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岁被林雁从房门口踢了出去。
小五跟在他身后,看着谢岁失魂落魄的神色,有些害怕。
那假道士心机深沉,又和王妃有师徒之谊,这段时间不会在王妃身上下蛊了吧首领最近痛不欲生,他有时候路过,也会听见叶一纯按着胸口,叨念着下蛊什么之类,可怕的很。
他左右看看,开始思考要不要把谢岁打晕了抗走,带回去叫上十个八个太医给王妃多诊治诊治。
只不过现在在大街上,不太好动手。
“小五。”谢岁忽然喊他,叶五应了一声,探头,“王妃有何吩咐”
说完,又忧心忡忡补充了一句,“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您瞧着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没事。”谢岁回神,“我想去谢家呆呆,可能会迟一些,你帮忙去王府传个话,我今日不回去用饭了。”
小五哦了一声,扭头钻进人堆,片刻后,他又如一条小鱼,丝滑的游到谢岁身后,“汇报完了,谢府偏远,我陪您去。”
谢岁在街上各处看了几眼,想必他身旁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可见裴珩确实万分警惕。
他今日思绪很乱,按照老路从破旧的院墙里翻过去,踩着荒芜野草,来到了谢家旧宅前。他上次过来收拾了一通,如今杂草又长了起来,古宅寂静幽深,上头挂着半扇蛛网,看起来就是个鬼宅。
叶五感觉自己胳膊有些发冷,每次到谢宅,看着这遍地狼藉,就感觉角落里会蹦出来什么吐着长舌头的妖魔鬼怪。
前段时间谢岁太忙,加之又是夏日,庭院里的草长了有一人深,前路遮蔽的厉害,小五怕里头钻出什么蛇虫鼠蚁,走在前面打草,只是走了一半,发现庭院里的草木被人动过。
开了一条不太引人注目的小道,道路尽头处,有一片已经熄了好几日的灰,夹杂着些许未烧尽的纸钱。
有人来祭拜过。
谢府荒废了这么久,这么多年没半点动静,如今多半也就是许家会来人了。谢岁面无表情绕过灰烬堆,看着不远处黑洞洞的祠堂,一身轻松,走到家门口,轻车熟路,坐在石阶上不动了。
小五感觉谢岁应该想同亲人的“亡魂”说点什么话,他识相的转头离开。
“娘,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可控了。”谢岁抱着膝盖,看着黑洞洞的门口轻声询问。
他感到困惑,这辈子没喜欢过人,那本书中,他应当也没喜欢过人,他被裴珩折辱至死,应该是恨的。只是如今好像同书中写的不太一样,他一来没觉得自己被欺负,二来感觉自己快爬到裴珩头上耀武扬威了,师父让他看看自己的内心,谢岁却觉得很茫然。
裴珩的命运显而易见,他会在数年后被小皇帝联合各方势力诛杀,西北势力涣散,由萧家接替,起初会乱上一阵,但在各方势力的努力下,迟早会安定。
他如今费心思去接近言聿白,也存在某种结交后,给自己多找几个退路的意思。
只是,只是越是相
处,越觉得裴珩和书中所写不一样,谁会知道暴虐的杀人,私底下会是一个在床榻上翻来滚去,不愿意上朝的懒虫呢他还会做甜丝丝的小饼子,蹲在炭火旁,手指上都是陈年旧茧,垂下眼睛时看起来像个有书卷气的年轻人。
师父让他遵从内心,谢岁心中则是茫然的。
喜欢裴珩无异于往火坑里跳,他要想保全对方,实在太难。小皇帝会一日日成长,被压制的皇帝迟早有一日会生出反抗之心,裴珩他要么走上谋反的路,要不然就剩下一个上交兵权,失去势力后被他所得罪的敌人一口一口咬死。
谢岁有些疲惫的叹气。
还是不喜欢最好,不喜欢,心中就不会有别的念想,不会有期待,不会忧心,不会痛苦。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直以来都是。
活该他当反派。
朱漆斑驳,里头黑压压一片,如同某种怒张的大口,昏沉的光线下,庭院中可以看见摇晃的草叶,花都败落了,地上零星几点卷枯的花瓣,蚂蚁爬行,来来去去。
到了晚膳的时间,炊烟缭缭,谢岁起身,悄无声息从房子里退了出去。小五在拍蚊子,看见谢岁过来,一溜烟窜起来,招手,“公子”
谢岁笑着走过去,从巷子里出去,他心情已经好很多,有意无意的同小五聊天。
“小五,你入王府多久了”
“不久,也就五六年。”他摸了摸脑袋。
“我记得朝星阁是江湖组织,那时候西北混乱,为什么会想着投军”
“其实那也不算是投军吧。”小五揉了揉脑袋,“那个时候我还小,只负责外围打杂,总之,当时老阁主突发旧疾暴毙,老大那时候为了服众,接了一个刺杀单子。”
“然后”
“然后他就一去不复返。”小五想起来那段时间,都觉得他们脑袋里是不是缺根筋。
来自塞外的刺杀单子,给的赏金是一千金,要求捕捉裴大帅的儿子,死活不论,总之要用来动摇军心。
他们那个时候穷疯了,内部不稳,外部还有一个斗玄楼虎视眈眈,叶一纯为了钱,咬牙去接了。彼时塞外裴大帅长子阵亡,朝中无将,不得已将裴珩放归塞北。
