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青庐书院,就坐落在南城,都是京城的世家子弟才有资格在此就读,里面的老师都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大儒,每年春闱应试,捷报频传。书院虽叫青庐,其实门口只有“结庐”两个字的匾额,取的是陶渊明“结庐在人境”的典故,是因为书院都用青砖,又称青庐书院。
程筠就在这书院就读。
凌霜在京城闲逛了不少时日,对这一块也算熟悉,她在书院外的茶楼里包下一间雅间,等到第二壶茶泡出颜色的时候,程筠终于到了。
他也知道凌霜行事不同寻常,但未婚小姐,这样叫人进去传话,悄悄约他相见,还是有点不合世俗规矩。但他想,也许是因为前些天自己和母亲到娄家造访,也许是谈婚事的事。
他忐忑地进了雅间,见凌霜坐在那里,虽然穿得简单,只是寻常胡女骑装,但也显得俏丽耀眼,不由得先有三分不好意思,行了个礼道“三小姐”
“你知道我今天找你出来,是要说什么吗”凌霜问道。
程筠顿时有点脸红。
“我猜,是因为婚事的事”他有点急切地解释道“我母亲那边已经松口了,你放心,等春闱之后,我就跟他们提咱们的事”
“我不是为说这个来的。”凌霜淡淡道“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嫁给谁,我不想嫁人,”
程筠有点惊讶。
“为什么呢”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样问道。
凌霜顿时冷笑起来。
“你真的不知道吗”凌霜反问他“看看我们身边,我们的娘亲,我们的同辈姐妹,她们婚后的日子,你难道毫无察觉吗梅四奶奶和梅姐姐的事你也听说了,京中官员和世家子弟,那个不娶妾哪个内宅没有一番故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去想这里面的事”
程筠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他大概以为他已经看穿了凌霜的担忧,十分真诚地告诉她“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这样对你的。”
“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也不是,承诺这种东西,说的时候固然可以山盟海誓,背弃的时候就一文钱不值。难道我要把所有的一切寄托在你的一个承诺上吗”凌霜反问。
程筠有点懵了。
“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啊,我娘亲,你娘亲,都过得很幸福,你父亲就没有纳妾啊,我家虽然有两个姨娘,但和我娘亲处得如同姐妹一般”
“你还是不明白。”凌霜的急脾气又起来了“你觉得她们过得好,她们真过得好吗这是其一,就算她们过得好,但过得不好的那些呢嫁人就像一个赌局,为什么我要去赌这一把,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家,我可以保护里面的每一个人,决定每一个人的去处,而不是连自己的命运都要依靠赌局的输赢”
“你嫁给我,也可以做到啊。”程筠不解道。
“真的可以做到吗你现在连你母亲都不敢违逆,何况以后呢。”凌霜感觉自己
被绕进去了,站起身来,自己绕回来道“不,这跟你也没有关系,换一个人也不过是这样,我父母那样固然很好,但那也是我母亲赌赢的结果,我不想去赌人性,不要因为情意浓而赌到的结果,我要的是铁打的保障,不要日后翻脸就全然没有的,梅四奶奶当年夫妻感情好时看起来也很幸福,但后来变心了呢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一个人不变心上,这难道不恐怖吗”
“但我会对你好的啊。”程筠无力地解释道。
“但我为什么需要你来对我好,然后把自己的幸福在寄托在你的这份好上呢为什么我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要嫁去你家,为什么我要进入你的家庭,和你的家人共处,让你的父母来管教我,为什么我要离开我的家人,我的至亲,我可以安心地在我娘身边睡着,我可以和她依偎在一起,我们可以争吵,发脾气,斗气,又和好,为什么我要离开我的父母,去侍奉你的父母为什么我不能睡在我熟悉的床上,我不能一睁眼就看到我的家人,我不能放肆笑,放肆哭,为什么我不能在我儿时的树下看书,我要生活在你的院子,你的人生里我们吵架了呢,你不再喜欢我了呢我想做一点规矩之外的事了呢我想跟我家人说话了呢我生不出儿子呢我容颜老去呢“凌霜道“为什么我不能用自己能掌控的方式渡过一生”
程筠被她这番诘问问懵了。
“可是所有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花信宴可以挑选”
