁”凌霜破口大骂“卿云会干这样的事,这也太荒唐了,一定是栽赃,多半是荀文绮,三房可能也有份”
“栽赃肯定是栽赃,但如何栽赃的,是个问题。你知道那穷无赖也是有个小官在身的,没有证物,不敢这样造谣。我亲口问过小九,他说那无赖真的有一封情诗在手上,而且给同僚都看过,赵景也看过,我猜他认出了那是卿云的字迹。如今已经是满城风雨,明天就是曲水流觞宴,如果他当着众人面把这情诗亮出来,卿云一生名声都要毁掉。”娴月神色也确实是焦急。
凌霜脑子转得飞快。
“怪不得今天踏青,赵景不出现,卿云送给他的两个字,慎与仁,他是认得出来卿云字迹的。”她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如意,去拿卿云抄的经来。”
上次文郡主说出老太妃要分一宴之后,大家议定了,老太妃占了春分三宴中的主宴海棠宴,就在永安寺办海棠宴,京中夫人小姐凑趣,都准备礼物。老太妃说不用,不如多诵佛经,也算祈福了。文郡主领头,让大家抄佛经,凌霜娴月懒得凑趣,都没写,卿云老老实实替三人都抄了佛经送过去,如今看来,事情多半出在那些佛经里了。
如意连忙去拿,凌霜性急,也跟过去,娴月却叫出她们,拿出一叠字来,道“我也想到了,但卿云细心,没有废版,只有这些草稿,都是零碎词句,凑不成篇,我记得她抄的是琉璃经和广华经,但具体不知道是哪篇。我找你过来,是商量这事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卿云和母亲。”
“告诉卿云是不行的。”凌霜神色严肃,思索片刻,又道“也不能告诉母亲。”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猜,玉珠碧珠虽蠢,但如果卿云名声坏了,咱们娄家的女孩子都要遭殃,外人可不会管你二房三房,大家全都玩完。多半是荀文绮的主意,佛经是文郡主送去永安寺的,也只有她可以有机会看到。玉珠碧珠最多不过是配合。她既然敢这样做,一定是想好了万无一失的计策。”娴月道“你想啊,佛经已经到了老太妃手里,谁敢再去要,就算母亲知道这事,能怎么办报官让卿云上公堂去和那穷无赖对峙或者是满世界找人解释,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事沾了卿云,卿云就脏了,如今是赵夫人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只怕要退婚,到时候才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呢。”
“倒也不必那么害怕。”凌霜道,她抿着唇,脸上神色飞速变幻,显然在疯狂思考之中。
娄二爷几个名字都起得极好,卿云端正,娴月是富贵温柔乡,平时这两人都极耀眼,但真到了天寒地冻一片霜雪的时候,才显出凌霜的韧性了。她虽然皱紧眉头,但脸上神色一丝不乱,仿佛再难的难题,到了她这里,都有一个解法。
“不能告诉母亲,母亲不知道,卿云不知道,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要是母亲知道了,就不受我们控制了。况且明天就是曲水流觞宴,母亲关心则乱,卿云又没有急智,这事最多和父亲商量,你给我一晚上,要是今晚想不出办法,明天再说不迟。”凌霜下了决断。
“我也是这样想的。”娴月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能够见到那封情诗就好了,我是想找云姨帮忙的,但她也毕竟是女子,进不去曲水流觞宴。要她找贺南祯帮忙的话,这事只怕要传出去。反而像做贼心虚似的,荀文绮这计脏就脏在这,沾着点嫌疑,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是可以找个长辈定夺一下。”凌霜看看天色已经接近黄昏“这样,你现在去云夫人哪里,跟她商议,明天不是海棠宴吗,你现在过去也合理。我去找蔡婳,今晚让她跟我睡,我们明早碰头,看能不能想出个办法。”
“好。”
两人匆匆分手,娴月去云夫人那不提,凌霜匆匆找到了蔡婳,蔡婳正绣着花,见她过来,问了句什么事,就被凌霜拉着,回了自己房间。
“你那里说话不便,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她拉着蔡婳进了房,反锁上门,才问道“你听说过关于卿云的传言吗”
“什么传言”蔡婳不解,但她反应也快“荀郡主这几天是有点得意的神色,我眼皮狂跳,只怕要出事。”
“有个叫李璟的穷士子,说收到卿云一首绣在手帕上的情诗,邀他三更私会。字迹都是卿云的,看样子是冲着卿云和赵景的婚事去的”
“不只是卿云,只怕也冲着娴月。”蔡婳反应飞快“我说怎么玉珠碧珠这几天和荀郡主来往特别密切,但她们俩人有点受胁迫的神色,荀郡主是看你们家最近太得意,可能玉珠怂恿,所以要弄坏你们家女孩子的名声,但玉珠没想到荀郡主不顾忌她们。其实赵景如何她倒不在意,应该是冲娴月去的,毕竟娴月和云夫人往来密切,都说可能她要配贺南祯,但娴月周身没破绽可钻,才对卿云下手。”
“你有看到什么可靠的证据吗”凌霜问。
蔡婳摇头。
“荀文绮虽然跋扈,却不笨,而且她身边有个老嬷嬷姓王,是文郡主当年的侍女,宫里出来的人,心机城府都不是你我可以预测的,所以她有恃无恐,自己四处作孽,却不怕报复。”
凌霜心下凛然。
“卿云怎么那么糊涂,随身手帕也会弄丢吗”蔡婳焦急地道。
