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邺原本就一直观察着濯缨的一举一动,若说在见她与封离神君低语时还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当一架战鼓被抬上来时,他瞬间明白了濯缨接下来要做的事。
咚,咚,咚。
宴席之上,几声沉闷鼓点突兀响在钟鼎雅乐之间。
鼓为万乐之帅,不欲五音,而为五音之王,这几声重鼓落下,瞬间整合了之前雅而无锋的仙乐,让原本只当在看舞姬献舞的须弥众仙笑意微凝,侧目而视。
鼓点由缓转沉,如疾风骤雨来之前,最初落下的雨滴。
谢策玄抬眸朝击鼓的方向望去。
十八寸的赤红战鼓伫立在玉台之上,莹白无垢的雪色裙角在风中飘动,勾勒出她清瘦单薄的肩线与手臂线条,握紧鼓槌的那双手更是腕骨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然而,少女注入仙力,击打在鼓面上的每一个落点,都如重锤击打在胸膛上,砸得人心房震颤。
她奏的是太虚点兵乐。
是仙界战乐。
沉邺无言听着这首战乐,这在仙界并不是一首多罕见的曲子,但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似乎在梦中隐约听过数次的感觉。
梦里的鼓乐比此刻所闻要无力几分,没有这样干脆利落的力度,鼓声轻而缓,像是竭尽全力,但还是碍于体力而无法将这曲助战乐发挥好。
耳边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说
荒海的将士即将出战,我知道你这几日病痛缠绵,但若没有你助阵,怎能鼓舞荒海士气
“谢策玄,她什么意思啊”
剑舞错身时,一名北营副将凑近了与他低语。
“我们排的不是剑舞吗怎么突然奏战乐了这怎么舞啊”
鼓声如雷雨愈发密集,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绕过的额间的抹额发带被风吹动,然谢策玄的视线却未被扰动,反而淬了火般明亮锐意。
“舞不了,那就战。”
噼啪闪烁的雷光悬浮在寒铁剑身之上,原本柔而无缝的剑招霎时笼上一重杀意。
喝得醉醺醺的一名须弥仙人上一刻还在胡言乱语,说什么“上清宴席女仙列座武神献舞,真是世风日下丢了男仙颜面”,下一刻便觉迎面一阵寒风袭来,睁眼被逼至眼前的雷剑惊得肝胆俱裂。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重明神尊,他掀桌而起,正欲还击,然而谢策玄那一剑不过是虚晃一招。
重明神尊的攻击只是擦过他发尾,便见那乌发执剑的少武神翻身而避,重回高台,一剑没入玉台中央。
沉邺凝眸望去,众天兵围绕阵眼,剑化虚影,扩展成无数星芒剑阵。
众人齐颂
“兑将起雄兵,艮宫封鬼门,诸将助吾身,破地召雷,如律令摄”
一道紫色惊雷骤然从苍穹落下,伴随着疾风骤雨的鼓点声,惊雷以谢策玄为圆心轰然炸开,其势汹汹,势不可挡,竟有种不分敌我、海
沸江翻的压迫感。
气浪扑面而来,冲得玉台四周杯盏摇晃,幡动纱飞。
坐在沉邺身旁的昭粹几乎都没看清台上发生了什么,只听天兵吟诀,耳边鼓声沉缓有力。
每一击鼓声都敲得人心尖震颤,敲得人心乱如麻,如百万雄兵列阵,脚步声震耳欲聋。
在场的大部分上清仙人都十分淡定,最上方的天后娘娘端坐高处,甚至唇边笑容的弧度都未有一丝变化。
再反观须弥仙人那边
他们整日沉湎于宴饮玩乐,纵然也有见过大世面的,但眼前的破地召雷阵却并非是上三品武神使出的剑阵,而是一众下三品的寻常天兵列阵结成。
上清天宫,还有多少这样的寻常天兵
重明神尊估算了一下上清天宫与须弥仙境两方的实力差距,就连一贯急躁易怒的他,此刻望向天后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停云的眉目也有几分凝重。
但他的视线却没有在眼前的破地召雷阵上停留太久,而是落在不远处击鼓助战的少女身上。
“别看了哥哥。”
坐在他身旁,做寻常仙侍打扮的少女遮去容貌,乍一看平平无奇。
然而她眉眼灵动,在一片东倒西歪之中不动如山,看向停云甜甜一笑
“她瞧不上你。”
少年面容僵冷,有被人拆穿心思而难堪的薄怒。
半晌他才冷声道“与你无关。”
更何况,没试过怎会知道结果
身旁少女笑靥如花,落在旁人眼中,应是少年少女言笑晏晏的场景。
然而若仔细瞧,就会发现少女虽然唤他哥哥,但望着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睥睨漠然。
狂风骤雨般的鼓点畅快淋漓地落了一场,最后化作清泉疏雨而止。
一曲太虚点兵乐奏完,濯缨放下鼓槌,垂眸敛去方才击鼓时的汹涌杀气,平静道
“战乐敬武神。”
语落,底下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便在天后娘娘抚掌声中,接二连三地响起喝彩声。
“好”
“剑舞与剑阵皆妙,不过,更妙的当属濯缨公主的战鼓啊”
“刚柔并济,为我上清天宫风范。”
“下次若再有瑶池宴,也叫我们上清女仙展露一番身手,莫要让旁人以为上清天宫是阳盛阴衰”
束着雷鸣蝉纹抹额的少年收剑入鞘,日光下,上身覆着一层薄汗,双眸明亮如星。
他睥睨扫过沉邺的方向
“方才有人道宴上起舞娱众,实乃舞姬所为,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莫说我们天王殿正儿八经的武神,方才献舞的仙子,恐怕也未必能敌吧。”
