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搅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视野天旋地转,就连五脏六腑都好似要搅成一团泥浆。
身陷于扭曲混乱的空间内,叶时韫只能在紧拽着灵瑟的同时,极勉强地睁开眼判断周围的情形。
密密麻麻、数不尽的人,像标本一样被镶嵌在漆黑沼泽之中,不停的下坠,又不断挣扎着,试图往上爬,呼救声混杂着哭喊声,简直就是一个具现化的人间地狱。
叶时韫惊得屏住了呼吸。
见叶时韫、灵瑟和停云三人能够浮于半空而不坠落,沼泽内的人们齐齐伸出手来,试图抓住他们。
恰在此时,虚空中的某处传来了有人对话的声音
啧,怎么带了多余的人回来
算了,先把他们转移出去,尤其是上清仙人,不能留在这里。
转移
叶时韫抿了抿唇。
他们果然是用某种术法将人转移到这里的得将这里的位置传递出去。
灵瑟被这一路晃得快吐了,听了这声音,正想着出去后要如何教训教训这个人,就见叶时韫松开了她。
灵瑟诧异回眸,下意识抓住她道
“你做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
没等灵瑟伸手再抓,就见叶时韫反身与她背道而驰,在暗中之人再度调动术法将他们转移出去之前,便放出数道神识,凝成一道道绳索捆住落于沼泽中的凡人。
她放出的绳索有限,但凡人求生之欲却不可小觑。
只一瞬间,仿佛是在鲤鱼池里洒下一把鱼饵,无数人一个接一个地朝这边涌了过来,能拉住绳索的人便拉住绳索,拉不住的便抱住前面能拉住的。
密密麻麻的人越叠越多。
叶时韫纵然是仙人之身,却也承受不住这样千百万人命的分量,顿时便被拽得往下沉了几分。
停云与灵瑟见此情形,全都惊得愣在了原地。
“你找死吗”灵瑟想也不想,立刻俯冲而下抱住不断被拖拽着下沉的叶时韫,“快点松手你一个人是救不了他们的快点收回你的神识”
叶时韫的额头已有青筋迸出,她咬紧牙关,平日天真稚气的面庞此刻稍显扭曲
“我可以”
“喂”
见叶时韫和灵瑟两人都被拖拽着下滑几分,停云也下意识地放出一条捆仙绳拉住灵瑟。
绳索捆住的一瞬,原本在最高处的停云就被这力量拽得猛地一坠。
好重。
千百万条人命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
停云咬牙切齿地喊“别犯蠢了松手啊别说是我们三个,再来十个上仙都不够用的这是弱水,仙人掉进去都不容易爬出来,更何况这些凡人”
弱水
叶时韫神思清明几分。
还有救
人落入弱水虽然难
以脱身,但弱水之上万物皆不可载,就连风拂过弱水,也会被吸入其中。
身陷弱水中的人不会立刻就死,直到里面的空气消耗殆尽之前,又或者凡人因为缺乏食物饿死之前,都还能救出来
想到这一点,叶时韫拽得更是卖力了。
我就说,不能放那些上清仙人进来。
停云帝子,灵瑟神女,还请二位及时收手,由我送将二位转移到安全地带,否则,我不好向长生帝君与灵胥女君交代。
停云用力得脖颈上满是青筋,却仍然被拖拽着下滑,他对灵瑟喊道
“听见没有快点松手不要命了吗”
灵瑟我用你说叶时韫你听到了吗叫你松手”
叶时韫“我不”
正说着,三人又被拉着下坠了一大截。
眼看下方就是漆黑的弱水水面,和数不清的人头和手臂,停云简直头皮发麻。
“好、好那就先救一部分行了吧先救前面抓到绳子的,把他们带出去,再救剩下的”
听到停云这么说,弱水中的百姓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扑得更加猛烈,甚至有人要踩着前面的人的肩膀,顺着绳子爬上来抓叶时韫的裙边。
“仙人救命”
“仙人别丢下我们”
“再用点力气啊你们不是仙人吗快带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哀嚎声挣扎声不绝于耳,吵得灵瑟怒火中烧。
“再挤大家都得死都说了我们一次救不了那么多人你们再不松手一个都出不去”
尽管灵瑟说的是实话,但此刻生死关头,谁会做那个让出机会的人
大家都想做第一批被带走的人,谁也不愿意等第二次机会,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
灵瑟反手震开那些想要顺着绳索去抓叶时韫的人,忍无可忍地警告她
“我不会跟着你一起死的,你到底松不松手再不松我可真的松了”
她与叶时韫本就没什么交情。
不过是看在濯缨的面子上,要是叶时韫真的死在这里,说不定濯缨会因此而迁怒她,这才拉她一把。
“不松”
捏着手中碗口粗的一把绳索,叶时韫秀气的五官紧皱,任由身上的仙力倾泻而出