“挑选之后呢还是要嫁,还是要赌,如果这游戏的规则就是你只要嫁人后,就失去了权力,那婚前的挑选还有什么意义呢什么挑选能给一生的幸福负责”凌霜反问道“你觉得我娘亲赌赢了,你娘亲也赌赢了,卿云赌赢了,娴月也赌赢了,但人为什么要去赌,为什么女人要用一生的幸福去赌,为什么不能跟男人一样,有无穷无尽纠错的机会,妻不如意还有妾,妾不如意还可以偷,家里待不下去,就养外房,买妾室,官场不如意,还能红袖添香。为什么我们就得在内宅的一亩三分地里,捉对厮杀,宛如斗鸡”
“可是我家并没有斗啊”
“也许你家真没有,不是你没看见。但世上有的是人在斗,柳家在斗,赵家在斗,我们娄家也在斗,花信宴上女孩子的暗斗,就已经是在为以后内宅的斗争提前演练。但我一点也不恨那些女孩子,也一点不恨三奶奶,哪怕是荀文绮和玉珠碧珠,我连愤怒都少,我只觉得她们可怜。她们从出生时人生就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斗,就是比,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伪装得蕙质兰心,百般争奇斗艳,去博取男人的一点欢心,换取你们手指缝里掉下的一点残羹冷炙。”
她说得激动起来,甚至握紧了拳头,在雅室内走动起来。
她知道程筠听不懂,但她也不是说给程筠听的,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些对着娄二奶奶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事,那些从入京以来就堵在她胸口的那些事,那些让她对这花信宴,对这京中的一切,都觉得冷淡无趣,甚至对人生都显得淡漠的事,她终
于理顺了。
秦翊为什么厌恶这世界,他告诉她了。
而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淡漠,又这么愤怒了。
这些天来,一场场的脾气,那次在竹林中的质问,她问的从来不是秦翊,而是她自己。
为什么你拥有了富足的生活,还这样不快乐。为什么你能溜出去大摇大摆,却仍然觉得自己身上带着重重的枷锁,为什么你厌恶这世界,为什么花团锦簇的花信宴无法吸引你的兴趣,为什么你这样不快乐
她一直没有问自己,而今天她问了,她也得到了答案。
“因为我恨这个世界。”她告诉程筠“我恨我生为女子,明明我从小能打得过你,读书也能读过你,明明你从小跟随我,崇拜我,但到了十六岁,形势忽然就逆转。只要你是男人,你能娶我,你就能主宰我的命运,我恨这套让我永远赢不了的规矩,所以我恨这个世界,恨这不公平的一切,恨那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我,勒紧了我的胸口,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窒息我想大叫,我想撕毁这一切,一想到还要这样生活无数年,我就恨得咬牙切齿。”
“这就是我为什么疾世愤俗的原因,你明白了吗”她问程筠。
而程筠显然不明白。
否则他不会这样张口结舌,苍白无力地道“可是我很喜欢你啊,我会对你好的”
凌霜该反问他“为什么我需要你对我好,为什么在谈婚论嫁之前,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好就过得很快乐,为什么婚后反而需要你对我好了”
但这样问没有意义了,不过是鬼打墙而已。
他站在她面前,而他听不懂她的话,她所有的愤怒和挣扎,没有一点进入他的眼中,他看见了娄凌霜,却又没看见娄凌霜,他看见的是他喜欢的那个人,而不是这个叫娄凌霜的,桀骜不驯的灵魂。
“君子一诺千金,你要相信我对你的情”程筠甚至认真地说服她。
而凌霜笑了。
她找到了回答他的方法。
“好,我相信你,那你相不相信我呢”她反问程筠。
程筠有点惊讶,他本来没想到凌霜竟然会被说服的。所以自己都有点意外。
“当然相信”
“好,那你把你家的秘密告诉我,你父亲为官,应当有官场秘辛,你父亲为什么调任山西你娘亲除了找我家活动,还找了谁,行贿多少,你告诉我”凌霜淡淡道“甚至不用关于你家族的,只要关于你的,你的软肋,说出来会毁了你的事,你告诉我,我就嫁给你。”
程筠惊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个,你”
“我也不会告诉别人啊。”凌霜用他原话回答“我也会对你好的,怎么,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情吗”
程筠这下是真张口结舌了。
“我也是君子,我也一诺千金。你告诉我,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就像你也不会娶妾一样啊”凌霜催促道。
“
但我家,我父母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我不能轻易”
凌霜神色一冷。
