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詹家班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子，融在逐渐昏暗的黄昏里。
“詹先生，你和爷爷是亲戚吗”忍了很久,詹小鱼终于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詹鱼走在他的身边，一起进了詹家班的大门，对于小家伙的问题，他故作认真地想了下才说道“不是，我和爷爷是亲人。”
他和詹老爷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他们却一直把对方视为亲人一般的存在,或者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超越了友情和亲情的关系。
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不联系都是有的，但只要坐在一起，他们就会有说不完的话题，詹鱼会和老爷子抱怨巡演很累，老爷子会吐槽隔壁来了难缠的邻居，发生了怎样的矛盾。
詹小鱼想,亲人和亲戚有什么区别吗
詹鱼摸摸他的头笑道“区别很大。”
能被视为亲人的人重要性远远大于血缘的羁绊，这是过去三十多年人生教会他的真理。
詹小鱼似懂非懂。
“小鱼，爷爷对你这么严厉，你喜欢爷爷吗”詹鱼问。
詹小鱼愣了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下头“喜欢，可是”
他的脸上显出几分犹疑和失落,半晌，才小声地说“可是爷爷不喜欢我。”
詹鱼看他一眼，回想过去的自己，似乎他从来不曾怀疑过爷爷对自己的爱，为什么呢
这就是那个家伙穿过漫长岁月的意义吧。
“爷爷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詹鱼拍拍他的小脑瓜,“爷爷只是嘴硬而已，不信你回去的时候抱他一下，爷爷肯定会骂你一顿。”
詹小鱼一愣，不太明白，明知道会被骂，为什么还要抱呢
詹鱼笑了下说“但爷爷不会推开你。”
詹小鱼不知道爷爷会不会推开自己，因为他从来没有抱过爷爷，爷爷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严肃的，不容冒犯的。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什么”
詹鱼“如果爷爷没有推开你，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如果爷爷推开你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詹小鱼有些犹豫，小声嘟囔道“可是”
詹鱼唔了一声，又说“那修改一下条件，我答应你十件事怎么样随你提，我绝不耍赖。”
詹小鱼想了好久，在走进厅房前才下定决心说好。
两个人走进厅房，詹老爷子正坐着喝茶，瞥见两人进来，端着架势地悠悠放下茶杯“来了啊哎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紧张的詹小鱼撞了个满怀，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茶杯晃得洒了一半。
“你这小子是不是欠揍了”詹云岩惊得连忙伸手去扯詹小鱼的衣服，生怕还有些烫嘴的茶水烫到了抱着他的詹小鱼，“冒冒失失，没大没小，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詹小鱼以为他是要把自己扯开，不想放开，但耳边听着爷爷严厉的叱责，又条件反射
地松开了手臂。
詹云岩把衣服扯开，伸手试了下小孩儿的后背，发现茶水没有想象中烫人，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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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规矩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危机解除，詹云岩又开始教训上了。
詹小鱼低垂着头，委屈巴巴地拿眼往詹鱼这边瞧。
要不是詹先生要打赌，他也不能犯这个错误，偏偏他又不能说是因为詹先生，因为爷爷最讨厌推卸责任的行为。
詹鱼眨眨眼，伸手点了点。
詹小鱼愣了下，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肩膀上搭着爷爷的手。
因为年纪大了，爷爷的手背并不光滑，反而粗糙干瘪，像是一截枯木，错乱的藤蔓依附在上面，透出种生命力正在流逝的衰败。
爷爷
詹小鱼愣愣抬头，爷爷一如既往地严厉，但爷爷没有推开他
衣服被茶水打湿了，詹小鱼很快就被詹老爷子勒令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做晚课。
