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但凡人有事要办,总是起得特别早的。娄二奶奶向来干练,天没亮就起了床,在外面收拾停当,天才微微亮,又让黄娘子满世界翻账本,为了翻枕头下的箱子,把娄二爷都薅起了床,娄二爷睡眼惺忪,吓了一跳,道“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的事,”娄二奶奶扔个枕头给他“你去外面睡去,我今早有硬仗要打呢”
“好好的打什么仗呢”娄二爷虽然困倦,也极关心她“消消停停的不好吗万一打输了可怎么办呢”
“闭上你的乌鸦嘴,还没打你怎么就知道输了。”娄二奶奶凶得很,把积年的账本一翻,找到了想要的,冷笑道“哼,今日老太太最好给我公正点,不然我可要算总账了。”
娄二爷见劝不住,只能自己抱着枕头去外间睡,还嘱咐道“我今日在礼部衙门上班,你要是打输了,去那找我呀。”
“你再说”娄二奶奶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把娄二爷赶跑了,她自己和黄娘子主仆一心,对好了账,揣上账本,又查看了还在睡觉的卿云和娴月,这才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牙尖嘴利的婆子丫鬟,朝着娄老太君的暖阁出发了。
果然那边娄三奶奶也是严阵以待,回廊上站着几个厉害婆子不说,里面玉珠碧珠也是早到了。估计是怕婆子丫鬟有些话不好说,特地带上两个女儿来帮腔的。娄二奶奶远远一见就啐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没见过这样做娘的,好的不教,专教女儿勾心斗角,可想过女儿的将来没有”
“她一心为她两个儿子铺路,女儿都是拿来用的。可叹她两个女儿也傻,被当了枪使,还以为是母亲看重自己呢。”黄娘子低声道“哪能人人都像夫人这么用心良苦,特地不叫大小姐来呢。”
其实娄二奶奶不叫卿云,是怕她太过温良,吵不过不说,还碍手碍脚当和事佬,不过黄娘子这样夸,她也安心受了,道“那是自然。”
她是不怕人多的,直接带着黄娘子进去,果然里面二房母女三人连同冯娘子都严阵以待了,娄二奶奶大喇喇朝娄老太君行了礼,娄老太君也寒暄道“听说昨天你带卿云去赴了景家的宴席,如何”
娄二奶奶也知道她是想问什么,直接答道“宴席挺好的,太妃娘娘见卿云去了,高兴得很,还和我们单独说了好一阵话呢。”
娄三奶奶旁边的玉珠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是嘲笑的意思,娄老太君立刻瞥了她一眼,娄三奶奶连忙假模假样地训斥道“像什么样子,没有片刻的安宁。”
娄老太君本来还想问老太妃说了什么,是不是要给卿云指婚,又怕显得太急切。心中也知道,要是有确定的好消息,娄二奶奶一定会告诉自己,所以也就不问了,只是寒暄道“娴月那孩子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这两天已经可以起来了,也许能赶上楝花宴呢。”娄二奶奶道。
寒暄过后,才到正文,娄老太君让丫鬟摆早膳,两个儿媳妇就服侍老太君入席
,娄二奶奶率先发难,道“怎么听说家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哦,是有那么件事,”娄三奶奶一面说道,一面手上还在摆放点心,笑道“丢了些东西,倒不贵重,只是门户严紧是大事,所以比较上心,二嫂怎么知道了”
娄二奶奶要是会被她这话拦住,也就不是能开铺子做生意的梅凝玉了。
“你还问我呀,我还想问呢,怎么好好的把南门关了我昨晚带着卿云从景家回来,马车都走到南门了,不让进,现在车还停在大路上呢。”
娄老太君听了便皱眉道“停在大路上怎么行”
“我也没办法呀,老祖宗。”娄二奶奶笑道“实在是进不来,南门关着,冯娘子守着,无论如何说不通,只说是三妹妹的命令,不管谁来,一概不开门的,我想着,为我一个人破例也不好,就停在大路上了。”
娄老太君是人精,如何听不懂两个儿媳的斗法,立刻就沉默不语了,果然娄三奶奶就接道“哎唷,那真是不巧了,我给二嫂赔个礼吧,给你造成大麻烦了”
