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詹家班的时候,刚好赶上饭点。
詹老爷子笑着敲了敲桌角“你们倒是会赶时间,到吃饭了才来。”
詹鱼嘿嘿一笑,坐到他旁边的位置,傅云青对着老爷子问好。
因为都要开学了,今天的饭局算是暑假集训的饯别饭,后面的训练除了年纪特别小,平时课少的几个孩子,其他人都是周末才来。
饭厅里放了三张桌子,还有一些暑假回来的师兄师姐,挤挤挨挨地坐着。
看到詹鱼,无论辈分大小,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足可见这人在戏班里人缘很是不错。
虽然网上喧嚣四起,但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就好像他们都没有看到过那些热搜一样。
大家各说各的,时不时凑到詹老爷子这桌说上两句,热闹得不行。
做饭的阿姨端菜上桌,一桌满满的放了十几个菜。
虽然人难得齐聚,但老爷子也不是个多话的人,拿起筷子笑道“开饭吧。”
他夹了第一筷子,其他人才陆续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小鱼,尝尝这个莲藕。”同桌的廖师兄夹了一块藕放在詹鱼的碗里。
傅云青抬眼,无声地看了眼那块藕,又收回视线。
詹鱼塞进嘴里,莲藕很脆,酸甜口味。
“这个莲藕好吃。”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傅云青碗里。
傅云青一顿“不用给我夹菜。”
“你刚刚不是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廖师兄看两人的互动略一挑眉“哟,这是借花献佛呢。”
詹鱼“好吃的就要互相分享。”
“那怎么不见你跟我分享一下,”廖师兄捏着筷子,脸上露出个笑。
“你不会自己夹”詹鱼诧异地看着他,“难不成是手受伤了”
“厚此薄彼,我还不能吃下醋了”廖师兄和詹鱼年纪差不多,两个人关系一直都很好,说话也时常荤素不忌。
同桌的古师姐白他一眼“好好吃饭,别作妖。”
傅云青夹起碗里的藕尝了尝“嗯,确实好吃。”
詹鱼乐呵呵地又给他夹了两块“好吃你就多吃点。”
“小鱼,你给师兄夹块排骨啊,”廖师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碗,“我要肥瘦掺半的。”
排骨就在詹鱼的面前,詹鱼闻言给他夹了块。
“你也吃,”詹鱼反手又给傅云青也夹了块,“郑阿姨做的排骨一绝,之前她请假你没尝到,不吃超可惜”
“好。”傅云青顺从地吃了排骨。
“小鱼,今天的糖醋鱼不错。”廖师兄有来有往,又给詹鱼夹了块鱼肉,选的是鱼脸肉,尤其鲜嫩。
詹鱼颇有些嫌弃“我不爱吃鱼。”
“我夹的是鱼脸肉,没刺。”
“鱼超好吃的”周忙挤进两人的对话里,因为嘴里还包着饭,说话含含糊糊的,
“师兄你为啥不喜欢吃啊”
“他被鱼刺卡过。”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廖师兄皱眉,看向对面的男生,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位詹家找回来的少爷。
傅云青脸上看不出情绪。
詹鱼啧了声“多大点事,怎么全世界都知道。”
“我不知道啊。”周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师兄你不吃鱼。”
古师姐一笑,有些意外“我也不知道,没想到云青倒是很了解小鱼啊。”
傅云青没有否认,淡淡地,“嗯。”
廖师兄见了,脸上的笑容微敛。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小鱼,你跟我来。”詹老爷子站起身,率先离席。
詹鱼跟着他往外走,临走前对着身边的男生说“我一会儿回来,你等我啊。”
“好。”
等两人走远,饭厅里的人也走了七七八八。
古师姐被周忙叫去指导动作,这一桌只剩下傅云青和廖师兄廖庆元。
“热搜我看了,”廖庆元双手抱胸,“我想知道你什么想法。”
傅云青看着他,神色平淡。
“我知道你和小鱼的亲妈有些恩怨,但这件事本身和小鱼没关系,”廖庆元说,“如果你看小鱼不顺眼,我可以带小鱼去北城,以后他不会出现在你们詹家人面前。”
看到詹鱼被使唤地忙前忙后,他心头的火气就蹭蹭直冒。
他家家境还算是挺好的,如今在北城读书,加上平时还会去给戏班搭戏,自己也有些收入可以供着小鱼。
詹鱼如今也高三了,很快就能自力更生,其实也不需要再依靠詹家。
傅云青脸上的情绪极淡,眼眸黑沉,“他会留在詹家。”
廖庆元皱起眉“何必呢,可能在你看来,小鱼确实是占了你十七年的富贵日子,但他小时候过得也很辛苦。”
师傅是一个很好的人,但许是传承人身份的缘故,他对小鱼有着一种近乎执着的严厉。
无论是训练还是饮食方面,即便是比詹鱼大的师兄师姐们都自认无法坚持下来,但他做到了,而且成长得非常优秀。
“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廖庆元诚心诚意地说,“小鱼亲妈已经是那个下场了,詹家的夫妇对他也不好,你何必揪着他不放,又不是他愿意这样的。”
傅云青微微扬唇,“他的以后不用你考虑。”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年轻男生“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他也不欠詹家什么。”
廖庆元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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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你和爸爸决裂是因为我吗”