“不是弄丢,多半是仿造,卿云常年跟着我娘到处见人,身边物件都是过了明路的。”凌霜抿着唇,叹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廉洁可辱,忿速可侮,兵法诚不我欺。”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论道呢。”蔡婳被她气笑了“就是读破庄子,也救不了今日的火了。”
“这时候读什么庄子,只能读兵法了。”凌霜神色坚定“宫里的人又怎么样,不过是些勾心斗角的把戏罢了,朝野争斗都能用兵法来破,我不信我一夜解不了这个难题。”
“其实倒也不算什么死结,不过是欺负咱们都是闺阁女儿罢了。”蔡婳也看得穿“因为是闺阁女儿,所以连辩白都不好辩白,沾着身就算脏。因为足不出户,所以也看不到男人手里的情诗,更无法公堂对峙,否则三堂会审,有什么冤案解不了荀文绮这也不过是学的当年宫廷争宠的手段罢了,把赵景和满京城的人当皇帝来待了,不管真相如何,只要赵景起了疑窦,卿云就是输”
“我不信没有生路。”凌霜道“如意,去跟我娘说,说我有点累了,晚饭不吃了,先睡了。让卿云陪她睡一夜,明早一起去海棠宴。拿灯油来,我和蔡婳要看一夜的书。”
“行吧,我也舍命陪君子吧。”蔡婳无奈笑道“你说你,要是把这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什么荀文绮,会是你的对手吗京中王孙不是随便你挑选”
“干正事呢,别打岔。”凌霜冷冷道“什么破王孙不王孙,赵景倒是王孙,不照样被人耍得团团转,眼看是夫妻了,仍然是别人一句话就可以毁掉信任,整天仰人鼻息,这样的姻缘,我不结也罢。”
“那你还这么着急”蔡婳笑道。
她性格里其实有着凉薄的底子,之所以为卿云的事着急,也是看凌霜的面子。
“卿云在走这条路,也是她唯一的路,我虽然不赞同,但仍然会为她保驾护航,这就是做姐妹的意义。”凌霜道“不说了,看书吧。”
第二天凌晨,娴月匆匆起身。
她有事挂在心上,一夜睡不安稳,匆匆起床挽了个头发,素妆就出了门,云夫人留不住,只能让红燕跟着她,娴月本来准备上轿回家,但看正厅似乎有眼生的侍女在来往,猜想多半是贺南祯在家。
“是贺少爷吗”她问红燕。
“是。”红燕答道,迟疑道“可是是”
娴月哪里管这些,直接裹上披风,道“桃染,去请贺少爷在偏厅见面,就说我有一句话要问他。”
她平时滴水不漏,除了自己匆忙,其实大礼还是守的,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也只敢隔着屏风相见,她和贺南祯素无往来,并不熟悉,在屏风后的绣墩上坐下,看见外面人影摇晃,是官靴的脚步声,高挑身影,穿朱红锦袍,像是要去上朝。
“原不该打扰贺少爷,但实在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请问贺少爷。”她抿了抿唇,真是棘手的情况,饶是她平时八面玲珑,也不知道该如何提及,沉默半晌,道“实在是事急为难,事关人性命,请饶恕我失礼”
她声音听起来极焦急,几乎带着点哽咽,名满京城的美人,这样的弱势,正常男子,早就甘为驱使了。
但对方语气竟然这样平静。
“直说无妨。”
“有个传言”她斟酌着开口“是关于我家的论理我不该说这事,但我知道贺少爷和世间俗流不同,不会人云亦云”
“如果你说的是令姐和李璟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屏风外的声音淡漠开口。
娴月大惊。
“事关闺阁声誉,请贺少爷慎言。”娴月冷声道,意识到失态后,想要挽回,道“我知道贺少爷不是庸碌之辈,也不是捕风捉影冤枉好人的人,此事日后自会真相大白”
“但有个问题。”屏风外的声音淡淡道。
“什么问题”娴月不解。
屏风外伸出来一只手,极修长,肤色冷而白,看得出是仕宦公子,养尊处优,屏风上绣着一整棵的桃花与云雀,被他一推,一扇扇折叠起来,在花鸟之后。露出来的人,俊美,穿着朱红锦袍,也确实是贺少爷,却并不是贺南祯。
四王孙中从一开始就被娴月淘汰的贺云章,穿着锦袍,站在屏风后,平静地看着她。
娴月大惊,闺阁女儿不见外男,她本能地起身想往后退,但她毕竟是娄家的女儿,想看她惊慌失措,未免太小看了她。
“不愧是荀文绮的表兄,真是好礼节。”她抿紧唇,素面的脸上,五官仍然艳如桃李,昂首道“既然是这个贺少爷,那就劳烦贺大人你去给荀文绮传一句话,就说娄娴月说了,今日之事,我娄家必定加倍奉还。”
“怎么奉还”贺云章倒也不生气,还淡淡道“也写一首情诗,去栽赃她吗”
娴月神色惊讶。
“此事事关内帷,不是我们外面男子可以置喙的,但我送娄小姐一句话,内帷的事,生路,往往也藏在内帷里。”他平静道。
“男女大防,再待下去恐怕有损小姐声誉,失礼了。”他倾身朝娴月行了一礼“请恕我先告退了。”
娴月楞在原地,看着他扬长而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贺云章,好像就是如今饱受争议的捕雀处的长官,名义上是挂在秦翊的御前侍奉里,其实是官家的心腹,捕风捉影,就是常人对他们的嘲讽。
以他的手段,大概真能解决这件事,生路也许就藏在他那句劝告里。
娴月没想到,等到她匆匆回了府,凌霜已经出门了。只剩蔡婳还在房间里看着书,见她进来,道“凌霜要我告诉你两句话,一句话是她想到破解的办法了。”
“还有一句话呢”娴月问道。
“等着看好戏吧。”蔡婳道。
奇怪的是,她说着这样痛快的话,脸上却并无笑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