“一家人赔什么礼,再说了也不是三妹妹的错呀。”娄二奶奶笑眯眯地说“倒是我该请三妹妹帮个忙呢,千万留着南门给我们经过,无论如何,先等过花信宴呀,马车都赶不进来,别说卿云黄花闺女的,就是我老皮老脸的,也没有当着众人在大街上上车下车的道理呀。别到时候传出去,成了大笑话了。”
她不是朝着娄三奶奶,而是朝着娄老太君,知道老太太上了年纪,好面子,所以句句话只往外人的看法上引,果然娄老太君就有点听不下去了,道“怎么开个南门还这么麻烦的吗”
她也算给娄三奶奶留了余地,娄三奶奶果然就顺势道“哎唷我的老祖宗,这可冤枉死我了,实在不是我不给二嫂方便呀”
她一叫屈,冯娘子立刻跟上了,道“老祖宗,你有所不知,三奶奶是怕你担心,才说这事不大的,其实都偷到亲戚家了。前些天三奶奶不是病了吗我们冯家奶奶就过来探病,姑嫂俩说知心话,丫鬟也不在旁边,也就一眼没见的功夫,冯奶奶马车上的一盒子老参就不见了,本来是要送给三奶奶补身体的,到临走才想起来,再去找,哪里还找得到。那可是宫里赏下来的,也就是冯家和咱们家一条心,换了别人家,早嚷起来了,到时候闹得满京城知道,那如何了得所以这些天咱们三奶奶都不敢接待这些亲戚,只怕出了事闹出来。”
娄三奶奶见娄老太君听得眼睛大睁,显然是上心了。连忙道“这事也怪我,平时管得太严了,没把这些家贼挖出来,结果一病倒,这些小人就都冒出来了。不过老祖宗放心,依我看,那包人参还在府里,并没被偷出去,所以我这几日关了东南二门,在大门和小门处严查进出的人,只等风声松点,那人放松警惕时,就下手搜捡一波,一定把那人找出来,狠狠惩治了。”
黄娘子听了,便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现在搜呢”
“黄娘子这话说得玩笑了,那人既然敢偷人
参,必然有藏的地方,逼得急了,或是找个时机,随手一扔在府中某处,到时候发现了,抓谁是好岂不是满府的下人都有了嫌疑或是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马圈底下,石头底下,或是抛进湖里,埋进土里,永远不拿出来了,人参毁了不说,贼也逃脱了,咱们家的家贼,岂不是永远找不到了”冯娘子嘴利得很,道所以三奶奶先收紧门禁,再慢慢查访,查得到还好,查不到,等到这人松懈时,再来个突然搜查,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这人既然偷人参,要么有什么事急等钱用,要么就是利欲熏心一时花了眼睛,总归是舍不得到嘴的肥肉,难免存了侥幸之心,不会轻易毁了。所以慢慢查访才是最好的heihei”
黄娘子既然敢开口,也是想好的,听了冯娘子这一番长篇大论,眼见着娄老太君点头作赞同状,也并不慌乱,只是笑道“冯娘子管家的学问,自然是极好的,不过我这些年跟着二奶奶管铺子,也有些经验,说出来大家听一听,若可用呢,就用,若不可用,老祖宗只当听了些傻话罢了。”
娄老太君虽然有些势利,但话还算听得进的,听了这话便道“你说便是。”
冯娘子笑道“方才我听冯娘子的想法,眼里不容沙子固然是好的。但我这些年跟着娄二奶奶管铺子看下来,这世上真正拾金不昧的人,和大奸大恶之徒都少,大部分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普通人罢了。若管得好呢,他们就做好人,若真有一注横财落在面前,四下无人,他们也难抵挡住这诱惑。三奶奶想想,府里的人都是旧人,若这人真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怎么过去这些年不显出来,偏偏在前些天下手了呢就是因为三奶奶病了,诸事混乱,所以给了他空子钻罢了,如今三奶奶好了,治家严整,自然不会出这样的乱象了。所以为这事因噎废食,不值得。老祖宗也不用担心闹出笑话来,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娄三奶奶听了还了得,立刻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竟不用去找这人,就任由他继续在我们府里待下去好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就算要抓人,也不是这个抓法。”黄娘子笑道“我们铺子里出了这等事的做法和府里的做法差别极大,三奶奶不妨听听。”