他们当时早早调查过,裴珩这个人,在塞北是个混子,在金陵也是个醉生梦死没什么出息的纨绔,这种人放到塞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搞不好还得拖后腿。怀着这种龌龊的想法,叶一纯带了十几个人过去,然后自投罗网,被裴珩扮猪吃老虎,一锅端了。
本来是打算宁死不屈的,毕竟要脸,结果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朝星阁密语,模仿叶一纯的语气写了封十分紧急的增援信,之后再一批人过去,又落网了。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将朝星阁的家底掏了个空。在死还是投靠之间,叶一纯选择了投靠,如此成了裴珩身边的侍卫,一直到现在。
不过他们怎么都没搞懂,裴珩上哪里知道的他们暗语,最后只能看作是裴珩料事如神。
“不过跟着王爷
真挺好的。”小五夸奖道,“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虽然是王公贵族,但他私底下没那么大的架子,也没将杀手当消耗品,没有视人命为蝼蚁,行军那几年,死的人还没有在朝星阁时多。”
“况且还有例银,还有住处,每月还能休假,找时间做自己的事,比从前要轻松太多。”
“我们都是阁主买到,或者捡回去的孤儿,已经没有家了,从前得用命才能换的东西,现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可以有一个容身之处,全靠王爷庇佑。”
小五抬眼,偷偷看了谢岁的表情,发现他眉头紧蹙,看起来像是在思索什么。
“公子,王爷常说他是断袖,但这么多年,除了您,他身边并无他人。”小五小声劝道,“虽然王爷有时候有些怪脾气,还有些时候瞧着怪可怕的,但他对您之心应当并无虚假。”
天已经彻底黑了。
谢岁看着路边朦朦胧胧的灯火,笑问,“那对你你们来说,王爷可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大善人了”
“善人可能算不上,毕竟王爷对敌人并不留情,能斩尽杀绝,便斩尽杀绝,对叛徒也不会留手。”想起从前杀的那些人,小五并没有太多的反应,那些人都该死。
“不过在我心中,王爷确实能算得上是个好人。”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只要遵守他制定的规则,便永远在安全线内。某种意义上,杀人如麻的裴珩,其实算得上仁义。
谢岁看着小五亮晶晶的眼睛,嗯了一声,“我也觉得。”
没有趁人之危,见色忘义,就见说喜欢时,都是坦坦荡荡若裴珩并非伪装,如今的他还未向着那条不归路奔去,他要不要尝试拉他一把
拉一把,兴许他不会变成书中那荒淫无道,兴许,不会死。
毕竟一如今的命运,就同书中所写不一样了,不是么。
至于情情爱爱,谢岁觉得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如同云岚烟瘴,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他不信情爱,只信利益。
长久的利益。
裴珩改完了折子,在家里溜达溜达,用过晚饭,看见叶一纯在庭院里训练手下,手痒同人打了一架,疏通疏通筋骨。
随后带着一身热汗泡了个澡,坐在长廊上乘凉,晾干了头发,又等了一个时辰。没等来回家吃饭的,估摸着今天晚上谢岁应该不会回来了,他让厨房打了一碗面,呼噜呼噜吃掉,随后缓缓松了一口气,往床榻上一躺,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到脑后,打算来个健健康康的早睡早起。
不到半个时辰,他听见滴答滴答的落雨声,砸在房檐上,噼里啪啦乱打一气,吹进房间的风带了雨水的冰冷。
裴珩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转头又爬起来穿衣服,“谢岁去了何处”
然而门外的暗卫却并没有回答。
裴珩眉头一蹙,没有预警,也没有提醒,这是在干什么,睡着了还是被偷袭了
他起身,一把拉开大门。已经是亥时,暴雨如注,一
片水腥气中,房间外黑如玄墨,伸手不见五指,长廊口的灯被风雨劈头盖脸地浇灭,唯余身后的房间还亮着,他的影子被灯火投在地面,拉的老长,罩着门外湿漉漉苍白的人影,显得对方如同一只失魂落魄的水鬼。
裴珩“”不是,怎么一副受打击的样子他只是说了一下实话而已,这就受不了了
“王爷这是要出门外面雨大,今夜不宜出行,改日吧。”谢岁淋雨跑回来,衣袖全然湿了个通透,他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走廊上滴滴答答一大片的水。裴珩将脑袋往上一瞪,藏在角落里的暗卫顿时将自己的身影往阴影里更缩了缩。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王妃不让通传,站在房门口想进又不敢进,他们又能怎么办,只能闭嘴。
裴珩搞不懂谢岁这是在干什么,这是淋雨打算让他心疼哈,他会是那么浅薄好骗的人