这番话,只差指着沉邺的鼻子骂了。
沉邺面色未变,倒是一旁的重明神尊瞧不过谢策玄如此嚣张,冷嗤一声道
“谢策玄,你当真以为自己少年英杰,便所向披靡了这位可是荒海少
君,年纪轻轻,便开疆拓土,你不过是执掌了一个雷霆都司,就轻狂至此吗”
昭粹听了谢策玄那番话,也忍不住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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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未必能敌,你堂堂雷霆都司少武神,以前不也败在我姐姐”
“赤水昭粹。”
一道清冷嗓音响在身侧,昭粹瞬间收了话风,抬头迎上一道居高临下的视线。
“听闻你日前落胎,伤心欲绝,绝食不出,今日看着倒是气色尚好,难道是荒海少君已经杀了害死你孩子的凶手,替你雪恨了”
这一句正戳在昭粹的心窝上,她脸色蓦然苍白,握紧了沉邺的衣袖。
沉邺定定看她
“昭粹是你的亲妹妹,她这些时日心中悲恸,你一定要说这些话吗”
话虽如此,但他的语气中却并无几分责怪之意。
不远处的灵瑟托腮旁观,视线在濯缨和昭粹的脸上转了个来回。
原来她就是赤水濯缨的妹妹,两人模样生得的确很像。
只可惜,纵然相似,也是一个珍珠,是一个鱼目。
“少君能做,旁人还不能说”濯缨蓦然冷笑,“到底是年纪轻轻,开疆拓土,还是为国卖身,农夫与蛇,少君自己,难道不清楚”
沉邺霍然抬眸,似是不敢相信这是濯缨会对他说的话。
谢策玄愣了一下。
这话确实太狠了。
平日赤水濯缨虽然也言辞如刀,但在这种场合,当众说出“为国卖身”这种话,实在是让人有些意外。
莫不是因为方才赤水昭粹嘲讽他的那番话,激怒了她
回想方才的对话,谢策玄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阿缨,”上方的天后及时出声打断,“来者是客,莫要失礼。”
濯缨垂眸敛去眼中讥讽,温声道
“濯缨知错。”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表情可半点没有知错的意思。
待风波渐平,各归各位时,从玉台而下的天兵结队而下,忍不住在背后啧啧夸赞
“之前还觉得濯缨公主给天后出主意让我们天王殿排舞的时候,我还怪不高兴的,没想到我们在第一层,人家濯缨公主在最高层。”
“是啊,”另一人强忍着没笑出牙花子,“看看那些须弥仙人的样子,平日里虽然咱们不怕他们,可也不敢真的轻举妄动啊,这下好了,光明正大地在他们面前露一手,他们还不敢说话。”
“真过瘾,濯缨公主对我们是真好,今后只要濯缨公主一声吩咐,我绝对赴汤蹈火”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
“行了吧,轮得到你前面还有人排队呢,对吧,少武神大人”
走在前面的谢策玄和濯缨脚步都同时一顿。
“胡、说、八、道、什、么”他回头,咬牙切齿道,“再乱说一个字小心明日校场练死你们”
天兵们知道他没真
的动怒,半点不怕,还嘻嘻哈哈揶揄道
“跟我们练太暴殄天物了,少武神还是多留点力气练给濯缨公主看吧”
谢策玄忍无可忍,转头一手一个,掐着他们的后脖颈拎去一边单独谈话了。
身后的昭粹凝望着天兵和濯缨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从前她每次想溜出上清天宫,都会被这些天兵追捕,只觉得他们铁面无私,面目可憎。
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与姐姐相处时,竟然也会有这么随和活泼的一面。
正出神,忽见一道身影从旁经过。
“濯缨公主。”
停云追上濯缨,将手里握着的一罐药膏递给濯缨。
“你并非武神之身,又一贯体弱,方才击鼓许久,手臂一定酸痛无力,这是须弥特有的药膏,专解肌理酸痛之症,药到病除。”
濯缨有些意外,抬眸望着他时眼神有了几分变化。
半晌,她意味深长道“你倒是细心。”
少年笑意纯然“只要用心,自然就能细心。”
落后几步的几个天兵旁听到两人对话,再看停云手里的药膏,肃然道
“少武神大人,快快快,别让这小子见缝插针把人抢走了快上”
谢策玄蹙眉“什么抢不抢,她又不是打不过这个停云,赤水濯缨能被他抢走,那也别混了。”
话虽如此,但他身体极为诚实地插到这二人中间,夺过停云手里的药膏仔细端详。
“什么烂东西就敢拿来送人,我们上清多得是,要你送”
停云只微笑,身后的濯缨替他解释
“这个,确实比上清平日用的要稍好那么一些。”
天医府一贯一视同仁,给的都是上品药膏,但停云能拿来送人的,必定不会是寻常品级。
谢策玄动作一滞,回头问“你打算收”
濯缨见他一副她要是收了,他就当场把停云活撕了的表情,轻笑着把问题抛了回去
“你觉得呢”
他觉得应该把这破药膏捏碎了塞进这小子的喉咙里。
但他当然不可能这么说,濯缨适时出声,拒绝了停云的好意
“谢谢,不过这东西太贵重,无功不受禄,还是停云帝子自己收着吧。”
她回望着停云略显失落的神色,眼眸中带着几分探究。
谢策玄却并没有发现端倪,只是松了一口气,颇觉痛快地将东西丢回了停云的手里,问濯缨
“你手酸啊”
濯缨颔首。
他眉梢微挑,自信道
“没关系,今后你随时来我们校场,我们校场什么练武器械都有,你来三个月,别说敲鼓,我保证你徒手碎大石头都不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