“一般铺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找到东西是最紧要的,我一般是把人叫齐了,说说是发生了什么事,丢了什么东西,然后说清楚,若是迷途知返,便不怪他,或是一时糊涂,或是有什么急事急等用钱,都好说,只不要偷外人的东西,咱们自己商量。然后准备一个空房间,里头放一个上锁的箱子,上面有个口子,这一天里,铺子里的伙计挨个进去,等晚上再开箱子,看里面有没有丢失的东西,若有,大家好说。事后再慢慢查是谁偷的,听听他的理由,再教他迷途知返。若没有,那就得抓人了。”黄娘子娓娓道来“但抓人我们也不明抓,三奶奶你想想,官府断案,尚且有断错的,你一不能审,二不能查的,全凭小道消息,能查出什么水落石出的结果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要是他们互相攀咬起来,或栽赃,或大闹,万一张扬出去,都知道我们娄家出了贼了
,那才叫大损失,犯不着为打老鼠伤了玉瓶。所以但凡这样的事,我们都是细细推论,把目标锁在几个人身上,和他们私下盘问一下,找到人自然最好,要找不到,索性一并打发了,府上都是奴仆,更简单,或是远远地安排到庄子上,或是直接卖了,这才叫万无一失。东西究竟是小事,抓人也是小事,保住府里的声誉,才是真正的大事。要我说,不如连东西也从官中描赔了,冯家奶奶虽说是亲戚,到底是外人,不如跟她说,东西是被人误拿了,如今已经找回来了。先别说她信不信,至少洗掉我们家的贼名,老祖宗听着,是不是这道理”
娄老太君竟然听得直点头,娄三奶奶还想再争,冯娘子见状,怕她和黄娘子对话,失了身份,连忙道“黄娘子说的这方法也不是不行,但姑息养奸,不能杀鸡儆猴,总是危害大。”
黄娘子听了,仍然是不紧不慢地,笑道“冯姐姐这话说偏了,管家管家,为的是府中平安,兴旺发达,不是一定要抓出个贼来。据我这些年管铺子的经验,想要平安无事,靠的从来不是抓到谁,而是要执行好规矩。出入都有章法,一草一物,都有专人看守,纹丝不乱,这才是管事的方法。规矩执行得好,没有空子钻,就是坏人都只能老老实实。要是管理松散,就是原本老实的人也可能起坏心思。这是其一。其二是如何避免下人贪墨偷窃,朝廷的方法是最好的,除了严查贪墨之外,还有一项养廉银,只要府中过得兴旺了,待下人宽厚些,下人日子好过了,待遇优渥,他们遇到这样的事也会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为了一项横财丢掉自己这份好差事”
“所以我说,三奶奶的方法不可行,锁着东南二门,风言风语不会少,只会多,再锁下去,是人都知道我们娄家出了贼了,人心惶惶,也不是旺家之相。再者,一个家想要兴旺,关上家门,自家再怎么严整,地盘是大不了的。只有向外发展,而向外发展,希望都在年轻主子身上。如今花信宴已经到了尾声,小姐们一辈子的事就在这时候了,正是关键的时候,在这时候抓贼,不是扔了芝麻丢了西瓜吗别的不说,单是为这事关了南门,就是得不偿失。二奶奶的马车倒是小事,怕的是大小姐不方便,大小姐有的是和夫人们交际的机会,万一老太妃急召,或是有什么急事,因为南门误了事,那才叫因小失大呢,二小姐又正病着,请医问药都耽搁不得,为了抓个贼,耽搁这样的关键大事,实在糊涂呀”
黄娘子这番长篇大论说下来,与其说还是在争南门的开关,不如说是在治家的理论上代表二房和三房来了次正面的交锋。
也难怪凌霜说内宅天地小,要去争外面的领地。娄三奶奶的精明,看似天衣无缝,其实都是内宅的智慧,而黄娘子跟娄二奶奶,是认真在外面打过天下的。以制度来管人,而不是人来管人,以及把铺子做大,做好,再以利来养廉,这都是外面男子的思路了。别说娄三奶奶,就是娄老太君这样的老封君,也是第一次听到,细想之下,竟是这辈子从未从这思路上想过问题,不由得也陷入了沉思。
偏这时候丫鬟通
报道“大小姐来了。”
只见卿云姗姗来迟,她从来自己尊重,有人说话都是放重脚步进来,也给丫鬟通报的时间,进来后众人都反应了过来,娄三奶奶自然是警惕得很,毕竟娄老太君偏爱卿云是事实,娄二奶奶则是又无奈又欣慰,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给老祖宗请安啊。”卿云淡淡笑“倒是娘怎么不等我一起来呢。”