詹鱼把小家伙送出门，詹小鱼一路低着头，等彻底走出了爷爷的视线范围，他才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说“爷爷真的没有推开我”
这是不是说明，爷爷其实也是喜欢他的吧，哪怕只有一点点。
詹鱼笑着点点头“当然，爷爷是很爱你的。”
从来没有人对詹小鱼说过这种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忍不住一直在笑，詹鱼垂眼轻笑一声，说“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詹小鱼“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
“那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挫折和困难了，”詹鱼伸手摸摸小家伙的头，“尝试去相信爷爷好吗”
傅云青说过，上辈子的自己在得知身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谁也不见，包括爷爷。
直到后来身世被曝光，爷爷脑淤血去世，两个人都没能好好聊上一次。
如果，自己相信爷爷，在得知身世的时候，和爷爷聊过，也许就不会钻牛角尖。
爷爷也不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和詹启梁发生争吵，最后匆匆离世。
詹鱼不知道在他的干涉下，这个上辈子的自己还会不会走上同样的路，但他想要尝试一下，就像当初傅云青做的一样。
哪怕只是改变一点点，要相信，它会在某人的人生里掀起飓风。
“我会一直都相信爷爷的。”詹小鱼握紧小拳头，虽然不懂他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他喜欢爷爷，又怎么会不相信爷爷呢。
詹鱼又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嗯了一声“快去换衣服吧。”
送走了小家伙，詹鱼又回了厅房，詹老爷子背着手面对大门站着，看到他，眼睛眯了眯。
总觉得这两个小孩儿背着他做了很多事情。
詹鱼走到他的面前，两个人对视许久，詹鱼摊开手
“我的生日礼物呢”
詹云岩一愣
“我今天也生日啊”詹鱼说得理直气壮。
“你多大了还要生日礼物”詹云岩震惊，“你都三十四了吧”
这个年纪到底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的，而且哪有人亲自上门伸手要礼物的
这话说得詹鱼可就不乐意了“在我那个时间线里，您可是年年都给我送生日礼物的，你这爷爷做得也太差劲了，差评”
詹云岩不知道差评是什么意思，但听说另一个时间线里的自己竟然年年都送，顿时有种被比下去了的羞耻感。
“他都给你送什么礼物”他拧着眉，一脸严肃地问。
詹鱼回想了下，伸出手挨个去数“送书，送头面，送戏服，送演出门票，送”
“停停停”詹云岩更震惊了，“你确定这说的是我”
他连自己儿子都不送礼物，竟然会给这小子送这么多这真的是他吗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
詹鱼忍着笑点点头。
其实詹老爷子一直都是一个别扭的性子，从来不会主动送礼物，每次都是詹鱼主动上门要，次数多了，老爷子年年都会准备着，不主动送，偏要等詹鱼来要。
詹云岩冷哼了声“等着。”
最后詹鱼带走了一套老爷子珍藏了很多年的茶杯，出门的时候，老爷子欲言又止，看样子是尤其舍不得那套茶具。
“要不你给我钱吧，”詹鱼啧了一声，“不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抢你宝贝了。”
詹云岩冷哼一声，可不就是明目张胆的抢。
“你要钱干嘛”
詹鱼眨眨眼“买衣服，鞋子什么的，需要买很多东西，自然是需要钱的。”
詹云岩想想也有道理，于是说“茶具你拿着，别给我磕坏了，钱我单独给你。”
“好。”詹鱼笑起来。
对于爷爷的钱，他用起来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当然他也不会乱花，必定把每一毛钱都用在刀刃上。
詹鱼就这么在詹家班一住就是半个月，除了詹老爷子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来历。
“爷爷，詹先生”詹小鱼一回家就嚷嚷上了，“我们回来啦”
詹鱼坐直了身体，从躺椅探出上半身，果然，詹小鱼身后还跟着穿着运动服，扎着小辫子的陈小云。
詹鱼眼睛一亮“小云也来了啊。”
大概是他的态度太过热情，愣是给陈小云吓得后退了一步。
“小云他爸爸受了点伤，”詹小鱼一边说话一边放下自己的书包，“在家里不方便做作业，所以就来我们家了。”
陈小云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说法。
“受伤”詹老爷子皱了皱眉，“严重吗我们这里有不少药材，要不拿点回去”
“没事，”陈小云笑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哦，”听说伤不严重，詹老爷子也就放心下来了，“一会儿你走的时候，我给你捎点药酒回去，
跌打损伤效果很好。”
