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贺云章和娄娴月的婚期定下来之后,官家就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也不说,只是面上就有些不太好看了。这几日宫中无事,早上在御花园乘凉赏花饮茶,因为一个宫女打碎了瓷盏,官家大动肝火,因为这缘故,宫中今日一天都很紧张,到晚间,官家进了丽妃宫中才好些。
贺云章照例是黄昏进宫,白日要忙捕雀处的事,他入夜进宫都是常事。这次也不过晚了半个时辰,丽妃感慨道“听说这些天外面忙得很,辛苦贺大人了。”
“他忙着做乘龙快婿呢,自然顾不上正事了。”官家在一边淡淡道。
丽妃听了便想笑,知道他气不顺,索性放下手头的事,替他按揉着肩膀,正在亲昵之际,外面报说贺大人到。
贺云章仍是一切如常,进来行礼,回了些日常公事,官家听了,也不说话,还是丽妃出言赐了座,知道这君臣二人嫌隙因何而生,故意问道“贺大人今日里衙门倒不忙”
果然官家听了便道“他当然不忙,有连襟帮忙,他怎么会忙。”
丽妃听得好笑,却不敢笑,只做不解状。贺云章倒也不惶恐,毕竟君臣心腹也有几年了,只是淡淡解释道“秦侯爷只是来衙门点了个卯,并未帮忙。”
“你听听,我也不用说是谁,他自己就知道我说的是秦翊了,这不是连襟是什么。”官家立刻朝丽妃告状道“他当朕是死人哪说什么天子门生,心腹肱骨之臣,朕用这样的心腹,只怕哪天在梦里丢了人头都不知道呢”
贺云章听了便不言语,只是跪了下来,向来漂亮高傲的探花郎这样告罪,丽妃都不忍,连忙劝道“圣上息怒,贺大人哪里想过这些呢”
“你也不用劝,你当我不知道呢。”官家怒道“你帮他说话,是收了他的重礼,要帮他来劝我。受人托,忠人事”
丽妃听了,也只得跪下来。听见官家训斥贺云章道“捕雀处出身,就这点能耐,送个礼也让鲍高知道得清清楚楚”
鲍高是他身边的内侍,内务总管,和贺云章素有点不和睦。知道这事,自然第一时间跑来禀报了。
贺云章只是平静地答道“云章不敢瞒着圣上做事。”
这句话说得又忠诚,又温和,连丽妃听着都心软,官家自然也动容,但仍然板着脸道“可见要瞒还是瞒得住的,是吧”
“瞒得住,是因为我要忠君之事,不瞒,是因为我是圣上的门生,我不能伤圣上的心。”贺云章答道。
这句话才回答了那句“捕雀处出身,就这点能耐”,这其实是极棘手的问题,瞒不住是无能,瞒住了说明捕雀处有能力蒙蔽天子耳目,两头都是堵,但贺大人不愧是天子门生,答得这样妥帖。
“你还没伤朕的心”他不提还好,一提,官家又怒道“你订个亲,日子都订下来,朕才知道,先斩后奏到这地步,是不是朕还得去给你随个份子喝杯喜酒啊”
“回禀圣上,不是微臣故意
不禀报,是直到昨日才定下来”
“昨日才定下来聘礼可是半月前就下了”官家并不买账。
“微臣送了聘礼,但真正定下来是昨日。”贺云章平静回答“小姐昨日才答应婚事,所以并不敢提前禀报圣上。”
官家被气笑了。
“胡说八道”
天子门生,捕雀处首领,权臣中的权臣,一个五品官的小姐,收了聘礼,还不欢天喜地答应下来,还拖到昨天,贺云章还耐心等她拖到昨天,这不是满嘴胡说八道么
官家骂完他,看一边丽妃还跪在地上,道“起来吧,还跪着干什么么现在知道礼没那么好收了。”
丽妃伴君日久,倒也没有真被吓到,还微笑着辩解道“臣妾不是为了礼重而收的,是贺大人的礼送得有深意,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
“哦他送的什么”官家道“让朕也看看贺大人的家底。”
丽妃招手,贴身女官早有准备,端上来一个锦匣,打开给官家看,原来里面是一领洁白无瑕的白狐肷,轻厚细软,无一不足。官家一看,更加气笑了。
“还是前年我赐的,省到今天不穿,拿来送人,你也是有出息”