娄二奶奶自然不想卿云牵涉进这事里,但见她来了,也没办法,只听见冯娘子凑在娄三奶奶耳边说了什么,娄三奶奶笑道“既然说到卿云,卿云又在这,有句话就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了。”
“你说就是。”娄老太君道,她从来是稳坐钓鱼台,见卿云来了,就偏向二房一些,对娄三奶奶的故弄玄虚有点不耐烦了。
“是这样的,二嫂提到来去不方便,其实我当时听了就有些奇怪,要知道隔壁府里以前住的是陈郎中,陈郎中是从五品的官儿,二哥也是正五品的官,论理说,轿子马车都差不了多少,怎么陈郎中家的车走得,二哥家的就走不得呢。刚刚冯娘子一说,我才明白。”她像开玩笑一般笑道“原来是二嫂的车出了问题呀。二嫂家的车轿,原来都比别人家的大一截呢,难怪过不去窄巷子呢。像是二嫂常年不在京中,忘记了,京中车马,三品以上是一个样子,三品到六品,又是一个样子”
娄二奶奶本来是为了显摆财力,才做的大马车大轿子,其实这在京中也是寻常事,何况她家来往也都是些高门大户,更是正常的。
但她向来被人笑商家女,听了就不由得有点恼怒,脸也涨红了。却听见卿云淡淡道“我父亲虽然是五品官,但家中来往客人,难道都是三品以下的吗要是他们来了,难道也一样在大街上下轿吗”
“我说句实话,侄女儿你别恼。”娄三奶奶仍然是开玩笑的语气道“连和我三爷私下说话,也常说,咱们二哥,学问是好的,只是太迂了点,来往同僚别说三品以上了,有些竟还不如他呢
“父亲的客人没有三品的难道我们女眷来往也没有吗崔老太君若来找我,或是太妃娘娘遣嬷嬷来召我,依三婶的意思,也一样让她们在大街上下轿走进来吗”卿云不急不恼地道。
她话说得极平静,娄三奶奶原是回不了的,却听见她身后的玉珠忽然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来。
“你又笑什么”娄老太君不悦地道。
“我不敢说。怕老祖宗生气”玉珠立刻显出一副胆怯的模样来。
“你说就是”娄老太君瞪着她。
“老祖宗息怒,我刚刚是听卿云妹妹说话,活脱脱是凌霜妹妹的语气,连说的话也像,不由得就笑了。”玉珠尖声细气地道“卿云妹妹说崔老太君来找她,但长辈哪会轻易来拜会晚辈呢就连上次来,也是来替卿云妹妹去赵家退婚的,这是其一。其二,老太妃娘娘现在还因为退婚的事生卿云妹妹的气呢,我听荀郡主说,这次景家宴席,老太妃一句没夸赞卿云妹妹,反而私下骂了她一顿,嬷嬷们都亲
眼见着。怎么刚刚二婶还说,老太妃要帮卿云妹妹说亲事呢我想二婶也许是在开玩笑罢,没想到卿云妹妹也说嬷嬷还会来找她,就忍不住笑了二婶和妹妹千万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她这话一说,不仅娄二奶奶脸色顿时一白,连娄老太君脸色也顿时黑如墨。
“凝玉,什么意思你说老太妃要帮卿云说亲,竟是骗我的”
“老祖宗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黄娘子见状连忙辩解。
“你闭嘴。”娄老太君喝道,黄娘子只得退下,冯娘子还幸灾乐祸道“黄姐姐,我劝你消停点吧,这种时候,哪有咱们下人说话的份呀。”
“四姐平素和我都是姐妹相称,有什么不能说话的。”娄二奶奶百忙之中还记得回护黄娘子一句。
娄老太君一见,顿时更怒了,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旁边锦绣连忙上来劝道“老祖宗息怒呀,身体要紧。”
事已至此,娄老太君也不问别人,只问卿云,道“你跟我说实话,老太妃究竟怎么说的是不是因为退婚的事对你发脾气了娘娘到底有没有说要替你安排亲事的话。”
要是她问的是娄二奶奶,娄二奶奶自然有圆滑的说法,娄三奶奶和玉珠自然也会阴阳怪气地驳斥,又是一番舌战。
但她问的既然是卿云,玉珠顿时就放下心来,朝娄三奶奶对了个眼神,娄三奶奶更是面露喜色。
卿云这人的品性是端正体面,但有时候过于端正了。从来有十分的把握,她也只说七分,从不夸耀自己,只会自谦,这放在老太妃这些贵人面前,自然是感慨她心性难得。但如果虎落平阳,就成了致命的缺陷。正应了贺南祯那句话,君子恶居下流,她的君子之风到了内宅的斗争中,只会授小人以柄。
但她就算知道会授小人以柄,也仍然平静回答道“娘娘只是教了我些道理,说以后日子还长,并未许诺什么。”
娄老太君往前倾的身体顿时往后倒到了靠背上,如同泄了气一般,锦绣连忙上来劝道“老祖宗且别灰心,咱们家大小姐,向来是事无十分不说死。太妃娘娘那么喜欢她,怎么会忽然扔下她呢,别的不说,就之前劝赦免教坊司的事,满京城的小姐,谁在娘娘面前有这样的分量”