“我父母没有在我身上花费心血吗我过得不好他们不会伤心吗我不是有血有肉的吗我不该害怕担忧吗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不是一样的重量吗还是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筠着急解释。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就告诉我,你要我用一生去赌你的良心,你怎么不用一生来赌我的良心呢”凌霜冷静反问。
程筠眼神躲闪,垂下了头。
凌霜自嘲地笑了。
“你看,阿筠,你也会怕对吧。人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寄托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你不是说要相信情吗但情值不值得一个人赌上一生呢你的心里也有定论了。你也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我做呢”她平静道“回去不用再说什么求亲的事了,我不会嫁的,不管是嫁谁。我们不过是童年好友,这不叫喜欢”
程筠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他脸色苍白地看着凌霜,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我不是懦弱”
“我知道你不是,我也不是,”凌霜道“我只是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就像你一样。”
“但你怎么会想到问我要我家的秘密”程筠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你以前说的很多话,我都当你只是一时意气,我娘说你不好,我心里只不信,原来她没说错,你就是不懂这世上的规矩,只想特立独行,无法无天。”
“我娘也说你是你娘亲牵着的一条乖小狗呢。”凌霜反唇相讥道。
这话一出,程筠的脸上终于露出愤怒来“你疯了”
凌霜的反应是扬起拳头,朝他冲了过去,程筠立刻往后躲,凌霜其实也不过是吓吓他,顿时大笑起来。
“快滚,不滚我就揍你了。你可是从小就打不赢我的。”
程筠躲到门口,道“你真是疯了,我告诉娄姨去。”
“去吧,告诉谁都行,满世界宣扬去,我怕你吗”凌霜怒道“早料到了,你也不过跟世上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得不到就毁了,我怕你我自己早毁完了”
程筠在门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又有什么话要说,最后还是走了。
凌霜在他面前混像个小霸王,其实也是靠高涨的情绪在撑着,等他一走,也终于不再紧绷,跌坐在椅子上,脱了力似的,发呆地看着眼前的茶盏。
秦翊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见她这样,也不说话,只是也在旁边坐了下来,没事做,顺手把佩剑拿起来,这也是军中习气了,没事就保养自己的武器,正擦剑锋呢,凌霜回过神来,也看着那柄剑。
秦翊把剑柄递给了她。
“干什么”
“送你了。”秦翊道。
秦侯爷是真有钱,名剑宝马,说送就送。
“给我干什么,乌江自刎吗”凌霜不客气地回道。
她现在的处境,确实跟穷途末路的楚霸王有几分相似,秦翊也被她逗笑了。
凌霜表面嫌弃,但其实还是接了过来,拿在手里,舞了两下,虎虎生威,秦翊看她舞得外行,笑道“我来吧。”
他握着凌霜的手,教她如何用剑尖突刺,又如何挑,道“刀是抹,剑是刺,楚霸王虽然擅长举鼎,也该好好练练剑”
凌霜不提刚才程筠的事,他也不提,就当是什么也没听到。就像凌霜听了他的回答,也没有再问一句,只是投桃报李,回了他一个同样深刻的答案。
就当是暗夜行船,茫茫大海上,两艘船暂时的相会,有些话只能跟目前的这个人说,因为只有他听得懂自己的答案。
凌霜舞了一番剑,才渐渐平复下来。
这时候她才问秦翊“秦翊,我真的是个疯子吗”
秦翊顿时笑了。
“这话你问我,是找对人了吗”
也是,这位可是说出“就在我这一代终结”的人,放在外面,谁不觉得他疯高官厚禄,世袭罔替的侯位,京中赫赫有名的文远侯府,他当作枷锁。说出去谁不觉得他也是疯子相比之下,凌霜反而疯得没那么可惜了。
疯子碰到疯子,也算是遇着了。
“行了。”凌霜收起剑来,道“不玩了,我得回家了,你家的马车呢,借辆送我回去,但别挂出你家的灯笼,我懒得换衣服了。”
听她意思,是要穿女装回去了。不用秦家的灯笼,是也知道京中没什么秘密,怕流言纷纷,又惹出别的事来。
秦翊还要笑她。
“楚霸王要回去别姬了不怕四面楚歌”
他和贺南祯能玩到一起,也是有点像的,真话都藏在漫不经心的玩笑里,大概这也是这些王侯子弟气质的共性,再大的事,都只云淡风轻的。
“怕什么呢,迟早要面对的。”凌霜道“不说了,我走了,下次再一起玩。”
她学什么都快,顺手把剑归回秦翊的剑鞘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就出了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