“贺大人哪是以财帛动人心,他是在用典向圣上讨饶呢。”丽妃笑道。
官家却不理贺云章,而是转头朝身边的内侍鲍高道
“鲍高,你整日觉得你比云章厉害,你倒说说,他用的是什么典,讨的是什么饶”
鲍高是内侍,虽然侥幸识得几个字,学问到底平常,哪能回答这个问题,顿时脸色通红,道“圣上恕罪,奴婢不知。”
“量你也不知道。”官家道“贺大人,你既然用得了典,就给人家解解你的典故吧”
贺云章依言,脸上也并无得意,仍然平静,只是淡淡答道“孟尝君贤,秦昭王欲得天下,囚之,一食客能为狗盗,入秦营盗出狐白裘,献给秦昭王妾,妾为说情,秦昭王这才释放孟尝君。”
“倒难为你,删其烦,简其要,赶得上私塾开蒙了。”官家问鲍高道“听懂了吧,人家拿自己比孟尝君呢,替自己剖白,说自己是贤臣呢”
鲍高脸色通红,哪里敢答话,只是点头。
官家这才转过脸来,把匣子里的白狐肷拿出来看了看,丽妃只当他消气了,谁知道他把白狐肷往贺云章身上一扔,道“好好的探花郎,也学会了鸡鸣狗盗的营生了。你用典也该说完,谁逼着你钻狗洞学鸡鸣了自己被商家女迷了心窍了,反说朕是听妇人言的秦昭王,你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贺云章听了,并不辩解,那白狐肷被扔在他面前,如同堆雪,更衬得探花郎容貌芝兰玉树一般。
丽妃听了,顿时不干了,道“圣上说贺大人罢了,怎么拉扯上臣妾了,臣妾几时对圣上进谗言了。还真当臣妾是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不是看素日圣上和贺大人情分难得,生了嫌隙可惜,知道白狐肷是有典故的,想替圣上分忧,
不然谁接这烫手山芋呢”
她一面说,一面嗔道俗话说,君子都有成人之美呢。贺大人自己订了亲,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让我向圣上求情的,人家都说,探花郎是天子门生。放在咱们民间,父母不在了,娶亲是老师的责任了,圣上当着探花郎的师父,还不给娶亲,拖到了二十来岁,还要探花郎自己来操心,已经是失职了。探花郎自己订了亲,圣上还数落他,天底下哪有这样委屈的事呀。真要拖到三十岁,打光棍,看人家是说他还是说圣上”
本来贺大人态度就极好,她这一番话,又有趣,又有道理,官家听了,脸上怒意也维持不下去了,不由得笑了。
“可见是白狐肷的功劳。”他打趣道。
丽妃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圣上胡说,我是仗义执言。”
官家招手,丽妃这才过来,依偎在他怀里,丽妃虽然位份高,其实年纪极轻,比贺云章大不了几岁,容貌极美,身形也婉转,不然也不能得个丽字的封号,官家对她,是有点民间富家翁对年轻美妾的纵容的。
所以官家取笑她道“你还仗义执言,朕告诉你,他也是故意的,欺负你没读过多少书,送白狐肷是在骂你呢。连朕也骂在里头了。”
丽妃并不买账,道“臣妾不信,凭他怎么说,也是把官家比秦昭襄王,英才盖世,奠定千秋伟业。臣妾跟着官家做昭王妾,有什么丢人的”
她见官家眯着眼,似乎有被说动的意思,连忙温言软语,摇晃着他手臂,柔声劝道“大王,放过孟尝君吧这可是千秋佳话,流传至今呢,就冲这典故也该放过他。再说了,秦翊还不一定娶那位小姐呢,听说那小姐行事大胆得很,当日老太妃是听见了的,说什么生了孩子要随她姓,还说了许多糊涂话,疯得很。”
官家显然早听过那些疯话,闭着眼睛,任凭丽妃劝着,并不细问。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睛,骂道“秦翊也是不长进,几代单传,堂堂文远侯,入赘去的吗为了当初岑家一件事,秦贺两家联手起来和我置气,多少年了,两个人都荒废成什么样了。要是他们父亲还在,也要被再气死一次。对了,贺南祯那小子怎么样了”