她这劝说一点也安慰不了娄老太君,倒是娄三奶奶趁机道“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卿云当初管教坊司的事,我就觉得是犯了大错,太妃娘娘肯定也因为那事存了意见,这下又退了婚,也难怪娘娘生气,不管卿云了。二嫂,我心直口快,有话就说,你可别恼。”
娄老太君听了这话,正戳在心口上。她看重卿云,到底多少是祖孙情,多少是因为卿云是家中女孩子的佼佼者,也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她自己都分不清,以前也不用分清。如今急火攻心,不由得盯着卿云怒道“亏我夸你懂事,没想到最后你也这样糊涂,如今折腾成这样,你可如愿了”
卿云眼中有瞬间的惊讶,但因为有之前退婚之后那次过来,看见娄老太君和三房母女“
其乐融融”的经历打了底子,所以并不至于猝不及防,很快就收敛了受伤的神色。
“祖母训斥得有理,卿云不敢反驳。”她这样温顺地回答道,旁边碧珠都有点惊讶,她自己设身处地,是做不到这样将长辈的冤枉硬吞下去的。
但卿云认错的原因很简单她是来给自己母亲帮忙的,如今娄老太君已经对自己都有了不满,还迁怒到母亲。自己再说下去,不仅没有作用,还是帮倒忙,所以低头认错,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她心中如何看待如此昏庸的娄老太君,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她低估了自家母亲的护短程度。
娄二奶奶这人,从来是说她可以,说她女儿可就不行了。当初凌霜闯下弥天大祸,她尚且能把上门兴师问罪的程夫人打得屁滚尿流,何况如今欺负的是她最看重也最疼爱的卿云,这简直是老虎嘴上拔毛了。
真气到极致了,她反而异常冷静,黄娘子离她近,看得见她眼睛亮得吓人,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气提了起来,下一刻就要冲出去了。却不知怎么按捺住了,甚至还能说出条理清晰的话来,道“老太太,三妹妹,我听你们的意思,竟不是因为什么抓贼,什么门户,不让我们从南门过,纯粹是因为我家没有三品以上的人际往来,老太妃又对卿云生气了,所以我们就没资格从南门过了,是不是”
“你这是什么话”娄老太君立刻发怒道。但娄三奶奶显然更精于内宅的斗争,上来就占个理道“二嫂,你这样说话,冤枉我事小,冤枉老祖宗,可是不孝。”
“不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吗你问我家二爷五品官,凭什么马车做得和三品官一样大。”娄二奶奶直接问到她脸上“我做马车用了你的钱占了你的地关你什么事你家三爷也才四品官,你凭什么头戴宫里娘娘赏给冯家太太的金钗你也成了三品诰命夫人了再说了,京城里哪个夫人不逾制,真论起来,凤冠霞帔几个新娘子能穿还不是人人穿着成婚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我马车别说做三品的规格,就是比照侯府来做,也轮不到你来管”
娄三奶奶见她这样撒泼,顿时也不管了,冷笑道“二嫂这话说得有些疯了,你的马车不从我的南门过,我管你什么”
娄二奶奶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立刻上去一把揪住了她,顿时惊得冯娘子和玉珠碧珠都吓了一跳,娄三奶奶虽然带的人多,但是帮腔,不是来打架的。也是娄二奶奶威名在外,又有凌霜那家伙“珠玉在前”,这些养尊处优的夫人和管家娘子,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娄二奶奶这“商家女”。
但娄二奶奶揪住了娄三奶奶,却不是要打,而是直接拉着她在娄老太君面前跪下,放声大闹道“老祖宗,你是亲耳听见的,你要评理,她说南门是她的,这可是原话老祖宗你选她管家这些年,我没意见,但娄家也是我们的家,我们二房虽分院住着,可没听见说娄家已经成了三房的了,我从那院子里过一下,都是从她家过走走走,要分家,咱们就分,先去召集族老,咱们就在这分家”