院里,詹鱼和詹老爷子并肩站在池塘边,如今入了秋,风有些凉,微微泛黄的树叶打着卷儿的飘落下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詹云岩
仰头接住一片落叶,阳光刺得他下意识眯起眼。
几十年过去,詹家班宅院还是这个样子,唯一的变化就是当年这棵小树已经亭亭如盖。
“你说过你和爸爸是十年前决裂的,”詹鱼想了想,“这个时间太巧合了,不由得我不多想。”
十年前,正是詹启梁和孙雨绵委托刘老七找孩子的时间。
“我仔细回忆了下,爷爷你似乎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对我温柔一点的。”
这是委婉说法,事实上,詹老爷子当时的转变,一度让詹鱼以为老爷子生了什么大病。
詹云岩闻言一笑,问他“我以前真那么严厉”
“爷爷您是真没有自知之明啊”詹鱼忍不住吐槽,“你还记得辛师兄尿血的事情吗古师姐半年骨折三次,还有廖师兄”
“我知道了,”詹云岩打断他,“那个时候年轻,骨子里不服输。”
在他年轻的时候,戏曲还是场场卖空,座无虚席,但随着娱乐越来越丰富,电视,电影,游戏,电脑越来越多的东西如雨后春笋。
作为老一代艺术家,让他眼睁睁看着戏曲落寞,怎么可能受得住。
但他年纪大了,只能把这沉重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希望他们能重塑昆曲的辉煌。
詹云岩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詹鱼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你都不听什么事就说可以。”詹老爷子脸上的惆怅瞬间破功。
“因为爷爷对我一直都很好,”詹鱼笑说“所以我相信你。”
詹云岩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和詹家的人一点都不像,没学得一点聪明劲儿。”
“你以前还说我跟你像。”詹鱼不服气地反驳。
詹云岩哈哈一笑“确实。”
“有天,我看到詹启梁拔你的头发。”
詹云岩背着手,回忆着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詹鱼跟着他学唱戏,所以詹启梁只能来詹家班找人。
对于那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根本不知道拔头发有可能的含义,詹云岩看到了,于是就问了。
詹启梁没承认,只说是看到小鱼的头发好像有些毛躁。
詹云岩活了大半辈子,还是自己的孩子,他哪能看不出猫腻,更何况还在有心理预期的情况下
等人走了,他就把自己的头发和詹鱼的头发送去了遗传学研究室,一个老朋友那里。
于是,他就知道了詹启梁在怀疑什么,或者说,是确定了什么。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验了詹鱼和詹启梁的,结果是一样的。
“刚知道的时候,我很生气,”詹云岩无奈地摇摇头,“但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他准备继续瞒着我。”
现在说起来心平气和,但在那个时候,他气得血压飙升,连吃几天降压药才缓和过来。
“他
可能是怕刺激到您。”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他只是想用着我的人脉。”
詹氏集团在孙家的扶持下,从一个小公司一路做大,那个时候正是蒸蒸日上的关头。
“我其实不在意传承人是谁,”詹云岩说,“对于戏曲来说,能传下去我就知足了,不过可能是我太严厉了,所以让他产生了什么误会。”
詹鱼点点头,很诚实地揭了他的老底“你明明就很在意。”
小的时候恨不得把他往死里练,整天板着个脸,特别凶,那会儿甚至不让他叫爷爷,只能叫师父。
詹云岩瞪他一眼,“让你当传承人只不过是看你有天赋罢了,你以为什么人都可以当传承人是吧。”
詹鱼愣了愣,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传承人,成为詹家班预定班主,是因为他是詹家后人。
“天赋又不能代代相承,”詹老爷子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学戏曲是为了詹启梁和孙雨绵,他们不是好父母,我也不是好爷爷,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们而讨厌戏曲。”
詹鱼说“我不讨厌戏曲,更不讨厌爷爷。”
面对老人惊诧的目光,他笑起来,“严格来说,我也不讨厌爸爸妈妈,虽然没有给我爱,但给了我很多很多钱。”
那些藏在童年的失落,在看到傅云青那几张伤情鉴定报告的时候,突然就消散了。
比起傅云青的过去,他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
“就算您不再是爷爷,也是我永远的师父。”
詹云岩被他的话钉住,久久不能回神。
“小鱼。”
“嗯”
詹云岩看着他说“你该知道,你不是在背负别人的人生,爷爷教你戏曲,只是因为爷爷孑然一身,只剩下这个能留给你。”
因为这句话,气氛陡然变得有些沉重。
即便是精神头很好,也掩不住老人年近八十的事实。
詹鱼抿唇“您要我答应的事情是什么”
詹老爷子伸手拍拍他的肩,笑得眼尾褶皱迭起,手背上的青筋如蜿蜒盘踞的老树根。
“好好的过完这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