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青当然没有被允许直接回居室休息。
他被那个为首的研究员带到了海斯教授的办公室门口,将他“请”了进去。
室内光线昏暗，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一盏台灯来充当唯一的光源。
海斯教授正坐在窗边,手中托着一本厚厚的资料,正在翻阅着。
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人进来,笑意微微“简青来了。”
简青没有作声，望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冷淡。
海斯教授当然洞悉了他的情绪,笑意微敛“我向你保证,这次故障是意外”
“是不是意外，我相信教授比我清楚。”简青毫不留情地回击，“既然答应了条件的交换,那么,我认为遵守规则是最起码的诚信。您却失约了，还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来搪塞我。”
“是。这一点我承认,是我欠考虑了。你后续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尽管向我提”海斯教授说到这里,语句微妙地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牢牢地钉在简青的脸上，“但是,我需要得到这些时日来,你对塞缪尔做的研究报告。我看见你记了下来，不是吗”
简青冷笑一声“没错，但这样昂贵的资料，您想用什么来换”
“这取决你，亲爱的。”海斯教授笑了笑，“塞缪尔已经是一条成年的人鱼了,上面来人告知我们，如果我们再没有借此打开学术市场的窗口，那么，失去价值的塞缪尔将会被送到生物研究院做解剖处理。你一定不想看见这样的结果，对吧。”
“我曾想过直接干掉你，让塞缪尔再也没有可以牵挂的人。多可惜，世界上只有一个你，能接近塞缪尔的也只有一个人。简青先生，你看，这是多么巧合的事情，上天注定我们应该合作，达成互惠共赢的结局。”
简青站在落地灯下，昏暗的光线在他身上落下一道浅淡的阴影，照得那双眉眼更加清丽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妥协了，开口道“那我要继续承担和塞缪尔进行沟通的职责。”
“那当然。”海斯教授的目光中透着赞许，“你做的不错，简青。和我合作，得到的结果只会是成功。”
他伸出手，对着面前的青年挑眉微笑“那么，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吧。”
简青终于回到了自己逼仄的居室内。
他先洗了个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准备将脏污的旧衣服扔进洗衣机的时候，放在上衣最贴身的口袋中的一片硬质圆片就掉了出来，“当啷”一声砸在地板上，险些滚进了床底。
简青微微挑起眉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俯下身拾起那块圆片。
那是塞缪尔给他的鱼鳞。
在温暖昏黄的壁灯下，那片鱼鳞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光泽，金属一般的冷光倾泻在凹凸不平的突起上，漂亮得近乎耀眼那是世界上所有能工巧匠聚在一起，都无法巧夺天工的一件艺术品。
握着它，简青的眼前似乎就能
浮现出那一片碧蓝色的汪洋大海，白色的长腿水鸟在雪白的沙滩上蹁跹着，腥咸的海风吹拂着大地，在海面掀起一阵细小的波澜。
他注视了那片鱼鳞良久，才微微垂下眸，把那片鱼鳞收回贴身的口袋中。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有两件，第一，就是逃离这个地方，第二，就是再次回到塞缪尔身边。
塞缪尔给予他的不仅仅是那片鱼鳞和承诺而已，还有对现在的简青而言无上宝贵的免死金牌。
只要塞缪尔对于他们而言，还剩余一天的价值，那么简青就可以在他的荫庇下再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一天。
至于之后，如果按照那位海斯教授所计划的那样行事，简青十分相信，他将会把一文不值的自己扔进海里喂鲨鱼。
他得逃走。
从这个看上去就把守森严的养育院中逃出去绝非易事，简青需要付出很多努力，制定周密的计划当然，还需要一个契机。
他的契机就是塞缪尔。
他实在太单纯了，会因为人类的一个小小的谎言在这里驻留这么多年，会因为简青无意之中的维护献上自己所有的好。
简青深深的吸了口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俊美得像是游戏建模的脸。
塞缪尔很强，他能带自己离开。
但离开之后呢简青还能安然无恙的从中脱身吗
那位深海之主，真的会愿意让自己想要的东西逃出掌心吗
这个可能的风险实在太大，更为稳妥的方式，就是借助他的力量，却不带他走。
但不知为什么，简青在面对这个对他而言本应该很容易做出的选择面前，他却有些犹豫了。
一面是来自他同根同源的同胞人类的压迫，一边是凶恶至极、令人闻风丧胆的深海之主的示好
简青垂下眸，眼睫在灯下落下一片浅淡的不规则阴影，随着呼吸的频率而轻轻颤动着。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深夜一点，简青接到了联络器中传来的刺耳的滴滴声。
他还在桌前伏案工作，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疲惫蔓延在眉眼间。
简青抬起头，朝着被切割成一格格的窗外望去，海岸线边的灯火寂寥，随着风缓慢的摇晃着，夜色尤深。
信息是一名叫“露西”的研究员发过来的简青，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是，塞缪尔说想见你。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起身披上一件薄外套，朝着饲养区走去。
此刻正值深夜，是海洋生物出来觅食捕猎的时刻。
在白日昏昏欲睡的那些生物们此刻正紧紧地贴在玻璃缸上，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光。
这里距离地下一层还有一段距离，简青摸出联络器，发信息给露西了解情况现在他怎么样了