“回来了不去洗漱,在这里泡着做甚”他伸手拎了拎谢岁的外袍,已经湿透了,“明日还得上朝,你若是得了风寒只怕会耽误”
“王爷。”谢岁上前一步,轻声道“我想与你谈谈。”
裴珩“”谈什么谈,谈恋爱吗又想忽悠我我有那么好骗
他哈了一声,“怎么谈,你这样和水鬼一样谈去,换衣服去,别把我房间打湿了。”
谢岁嗯了一声,转头就走了,没耍什么花招,也没想从前那样搂搂抱抱,腻腻歪歪,瞧着正常了许多。
如此正常,只怕有鬼。
他绕了一圈,在桌边坐下,有些紧张的喝了口水。
有鬼就有鬼,谢岁又不能拿他怎么着,紧张什么,出息
谢岁处理事情倒挺快,他三下五除二洗了个澡,换好衣袍就回了裴珩的房间,此刻某人已经全副武装,正襟危坐,桌面上放了一壶热汤,他抬眼,靠着椅子背,一副二大爷的模样,“说吧,什么事”
谢岁坐在桌对面,他看着裴珩,沉默良久,缓缓道“王爷,我想与你合作。”
裴珩“嗯”
不等他继续询问,便听的谢岁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继续响起,有如鬼魅,“您若不做好准备,五年后,必死。”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帮你,信我,我帮你活。”
裴珩“”
谢岁看着面前的茶杯,里面是浅淡的姜味儿,在他去洗漱的这段时间,房间里的茶水换成了姜汤,加了大量的糖,一口下去,甜腻之余,在舌尖漫起火烧般的辛辣。
他盯着裴珩,看着桌对面对方错愕的眼睛,大概是太过震惊,裴珩的眼睛里浮满了疑惑,不过很好,神色比较淡定,看起来并没有将他当疯子的意思。
谢岁长舒一口气。
他一直以来都对面前这个人心怀防备,一者年少时着实有些冲突,二来,他看过那本书,书中裴珩太过心狠手辣,他带着畏惧和试探,本就是打着利用的旗号来的
勾引,他没打算和裴珩双宿双飞,也没打算事成以后拉他一把。
最开始的想法,其实只是想活下去,查清真相,然后将该杀之人杀死,再提早脱身,浪迹天涯,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老死。
至于裴珩是死是活,他其实毫不关心,也一点也不想关心。
而如今,单薄的纸面人物跳到了他面前,他看着裴珩的,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拉他一把,规避那悲惨的命运。
至于其他的,他不敢想,现在也没什么精力想。
裴珩靠着椅子背,他盯着面前的谢岁,心头一惊,又一沉,随后卷起惊涛骇浪,他的手指尖开始忍不住打斗,不是畏惧,是紧张。
他仔细想了想从初遇到现在经历的种种迹象,越想越觉得巧合,他与谢岁的提前触碰,他与谢岁之间的种种勾结,还有谢岁种种异常的行为,他从前觉得,是自己对谢岁了解太少,毕竟他有个师父自己就不知道现在看,伪装的够深啊。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对望,屋子外是瓢泼大雨,除去值班的侍卫,暗卫都被撤走,水线流动的波纹映在窗格上,如同某种扭曲的烟尘。
裴珩有一种入坠梦中的不真实感。
“等等,我五年后必死,你为什么会知道好吧,你不会回答”裴珩看向谢岁,眉头越来越紧,最后他小心翼翼道“你就这样告诉了我,就没想过万一我不信呢你要如何证明。”
“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相信。”谢岁捧着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热,缓缓道,“所以我会同王爷您打一个赌。”
裴珩坐直了,“赌什么”
“半个月后,塞北六十八部融合,会选出新的汗王,新王第三子会携带珠宝美女,进京朝拜,表示臣服,并在金陵为质。”谢岁将胳膊放在桌案上,盯着裴珩,“然后质子会死在七夕那日,七窍流血,一刀毙命。一切线索都指向王爷您。”
门窗碰一声响,被狂风吹开,雨丝连绵成线,落进房间内,将角落的灯烛淋灭。谢岁的面容明暗参半,显得有几分鬼魅。
裴珩深吸一口气,后仰靠着椅子背,“真可怕啊。”虽然他早知道了。
“届时三司会审,他们会要求您移交兵权。”谢岁垂眼,并不往上看。他如今已经半坦白,裴珩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总归他先生是还在的,若是裴珩发难,他就离开他,然后辞官,或者假死,总有一日,重回朝堂,再行翻案。
谢岁能够感受到裴珩的视线在他身上挪动,其中满是探究。对方的手指尖落在了桌案上,笃笃笃,他在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谢岁听见对面的青年骤然靠近,凑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如同什么间谍对暗号般,小声道“宫廷玉液酒”
谢岁“”
谢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