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拿出账本来,娄老太君一见,顿时青筋直冒,喝道“像什么样子,我还没死呢分什么家”
“是三妹妹说南门是她的,这不是逼我们分家是什么,横竖账本在这,要分也便当”娄二奶奶索性闹起来“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庆熙十三年,家里为了大爷探花及第,要大修门楣,拆院墙,建官道,我们二房是摊了一份的,家里的四个门,都有我二房的一份钱,怎么就成了她的,不准我二房过了”
但凡老人家,是最不愿意听见分家的,娄二奶奶这架势一摆出来,娄老太君是又气又恼,也知道她带着账本是真预备着分家来的,不好再逼她,于是转而骂娄三奶奶道“你糊涂脂油蒙了心了,什么你家的南门,你不是给她送话柄吗”
卿云在旁边听着,心中一惊,比娄老太君刚才对她发怒还触动,怨不得母亲整日说娄老太君偏心,关键时候果然逼出真话了,这说话的口吻,全然是和娄三奶奶一派了。
娄三奶奶自然也知道娄老太君已经是站她这边了,立刻服软道“二嫂,是我一时口误。但你这账本都带出来,难道是奔着分家来的”
“分家不分家,自有老太太做主。当然老太太要偏心我也没什么办法,我不过是带个账本出来,想着万一你那个南门实在不让过,大不了再开个小门专让我家过,横竖造价在这里,我家也不是出不起”娄二奶奶也嘲讽道“要是三妹妹钱不趁手,那包参我替你赔了都是使得的,只不要整日抓贼,弄坏了府里的名声,玉珠碧珠你不介意,我们卿云还要说亲呢。”
“又开什么门”娄老太君骂道“你就让她从南门过又怎么的,横竖已经开着两个门了,多开一扇,你就管不过来了就跑了贼了”
娄三奶奶也知道大势已去,梅凝玉江南历练多年,到底长了点手段,这场关于南门的争夺,到底是被她赢了去了。自己夺回管家权柄的下马威,也是被她消解得差不多了。
但娄三奶奶又岂是轻易服输之人,她见老太君发话,索性从袖子里取出一串钥匙来,像是要将上面南门的那把取下来,交给娄二奶奶。但她动作却不紧不慢,一面笑着说道“二嫂,我知道我是犟不过你,但有句话我得劝劝二嫂,凡事有命中注定,该你的总是你的,不该你的,就是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也走不成。”
“你说这些闲话干什么”娄老太君斥责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斥责绵软无力。
娄二奶奶也淡淡笑道“三妹妹既然知道这道理,怎么还整日家这么用心操劳呢难道能博到什么不属于你的东西不成”
娄三奶奶立刻笑得比蜜甜。
“哎唷,二嫂,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你那马车虽好,别说三品官,侯爷也坐得,但就算我开了南门,只怕也没人来坐呀。你想想,凌霜丫头是没福的,已经跑了,秦家不用说了。卿云么,赵家退了婚,也是没得说了。娴月长得虽好,可惜是个病秧子,不然,也不会最终落到张敬程身上,那张敬程虽说是
榜眼,但也和二爷有几分相像,要做三品官,也得等十年呢。”
她一说完,旁边冯娘子立刻笑了起来,玉珠碧珠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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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更是笑着道“婶子,娘说得也对,你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大马车,又给谁坐去呢就拿着这南门的钥匙又如何婶子在南边久了,不熟悉这京中的规矩,这京中和做生意不同,不是做了三品的马车,就成了三品的人了,娘也是为你好,她怕你等到你家的马车都烂了,也没有三品的女婿来坐呢”
她向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娄三奶奶更刻薄十分,这话一出,娄老太君都出言呵斥,她哪里怕这个,立马盈盈下拜,跪着认罪道“老祖宗饶了我罢,我心直口快,把实话说出来了。”
她一面装作求饶,一面还不忘朝卿云轻飘飘瞟一眼,眼里又是嘲讽,又是挑衅,旁边众人都张狂地大笑起来。