丽妃自然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听说浪荡得很呢,很不像话。”
“不用问就知道是,他被参了几次了朕都压下来了。他也有二十多岁,还不娶亲,拖到何时是个头”官家嫌弃道“到底当初贺明煦的续弦没娶好,安远侯府现在也不成个样子。”
“年轻人狂浪些,难免的,横竖人家也不当官。云夫人守了十年了,没听见什么闲话,这就不错了。”丽妃劝道“儿女亲事,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圣上操心也没用的。只要秦翊喜欢就好了,娶妻不贤,糟蹋的是秦家自己,圣上替他们忧心什么,自己龙体要紧。”
她到底年轻了些,有些话说得太白了官家当然巴不得秦家糟蹋完了,但这话当然不能说,不但不能说,还得替秦家痛心疾首才行。
但官家想到这里,自然更不
会和贺大人置气了。
果然官家就瞥了一眼贺云章,道“起来吧,别跪着了,让人听见,又说我不是好师父,对你这天子门生不好了。”
“云章不敢。”贺云章仍然神色淡淡地,道“谢圣上恕罪。”
“行吧,你非要自己找,就让你娶去吧。听说还是个商家女是吧,家里连个三品官都没有,我有心替你荣耀一下,偏偏怎么找了这么个门第”官家皱着眉头道。
丽妃立刻就明白了官家的意思。
“那正好,让圣上给你们主婚,世上哪有比这还荣耀的事。到底圣上心疼贺大人,我还傻乎乎在这说情呢”她笑道。
“我倒不心疼他,做出的事,实在伤人心。”官家嫌弃道“不过是不能辜负了世人的说法,又是天子门生,又是天地君亲师的。连婚事都不去,枉费了满京人都说是宠臣了。”
“还不快给圣上谢恩。”丽妃催促道。
贺云章没说话,只是又跪下,行礼道“云章从十六岁,受圣上教养至今,多有惭愧,辜负圣上深恩,实在惶恐。”
“你知道就好。”官家淡淡道“把你那连襟看好了,就是你对得起朕了。办婚事要什么,缺什么,只管说,朕从来不是吝惜东西的人,为的从来是咱们君臣师徒之间的一片心。”
“云章知道。”贺云章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官家道“多谢圣上,门生定当竭力尽忠。”
官家这才笑道“这才是我的探花郎呢。今日怕是把几年的分量都跪了,再跪下去,鲍高真要觉得他有机会坐你的位置了,快起来吧。”
其实官家主婚,倒也未必是好事,当然婚事会体面风光千倍,但为了接驾,其中的繁琐疑难,以及耗费的时间精力,也要千倍不止。
但贺云章还是把官家递的话接了下去。
他知道娴月向来是喜欢热闹的。要是担心她的身体,让她错过这一场大繁华,只怕真要上家法了。
正如她所说,她好繁华,爱热闹,喜欢权力,说是虚荣也使得,说是争强好胜也使得,她就是铁了心要做最耀眼的娄娴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富贵荣华堆叠到极致,像将凤钗层层镶嵌珍珠宝石到极致,不为什么,只为了她可以。
而贺大人连这部分的娴月也喜欢。
贺云章想到她知道这消息后,那明明得意得不行,还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神色一动,连眼神都软下来。官家正饮茶,不懂,丽妃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之心神一动。
怪不得世人传唱千金买一笑的故事,这样的年华,这样的容貌气度,这样的深情,如同戏中传唱的才子佳人,光是在台下看着,都觉得心神驰荡,甚至有瞬间的怅然若失。
也不枉了她如此费劲,为孟尝君做媒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