露西像是正在等待着他的回复，很快把信息发了过来不是很好。塞缪尔现在产生了一些暴起的迹象，差点把已经加
固过的玻璃门拍碎了他应该是想出来，我想。现在我们小组的所有人都在这里等你呢，你还有多久到
简青你们派人进去了。
他没有用疑问的形式，而是直直的陈述。
这么晚了，就算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管理监控，也不可能这么快让所有研究员响应，还从中得出了“塞缪尔想见他”的消息。
更不可思议的是，平时性格温顺的塞缪尔，竟然会在这个时间点暴起
简青深知，就算是失去理智的状态，塞缪尔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果然，对面在沉默了两秒钟后，终于回答了是的我们只是想收集一些资料和信息而已，并没有想要伤害他的意思。但是他却发狂了
简青冷冷的回复因为你们违背了和人鱼许下的诺言。只有我才能接近他，不是吗
也许是被简青这番有些尖锐的话刺到，露西不再回答。
而此刻，扶手梯带着简青，恰好下降到底层。
果然如露西所说的那样，几乎所有研究员都在深夜一点钟围在了饲养室外，面带惊恐的相互交谈着。
他们穿戴整齐，显然是早早就计划好了的
海斯教授在骗他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炙烤着简青的五脏六腑
他冷着脸，那副温和好说话的神色一扫而光，让人不敢凑上前去。
简青走到了饲养室门前，观察着里面的塞缪尔的状态。
那条漂亮雄健的人鱼正谨慎而小心的盘踞在礁石上，警惕的望着四周，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这个加固玻璃制成的牢房，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他明明是一条很亲人、具有很强的交互性的人鱼
他们到底对塞缪尔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思及此，简青的脸色变得更差了，他回头扫视了同样战战兢兢的研究员们一眼，却发觉海斯教授并不在里面。
简青失去了怒火发泄的对象，只能对着人群，冷声道“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一个白人研究员走了出来，低声道“抱歉，我们什么也没做。今天，教授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观察塞缪尔，然后尝试着和他交谈但如您所见，效果并不好。塞缪尔显然很厌恶我们，差点用尾巴把金刚玻璃甩碎。”
露西补了一句“对，更糟糕的是，他甚至还打伤了一位想要近距离接触他的研究员三分钟前，他已经被医疗组的同事抬走了。”
“往后退，有多远走多远。”简青扫视着众人。他明明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饲育员，却在此刻，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上位者的气概，“我要开门了，不想被波及到的话，就快点离开。”
此话一出，其他的研究员们还有些迟疑，毕竟是海斯教授亲口指示的。
请简青来救场也是没有告诉过海斯教授就做出的事情，本就是无奈之举，要
是现在就这样离开的话，肯定会不太好吧。
但是囍，人群之中也不乏露西这样亲眼见过上一次塞缪尔发狂模样的人。
相比之下，他们就显得识时务多了。
露西是个高挑的白人女性，催促着同伴们，低声道“快走吧，要是等一会儿塞缪尔闻到了我们身上的味道，再次暴起，遭殃的可就是我们了。”
露西此话一出，原本还在原地犹犹豫豫的研究员们终于下定决心，一股脑儿地坐上了扶手梯，朝着上面走去。
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简青的视野之中，他才收回视线，转过脸，重新望向饲养室。
塞缪尔还是保持着那副警惕的样子，隔着单向玻璃，朝着门外扫视着，像是根本没看见简青一样。
这样看来，原本在简青面前表现得极其人性化的塞缪尔在此刻，更加符合人们在他身上打上的“野兽”标签了。
面对着猛兽，简青明明应该感觉到害怕的。
但是，连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在落到塞缪尔身上的时候，已经从方才的冷淡敌意变得柔软许多。
他键入了密码，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饲养室的门。
这一次，塞缪尔终于看见了简青。
那双黯淡的眸子在一瞬之间立刻变得雪亮，像是蒙尘的宝石被清水荡涤，重新焕发了璀璨的光芒。
“简简”塞缪尔精准的发出了人类的语言，随后无缝切换到了自己的话，“我好想你你真的来了”
他几乎跃到了岸边，眼中的激动和欣喜无需解释，就流淌到了简青面前。
那条巨大的尾巴愉悦地轻轻撩拨着水花，像是小狗欢快摇动的尾巴。
“我答应你了的，所以就来了。”简青没忍住，摸了摸塞缪尔稍显凌乱的头发，替他顺了顺。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明亮又干净，简青微微弯起眼睛，又想到了刚刚露西所说的那个想要接近塞缪尔的同事，有些担心，“刚刚那些人是不是欺负你了”
塞缪尔忍不住用自己的尾巴缠上简青的手腕，轻轻的晃了晃“嗯。他们欺负我。”
“怎么欺负你的”简青有些心疼，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了两圈，却没发现创口，“嗯”
塞缪尔微微歪着头，用脸颊亲昵地贴在简青的手心，低低地呢喃道“他说，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真是最坏的事情”
简青像是想到了什么，失笑“所以呢”
“所以。”塞缪尔也学着他的样子，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甜蜜蜜的笑，“我用尾巴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塞缪尔像是怕他不信，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就一下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