“我要是松手,就会被你们从这个地方带走,你们更不会允许我将消息传出去我要是松手,他们就死定了”
灵瑟眼神复杂地瞧着她。
她生而聪慧,以远超旁人百倍的速度成长。
在灵胥的教导之下,她生来就知道,自己是要执掌娲皇宫,成为未来新人间的主宰。
而在了解了赤水濯缨这个人之后,她更是觉得,娲皇宫才应该是赤水濯缨的归宿,赤水濯缨留在上清天宫那种愚钝守旧的地方,完全是屈就。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下方少女的双眸,在一瞬间忽而动摇。
娲皇宫真的比上清天宫更适合执掌这个天地吗
娲皇宫所追求的新人间,真的是正确的吗
此刻她握在手中的,是千百万条人命凝聚成的求生欲,重得让人只觉得是个负担,恨不得立刻甩得远远的
但这个上清天宫的女仙却誓死不放。
她只是个寻常小仙,在上清天宫,连个正经仙职都没有,哪怕她就这么死在这里,也没几个人会记得她。
灵瑟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这个女仙
“叶时韫,人死尚有轮回,你身为仙人,一旦仙陨,便是魂飞魄散,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松手吗”
沉默了一会儿,叶时韫注视着她答
“义之所在,蹈死不顾。”
“”
话已至此,停云终于受不了了。
紧拽着灵瑟的捆仙绳蓦然收回,他猛地腾起数丈,与底下的弱水拉开距离。
“蠢货,简直蠢货,我才不会跟着你们为了区区几个凡人去死”
停云咬紧了后槽牙,最后看了她们几眼,他抬头道
“快送我出去”
明白,停云帝子。
“停云你这个懦夫居然自己跑了”
怒不可遏的灵瑟生平头一次破口大骂,仪态全失。
灵瑟神女,计划不容更改,您若再不松手,我也没办法救您。
灵瑟呼吸剧烈起伏,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然而就在她的骨血之中,暂存于她身体里的那一部分息壤之心也在沉缓有力地跳动着。
无数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划过。
芜州城的守城之战。
期盼着来年丰收的妇兵。
不知火山内,宁可剖心归还,也不肯受制于人的少女。
灵瑟,你不需要思考那么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一个更加完美的人间交到你的手上。
你只需要去听从,去执行,一切牺牲都只是暂时的,跨越这些短暂的不忍,我们会迎来一个更加完美、更加永恒的新生。
无数声音,无数思绪拉扯着她,将她从前的认知撕得粉碎。
念头蜂拥而起,但灵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么做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然而。
然而。
一念既起,瞬间燎原。
“谁要你救给我滚开”
滚滚灵流划破黑暗,叶时韫出乎意料地望着眼前的神女,只觉一股极为强大的神力朝她袭来,紧紧包裹住了她。
即将陷入弱水的女仙被这股神力连根拔起,连带着弱水中的千万百姓,全都往上挪了一寸
叶时韫轻呼一声
“好厉害”
“厉害个屁”
灵瑟已使出了浑身解数,从齿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
“你们你们最好还有
后手否则在我力气耗尽之前,我一定会松手的一定会”
这个嘛
想到方才停云对自己使的眼色,和趁着一片混乱交给停云的罗盘,叶时韫闭口不语。
能不能有后手,恐怕不取决于她。
这要取决于停云的良心了。
“时韫”
从噩梦中惊醒的濯缨猛地坐直,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金云辇内,原本也倚着车壁小憩的谢策玄很快睁开眼眸,望着她道
“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
尽管这么说,但谢策玄瞧她凝眸出神的模样也知道,她肯定是梦见了一些不好的事。
少年替她笼住身上保暖的鹤衣,滚烫掌心覆住她冰冷的手指。
“还没问你,你与伏曜都说什么了临走前我见他恍恍惚惚,脸色惨白,跟见鬼了似的。”
濯缨回想起少光天发生的事,原本凝沉的神色松了几分。
当时她将洞窟前辈的身份说明之后,伏曜当场崩溃得恨不得能一头撞死在洞窟前。
但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又忍不住眼眶湿润,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没什么,可能在回想自己到底当着昊天帝君的面说过他多少坏话吧。”
