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顷刻之间,殿内的舞乐之声就被屋瓦碎裂、人群惊叫的声音所取代。
正酩酊不知今夕何夕的朝臣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大殿在眼前塌了一半,瞬间如鸟雀四散逃命,唯有坐在最上首的人皇尚能保持镇定。
但他透过塌了的穹顶朝外望去,瞧见那道熟悉的雪色身影时,人皇握紧龙椅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缩。
她来了。
她真的来了。
这数十年来,他醉心问道,重金请来无数仙家道长修习仙法,皆因当初她的那些话
她要他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将如夕阳一样沉毁,而她会如朝阳一样升起,照遍他的国土。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如最深的梦魇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
于是他开始后悔当初为何要一念之仁,只给她下了吞心蛊便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为何不在她出生之时就将她掐死
而且,他分明已经毁掉了赤水濯缨在人间所有的宫观,为什么,她的仙根为什么丝毫没有受损,为什么还能站在那里,朝他投来宛如俯视蝼蚁一般的目光
望着目眦欲裂的人皇,濯缨只淡淡扫过一眼,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阿缨。”
荒海仙族的兵将撑起结界,沉邺凝眸望着站在他对面的两人,神色中似有不解。
这两人,为何会在一起。
“你是大雍朝的公主,赤水一族的族人,你现在同起义军混在一起,可知千年万载之后,世人该如何看待你”
濯缨偏了偏头
“你在意我的名声”
她唇边的笑意冷若霜雪,沉邺莫名觉得这句话里藏着几分深意,但他却想不起任何端倪。
他道“自然,这世上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帝王将相,谁能不为声名所累有时候,名声比性命更重要,不是吗。”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沉邺发现少女的神色变了。
方才她的脸色还带着似真还假的笑意,但此刻,那种刻骨的凉薄与冷淡再无半分遮掩,明明白白地浮现在她的眼中。
其中的情绪,好似越过遥远漫长的时光,悠悠沉淀在她眼底。
“原来这些道理,你一直都明白的。”
她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沉邺长眉微动。
他看着濯缨的目光,总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却不知为何像是隔了层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抛开那些莫名的念头,沉邺对她伸出手
“阿缨,与我站在一起,就像从前那样,我们联手,无论敌人是谁,我们都会所向披靡。”
濯缨不语,只是那双眼定定瞧着他,眉宇间始终带着几分有些嘲弄的笑意。
“沉邺”
身后传来人皇不悦的嗓音。
他从王座上起身,视线紧紧盯着濯缨的身影。
“你方才说,她与起义军混在一起哪一支起义军民间那些闹着要起义的百姓,该不会都是她煽动的吧我就知道这个逆女,一定是她,你不赶紧除掉她,竟还想与她联手”
人皇帝阙顿了顿,忽而眯起眼。
“难道说那你就更不该与她联手了,只要你能降服她,自然就能得到她,沉邺,只要你替孤平息这一次动乱,莫说你要娶十个八个,就连赤水濯缨,孤也可以做主,给你二人定下婚约。”
“父皇”
门边的昭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人皇不为所动,只淡淡道
“你们这些宫人眼睛都是瞎的吗公主跌倒,竟无人去扶”
殿内的宫人早就被神仙打架惊得瑟瑟发抖,此刻见荒海军撑起了结界,这才硬着头皮大胆上前,将方才被箭矢吓得跌坐地的昭粹扶了起来。
这一次,失魂落魄的昭粹没有甩开,只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她的父皇竟然要为姐姐和沉邺定下婚约。
沉邺甚至都没有提过一个字,只为了拉拢他,便可以如此随意地牺牲她的幸福。
那她算什么呢
父皇从前对她的宠爱算什么呢
昭粹从前毫不怀疑父皇对她的疼爱,曾经无比坚定的认为,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父皇都会毫不犹豫地捧到她的面前
她错了。
那些华丽的衣衫,精致的首饰,那些东西,统统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他的王座,比如他的权势。
哪怕她今日以性命相拼,她的父皇,也绝不会为了她的幸福,而拿他的王位来冒险。
昭粹垂眸看着腕上的镯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费尽心机,苦心经营,不惜伤害了疼爱她的上清天后,最后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被她的父亲和夫君抛弃的未来吗