自从第一次来了詹家班，后面陈小云时不时就会来詹家班做客，和詹老爷子就这么熟悉起来了。
好的，”陈小云礼貌地道谢，“谢谢爷爷。”
其实她撒谎了，赵大廷并不是摔跤，而是回家的路上被人揍了，下手挺狠的，他和陈峡猜测是债主那边的人，所以也不敢声张，只能默默挨着。
有人问起来还得替对方遮掩一下，毕竟，得罪了那些借高利贷的债主，那就真是活腻了。
这不是赵大廷第一次被揍了，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是每天就会遇上。
“他运气不好啊，”詹鱼感叹道“好好走路怎么还能摔跤呢，是不是风水不好，要不找个寺庙拜一拜”
陈小云点点头说“好的，我会转告给他们的，谢谢叔叔。”
看小孩儿这么乖乖巧巧的样子，詹鱼就忍不住手痒，三十多岁的傅云青可没这么可爱，就知道欺负自己，逼着自己做些过分的事情。
忍了又忍，詹鱼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女孩肉乎乎的脸颊上捏了两下。
“好爽”詹鱼想，还是这个年纪的傅云青最好欺负。
脸颊软乎乎的，跟捏糯米团子一样，手感尤其好，而且还不会反抗，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简直是萌化了老父亲的心。
詹小鱼看看他，又看看陈小云被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有些不乐意地伸出手抓住詹鱼的手指“詹先生，你把小云捏疼了”
他现在可是陈小云的好朋友了，保护好朋友义不容辞。
“好好好。”詹鱼颇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老老实实收回了手。
另一边。
赵大廷一瘸一拐地走出家门，嘴里骂骂咧咧“臭婆娘，让她帮我买包烟跟要她命一样，那个小i杂i种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成天不着家。”
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肿得像是个猪头，吓得路人远远看到他都得绕路走。
小卖部的老板正在看球赛，一抬头被他吓得差点拿手里的遥控往他脸上砸。
赵大廷不耐烦地从柜台里摸了一包烟，说“赊账，等过两天发工资了给你。”
小卖部老板闻言顿时就不乐意了，伸手敲了敲柜台上的牌子
“小本买卖，拒绝赊账”
赵大廷双手一摊，全然不要脸地说“那我是真没有钱，要不你把我衣服脱走”
小卖部老板脸色有些不好看，但看到他一身的伤还是忍了下去，算了，没必要跟这种社会渣子计较。
“你这是被催债了”他撇开脸，眼不见心不烦。
这下轮到赵大廷脸色不好看了，他往旁边的地上吐了口唾沫“这些垃圾，以多欺少，要不是他们人多，谁打谁还不好说呢。”
小卖部老板撇了下嘴。
就算对面只有一个人，这赵大廷也不敢还手，谁让他欠人家一屁股钱，真就是活该。
“走了。”赵大廷腿疼
得厉害，只想回家躺着。
回家的路上需要经过一条巷子，昨天赵大廷就是在这里被打的，再往这里走只觉得心里瘆得慌。
但昨天才打过，总不能今天还来吧
正这么想，就看到前面站着一伙有点眼熟的人，可不就是昨天才见过，狠狠揍了他一顿的人吗
赵大廷眼前一黑，又来
“不是，哥，您这是哪位爷的手下啊”赵大廷终于是忍不住问出来了。
对面为首的男人甩了甩手上的棒球棒，不屑地说“你自己欠的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赵大廷欲哭无泪“哥，这上班还做六休一呢，要不今天你们休息休息”
他昨天挨的那顿揍，伤口都还没好呢。
“没事，这工作不累人，”为首的男人偏头和旁边的手下示意了一下，“咱们抓紧速度，争取十分钟结束。”
赵大廷“”
十分钟后。
一群人丢下瘫软在地的赵大廷，一溜烟地跑了。
等到坐上了车，为首的男人摸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出去
“今日任务完成。”
还配了照片，是刚刚拍的，赵大廷躺在地上，像是一坨烂泥。
对面没有回复，但新的一条银行短信提示，他有一笔新的进账。
拿到了钱，为首的男人心情不错，忍不住哼起小曲。
收起手机，詹鱼的视线落在面前两个小孩儿身上，两个小孩儿正在午休，睡在贵妃榻上，一人睡一头，睡得很香，小胸膛微微起伏着。
詹鱼轻手轻脚地走到陈小云身边，动作很轻地捞起女孩的衣袖，竹节一样纤细的手臂仍旧是遍布伤痕，只不过都已经是比较陈旧的了，并没有增添新伤。
赵大廷现在自顾不暇，甚至都不怎么敢回家了，哪里还有机会打陈小云。
詹鱼笑了下，把袖子轻轻拉下来，又慢慢地放回被子里，整个过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小孩儿给吵醒了。
给两个小家伙重新扯了扯被子，詹鱼偷摸着走出房间。
午间的暖阳穿过窗框，斜斜照在榻上，光斑洒落在女孩儿的脸上，她的睫毛很轻地颤了两下。
片刻后，她转了个身，面对着墙的方向，抿着唇，藏住那零星一点上扬的弧度，兀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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