谢策玄一愣,很是不信“当面说坏话就他”
就伏曜那个外强中干的样子,最多也就板着脸虚张声势几下,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
濯缨只笑了笑,没解释。
云辇抵达西海之畔后,又乘仙船入海,已经许久没回西海的雨师瑶一见到西海龙母便扑了上去。
西海龙母许久没见女儿,心中自然也是惦记。
当她得知濯缨能够使用召星术,召苍龙附体于雨师瑶身上,令她仙力大增,西海龙母极为意外地将雨师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雨师瑶开开心心道
“濯缨公主说了,等她仙力再精进一些,我就可以借苍龙之力修行,就算身有魔息也不怕了,也就不必再借水魂珠养着身体,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真是厉害。”
将亲生女儿推到一边去的西海龙母握住濯缨的手,真是万语千言梗在喉中。
“许久未见,濯缨公主的仙法又精进了不少,诶,真是”
天杀的,她生下雨师瑶的时候真的没被人抱错孩子吗
她怎么看,都是眼前这个天赋卓绝的女孩子更像她能生出来的啊
濯缨被西海龙母格外热切的眼神看得有点茫然,不过很快,谢策玄便开口与西海龙母谈起了正事。
在他们来之前,西海龙母这边也已经收到了上清天宫的旨意。
海域仙族与上仙界虽说互不相干,但真涉及到天地存亡的大事,尤其是如今东海骤然成了空城,整个海域只余下西海统治时,西海龙母更清楚
这已经不是她一人能解决的问题了。
“非常时刻,自然要行非常之事。”
西海龙母面色肃然,郑重道
“天王殿雷霆都司能赴海域,协助我等海域仙族共守海域,是海域幸事,岂有阻拦之理”
如若不知火山真的苏醒,首当其冲便是他们这些生存在海域的仙族,他们请求仙界各族的帮助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濯缨公主,”西海龙母又看向濯缨,细细琢磨了片刻后道,“你虽然要随少武神留在海域待命,但如今海域靠近不知火山的地界实在太冷,不利于你伤势,依我看,你还是住得离海域中央远一些,你觉得如何”
濯缨求之不得。
她刚刚才剖了心,一路又是与须弥仙人交锋,又是回上清传话,再马不停蹄赶到西海,没给她半点休息时间,要不是靠着丹药和鹤衣,怕是身体里的血都要冻出冰碴子了。
只是濯缨未曾想到,西海龙母给她安排的远离海域中央的暂居处,会是旧日荒海的抚仙宫。
自荒海并入西海之后,抚仙宫和鲛宫一样成了西海龙母的行宫,空置许久。
原本濯缨以为自己会在其中看到昭粹或是西海龙母住过的痕迹,不料踏入此地,竟发现抚仙宫里的陈设竟然与她前世住在这里时有五六分相似。
怎么会
濯缨有些许猜测,但也并未深究。
西海龙母派来照顾她的仙侍替她整理房间,还强行安排了一位仙医替她诊治身体。
老龟仙医一搭上她的脉,眉头拧得要打结
“恕我直言,您没死真是命大。”
濯缨“谢谢。”
“您以为我在夸您吗”老龟仙医气得白了她一眼,“得修养至少半年,您才能恢复元气还得用最好的丹药补补亏空的气血,这可不是在跟您开玩笑,仙人也是会仙陨的”
濯缨只能笑笑。
大战在即,叶时韫还下落不明,她哪里有修养的功夫
仙医一瞧她就不是个会遵医嘱的模样,叹了口气,一边给她开药方一边道
“那至少今晚,您必须得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的睡一觉,您就是心血耗损太多,仙人的心头血滴滴都是精华,您这一下子折损这么多,必须得好好修养”
送走了仙医,仙侍很快端来了煎好的药汤。
濯缨正摊开地图研究,听见仙侍请她喝药,也只是让她们放在一旁。
地图铺满了床榻,濯缨提笔在上方勾出东海和芜州城两地,又将上清天宫所探查到的两处的失踪人数标注在侧。
按照须弥仙境和娲皇宫的计划,人间界的这些凡人必死无疑。
为此,他们显然安排了两种方案。
一个,就是不知火山,取走息壤之力,不知火山爆发,人间界一片汪洋,可以轻易毁灭所有凡人,斩断上清天宫仙人的功德来源,达成女君灵胥重启人间的目的。
另一个,就是一种类似传送法阵的术法,一座一座的清空城池,将他们集中转移到某个能够一口气毁灭他们的地方。
濯缨这一路以来都在思考这个传送法阵的问题。
她阅遍典籍,基本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一个传送法阵能够直接做到这种事。