都说娄二奶奶俗,但娄二奶奶对几个女儿也算保护得好了。卿云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内宅女眷恶斗的伎俩,只觉得那笑声无比刺耳,听着满耳都觉得轰隆隆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明明玉珠已经转过脸去和老太君求饶,那眼神却仍然历历在眼前。
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现实的重量。在这样的恶意和嘲讽面前,她的那些君子守则都似乎成了一纸空文,温良恭俭让,乃至和赵家退婚的理由都变得苍白起来,只有眼前的嘲讽和嘴脸是真的,直冲到脸上来的。让人本能地想要追求力量和权势,能将这样的狂妄小人彻底摧毁。
雅在俗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满腹诗书都成了空文,因为知道只有权势才是她们听得懂的语言。
怪不得人人都要做嫡夫人,要在内宅的厮杀里赢到最后。怪不得再云淡风轻的小姐,嫁了人后,也不由自主地卷进这厮杀中。
母亲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也是这样吧,本该主持公道的老太君装聋作哑,偏帮一方,不同的是当年母亲身边没有任何人,自己姐妹还没有出生,父亲又是男人不能管,还有孝道压着,她只有孤身一人面对这娄家的内宅。
真该让凌霜也来看看这一切的重量。母亲经过这么多年还能保有一点点利益之外的权衡,没有和三娘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就已经是勇敢到了极致。
而娄二奶奶甚至还有心力去反击。
“到底三妹妹教得好,没出嫁的女儿,已经满嘴议论起女婿来了。”她不急不躁地昂起头,甚至还安抚地捏了捏卿云的手,揽着她的肩道“用老太妃的话说,日子还长着呢。谁家有没有有没有三品官的女婿,现在也难定论,咱们是骑驴看戏本,只走着瞧罢了。”
她甚至没有被磨灭斗志,这昂着头的样子,和凌霜如出一辙。
而世上就有这样巧的事。
没有将来,没有来日方长,也没有走着瞧。就在三房的众人在因为娄二奶奶的豪言而爆发出一阵大笑的时候,玉珠刚说出一句“都说凌霜当初是发癔症”的时候,只见一个小丫鬟匆匆冲了进来,看一眼这景象,却没有行礼,朝着
娄二奶奶道“二奶奶。”
娄二奶奶其实心里也憋着火,忍不住道“说什么事别声音跟蚊子似的”
丫鬟看了一下周围,见娄二奶奶真不出去,只得大声说了。
“二奶奶,贺大人来了。”
“哪个贺大人”娄二奶奶满头雾水“贺南祯”
“不是贺侯爷。”丫鬟犹豫一下,只得明说了“是捕雀处的贺云章贺大人”
这话一说,顿时房中都鸦雀无声,原本装聋作哑的娄老太君也吓得脸色苍白。
而丫鬟继续禀报道“贺大人特来拜访咱们家,但他的轿子进不来,也停在大街上,和二奶奶的马车一起停着,如今步行进来拜会了”
别说娄二奶奶,娄老太君的身形都为之一晃,本来听见捕雀处三个字就站起身,听到这话顿时往后一栽,还好周围人都围了过去,娄三奶奶和锦绣都连声叫“老祖宗”
“还管我干什么还不去接待去”娄老太君朝着娄二奶奶道,娄三奶奶过来搀她,被她甩开了手,一个锋利如刀的眼神,重重地盯了娄三奶奶一眼。
而飞扬跋扈的娄三奶奶,竟然承受不住地垂下了头。
要是以前,卿云一定看不懂,但也许是经过今日这场洗礼,她无师自通地看懂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娄老太君怎么会不知道今日为了南门争来争去是为了什么呢,本质上是娄三奶奶夺回管家的权柄,要故意使绊子,朝二奶奶立威罢了。什么丢了人参,什么抓贼,什么南门开不了
而她那个眼神也非常简单,不愧娄二奶奶“风往哪吹,老祖宗就往哪边倒”的评价。
她的意思是如果因为你要跟二房使绊子的一点小事,导致咱们家得罪了如日中天的贺阎王的话,我把你的皮扒了,都不解恨。
正应了凌霜走那天说的话。
内宅的小小争斗,看似一场规模宏大举足轻重的战争,在外面男人的世界冲击下,瞬间碎成了齑粉。
这时候再回头想想刚才那些针锋相对以命相搏,多可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