听了人皇方才的话,濯缨嘲弄地扯了扯唇角。
她看向沉邺
“你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娶我”
望着她清冷平静的眸光,沉邺忽而哑然。
他想娶她吗
沉邺忽而想起他与昭粹在一起时,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看着昭粹的脸恍惚出神。
如果与他赏花的人是濯缨,如果在他处理公务时替他研墨斟茶的人是濯缨,如果在他夜深醒来时身旁之人是濯缨会是怎样的感觉
他一直清楚自己对濯缨的心意。
但更清楚的是,她作为谋士的价值远大于她作为一个妻子的价值。
所以,即便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娶她,但那个时机,绝不是现在。
沉邺藏在袖中的指尖嵌入掌心,状似平淡地答
“即便我想娶,你也不会愿意嫁给我的,不是吗”
濯缨扯了扯唇角,算是对他这个愚蠢问题的默认。
“你做主定下婚约”
一旁的灵瑟忽然出声,少女的嗓音天然带着目中无人的讥讽。
“你又算什么东西,能做她的主果然如母亲所言,是个自大傲慢的讨厌鬼。”
人皇冷眼瞧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少女,他并不知道灵瑟的身份,只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她身上不俗的实力。
“母亲你母亲是何人”
灵瑟倨傲地抬了抬下颌。
“将死之君,不配知道我母亲的身份,你只需知道,我会亲手将你的脑袋带回去献给她即可。”
濯缨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
灵瑟所谓的任务,最终的目的,就是人皇的脑袋。
“你没有那个机会了。”濯缨淡声道,“我说了,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让你的永宁公主归顺于我的人,只有我才能收拾你的烂摊子。”
灵瑟垮下脸来,为难道
“这可不行,如果我不能亲手杀了人皇,回去一定会挨骂的。”
“你办的错事不止这一件,总归要被骂,多几句少几句有什么区别。”
“别的都好说,姐姐,人皇的脑袋,我可是势在必得的。”
“那就试试吧。”
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他脑袋的归属,人皇怒火中烧,恨不得能亲手杀了她们。
“沉邺你还在等什么”
沉邺望着视线尽头的雪衣少女,沉声问
“你当真决定好了现在回头,还有回旋余地。”
濯缨“你也当真决定好要送死了吗”
人皇身上尚有几分人皇之气残余。
今日她杀不了人皇,但要杀沉邺却不必被任何规则束缚。
铲除了荒海这股力量,穆君率领的霍家军便无人可阻,到那时,帝阙身上最后一丝护体的人皇之气便会荡然无存。
看着她的眼神,沉邺知道,自己再退避下去,真的会死在她手里。
天水碧的衣袍下骤然掀起水浪狂澜,明明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大殿四周,却吹起一阵刺骨凛风,连空气都好似要被这股寒意封冻。
玄霜弓。
沉邺的本命法器。
冰霜凝成的箭矢寒气逼人,濯缨前世曾亲眼见过被玄霜弓射中之人一截手臂生生冻烂。
这是一把在万年冰洞中积攒了万年寒气的法器,决不可轻视半分。
灵瑟眼眸一转
“姐姐,你要是同意不跟我抢人皇的脑袋,我就帮你一起除掉这个人。”
濯缨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忽而道
“谁说我要除掉他了”
沉邺和灵瑟同时一怔。
她不动手
那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是
“要除掉他的人,是你。”
濯缨后撤一步,云淡风轻地望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弓阵,对灵瑟道
“你今日不除他,明日荒海军就能将你的城池吞下,人皇之气不散,你想杀人皇就是痴人说梦。”
灵瑟瞪大了眼。
“他们要是吞了我的城池,下一个就是你”
“那也是下一个,”濯缨似笑非笑地对她道,“至少你肯定比我先败。”
“你”
涉世未深的灵瑟直到现在才突然想明白,为何今夜濯缨如此有耐心,主动跟她说了这么大一堆话。
结果兜兜转转,目的是这个
濯缨就是想让她与沉邺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她再坐收渔翁之利
太坏了
灵瑟想掉头就走,却又心里清楚自己走不了,因为濯缨说得没错。
沉邺不除,她的人会死,就连人皇也没法杀。
她今夜也是为此而来。
迎着灵瑟又气又恼的目光,站在她身后半步的濯缨浅笑道
“你要是有把握能杀沉邺,早在我来之前就动手了,之所以没动手,也是清楚以你刚晋升中三品的实力,对付他没有把握”
“是与我作对,跟我抢人皇的脑袋,还是与我合作我赌你在沉邺的手下撑不到半个时辰,好好考虑一下吧,留给你思考的时间不太多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