据谢策玄他们所说,以及她自身的感知,与其说是一个传送法阵一口气将这些传送走,不如说在那一瞬间,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同一时间,让所有人完成了这种消失。
当然,这种时候,他们令城池变空的手法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都去了何处。
从东海空城至今,算起来已经有整整三日。
杀一个人容易,杀成千上百万人却不容易,尤其是亲自动手沾染那么多杀孽,必将引来天道瞩目,长生帝君和女君灵胥都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有什么办法,能够一口气杀掉上千万人
如果是她,她会选在什么地方
这一思考,时间便无声无息地从傍晚流向深夜,濯缨思索得极其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谢策玄是何时进来的。
而推门入内的谢策玄,进来时瞧见的便是榻上美人乌发披散,灯下沉思的模样。
少女拆下平日挽发的白玉钗,乌发如瀑垂落,本就是兰姿玉质的容颜,越是除去钗环点缀,愈发显得乌发如绸,肤白胜雪。
尤其是此刻被鲛珠散发的莹光笼罩,更像是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皎洁圣光,连尘埃都不忍落在她身上。
卷着一身潮湿寒意的谢策玄在门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驻守不知火山附近吗”
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的濯缨抬起头来,顿时感觉到背脊僵硬,浑身剧痛。
“仙人也得休息的,我与雷霆都司的两名副将每人值守两个时辰,这都大半夜过去了,我想着过来瞧瞧,你果然没睡。”
谢策玄瞥了眼桌上放着的药碗。
“连药也没喝,真是一会儿没人看着你都不行。”
海底不见日月,濯缨看着床头沙漏,这才发现确实很晚了,再磨蹭一会儿,外面天都该亮了。
“我想了想,圈了几个时韫有可能在的地方。”
濯缨指着地图同他细细讲解
“一个是归墟,邪魔混沌之地,我若要杀那么多人,将他们丢去喂邪魔是个很有效率的办法,还有一个是九幽,大地最深的裂缝,丢进去也基本上没有生还机会,最后就是弱水,凡人不吃饭只喝水,能存活七日之久,并不是个效率高的办法,但如果他们的传送术法有距离限制,送去弱水的可能性也很大”
谢策玄“”
不敢相信,她方才一副圣洁出尘的模样,竟然脑子里都在想怎么杀人。
“待会儿天亮,我就给伏曜传讯,让他给各个上仙传讯,商量怎么调派人手,但现在”
谢策玄坐在她塌边,将
术法加热过的药碗递给她,难得语调强硬道
“喝药,然后立马睡觉。”
濯缨见他一副你要是不喝就给你灌进去的模样,抿唇无声笑了笑,旋即接过来一饮而尽。
谢策玄这才放心。
隔空将鲛珠罩住,寝殿内顿时归于黑暗。
睡吧,”黑暗中,少年的嗓音比平日听着都要柔和几分,“这几日我和副将都会轮流保护你的安全,今晚我就在外面守着,你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须弥仙境已经知道濯缨手里有一个能收走他们息壤之力的盒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派人来抢。
只要他有空,还是守在她身边比较放心。
谢策玄起身刚要走,衣摆忽然一紧。
“就在这里守吧。”
被蒙住的鲛珠一角泄露出一点些微亮光。
借着这点光,谢策玄僵硬地回过头,恰看到踏上少女如绸般的长发铺满床榻,珠光透过她卷翘浓睫,在她略显疲惫的眼下落了淡淡阴影,有种不设防备的慵懒倦怠。
迎上他的目光,少女清淡嗓音缓缓道
“既然要保护我的安危,留在屋内不是更放心些吗”
“”
谢策玄的思绪不受控制的一歪。
无数诸如“啊这么突然吗我还没做好心里准备呢”“而且这个时机这个场合也不太对吧”“到底是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啊应该不是吧”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但最后他的行动远比他的脑子快
“谢策玄”
从耳尖到脖颈一片绯红的少女缓慢而带着薄怒地咬着他的名字,濯缨看着给她盖好被子而自己在她枕边和衣而卧的少年,忍无可忍地强调
“我的意思是,让你打地铺,不是让你睡上来”
谢策玄“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