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
沉邺捏在手里的酒盏忽而从手里滑落,琥珀色的酒液撒了一身,但他却浑然未觉,仍紧盯着濯缨的脸。
“你说什么”
濯缨淡淡笑着,清冷眉目里透着几分讥讽。
“前些时日君上不是还操心我的婚事吗君上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等小事费心了,我钟情于谢策玄,愿与他合籍结契,死生不离,望君上应允。”
就在出征雷夏泽之前,须弥仙境的停云帝子便有意向荒海求娶濯缨。
这个停云既是想与荒海缔结姻亲,也是想替沉邺控制住她。
这桩事本就够棘手的了,又经历了雷夏泽刺杀一事,濯缨清楚,哪怕她还摸不透谢策玄到底是敌是友,她也必须替自己找一个后盾。
“阿缨,你疯了吗”一贯温润谦和的荒海君上沉下脸来,“当初你与谢策玄结下旧怨,你一战成名,他却被仙界众仙笑话许久,他怎可能真心待你”
谢策玄原本还在回味濯缨那句“谢策玄是我选择的道侣”,听沉邺这么说,他回过神来,冷然抬眸望去。
“我为何不可能是真心”
沉邺无甚情绪地扯了扯唇角,仿佛他问了一个极可笑的问题。
“在那一战之前,你是上清天宫最年轻的少武神,所向披靡,从无败绩,令世间无数邪魔闻风丧胆,但被阿缨用计诓骗之后,你昔日的手下败将皆嘲笑你有勇无谋,连一个人族质子都能在你最擅长的战场上将你耍得团团转这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忍下这口气”
立于殿中央的濯缨长睫微颤,视线落在少年紧握着她腕骨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宽厚有力,是战场杀伐决断、执弓挟矢的少武神的手。
以武入道之人,大多性情刚烈,最忌阴谋。
而她作为沉邺的谋臣,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是曲折算计。
谢策玄松开了她的手。
“你说得没错。”
濯缨平静垂眸,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然而下一刻
“不过胜负之心人皆有之,何分男女我即便当初不甘,可如今,见到了赤水濯缨这个人,了解了她的处境与不易,明白了她当初的不得已而为之,心中所余,唯有理解与怜惜,又怎么可能会再计较那些陈年旧事”
濯缨愕然不解地看向身侧的少年。
他了解
两人见面才多久,他知道什么
沉邺藏在袖中的手指无声收拢,“不易”“不得已而为之”这几个词如针刺在他心上,刺痛他不愿面对的阴暗之处。
“少武神此言倒叫人不解了,阿缨与我朝夕相对,连我都不敢说足够了解她,少武神又从何了解这等花言巧语,少武神还是留着说给别人”
“你当然不了解她。”
谢策玄长眉压沉,一步步逼近上首的年轻君王。
“你以为
她生来就喜欢钻营心术,喜欢搅弄风云她身负霜毒蛊虫,天底下最好的仙医就在上清天宫,你可曾拜访过一次你当然不会真的用心治好她的病,因为你知道,她若拥有一个健全的身体,她一定会是驰骋星海的鹰,而非荒海中为你铲除异己的傀儡。”
少武神”
站在沉邺身侧的鳞甲卫副将上前一步,紧绷着脸阻拦道
“这里已是君上近前,你再上前一步,莫怪我无礼了”
站在台阶上的谢策玄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去。
这些话,在他做过那个梦后就已经琢磨了许多遍。
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也觉得赤水濯缨这个下场完全是自找的,若换做是他,怎会屈服于沉邺这么个刚愎自用的君王
但来的这一路,他看着赤水濯缨病弱的面容,和那与病弱模样截然相反的执行力与威慑力,他才恍然
赤水濯缨不是他,甚至也不是梦中的她自己。
在这个世间,她孤立无援,日日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她如今这样在他看来已是糟糕透顶的状态,却已经是她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现状。
他怎能再苛责她
怎能不为她讨个公道
谢策玄没有半分迟疑,迈步走上最后一级台阶。
寒光一闪,沉邺身侧的鳞甲卫冷汗涔涔地看向他手中断剑,与没入案几的另一半断剑。
赤袍少武神微微俯身,在他乌沉沉的眼底,沉邺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雷霆都司已经查明,是你的大司命暗中买通雷夏泽的残部,集结死士刺杀赤水濯缨,沉邺,你的人,你是自己动手处置,还是我来替你杀”
断剑横亘在两人之间,剑上寒气顺着脖颈往里钻。
沉邺望着少年俊朗眉目之间的杀伐之气,点漆般的深目酝酿良久。
“纵然你是上清天宫的少武神,也不能随意处置我荒海的臣子,上清自有天规,谢策玄,你要为了一个女人,赔上自己的前程吗”
还没等谢策玄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濯缨忽而道
“荒海大司命幕僚无数,其中不乏一些归墟邪魔,他养着那些邪魔,替他铲除异己,我委托上清少武神调查此案,乃除魔卫道,功德一件,大司命杀了便杀了,怎会赔上谢少武神的前程”
都是混迹官场的人,谁又比谁干净
她不干净在明面上,大司命不干净却在背地,这种把柄濯缨可有一箩筐,以前沉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代表上清也会视而不见。
但谢策玄半点没有往濯缨想借刀杀人上想,他闻言眉梢一扬,只觉得
她这是怕上清责怪下来在维护他
“阿缨”
沉邺霍然起身,眉宇间阴云笼罩。
“你明知大司命为世家之首,他若死了,荒海会是何等局面新政施行又会有多少阻碍”
“她都要被你们荒海的人害死
了,这些烂事关她何事”
谢策玄冷声打断。
“沉邺,到底你是荒海君上还是她是君上这些事统统都要她操心的话,不如你退位,让她来当这个君上算了。”
“谢策玄”沉邺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碎了眼前案几。
谢策玄却神色淡定。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你若做不了这个决定,我便来替你做这个决定。”
说罢,他转过身,又再走向大殿中央的少女。
“我们走。”
小柳儿回过神来,警惕地挡在濯缨身前
“你要带公主去何处”
“自然是去她真正该去的地方。”
九重天,上清天宫。
万象殿闭门谢客,昊天帝君取来神台镜,将谢策玄梦中的记忆映入镜中,与天后和濯缨,翻看完了这一出漫长而又跌宕起伏的经历。
饶是濯缨再聪慧,也想不到谢策玄突然来帮自己,竟然是这样的缘由。
“这一切,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吗”
天后沉吟片刻道“寰宇之大,界面无数,在我们的界面,这些自然是没发生过的,但在其他界面,或许因为某些微小的改变,而导向了截然不同的未来。”
也就是说,这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梦。
在某个界面,它真实发生过,又或者说,它正在发生,并且仍在延续。
濯缨再看向眼前的天后帝君,以及身旁的谢策玄,心绪混乱起伏,难以言喻。
而与之相反的,是适应良好的天后和昊天帝君。
他们不仅已经开始商量要以何种名目接濯缨到上清,还开始替濯缨仔细筹划着到了上清之后的修行日程。
毕竟在那个界面,她可是九曜星宫之主,是修行两载就成了中三品仙人的天才。
这一世虽晚了几年,但是好好栽培,只会进步得更快。
纵然在看到神台镜里的记忆时有了准备,但真切的面对天后与帝君的热情相待时,濯缨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入夜,九重天墨色如海,群星潋滟。
睡不着的濯缨披衣起身,天后给了她通行令牌,濯缨便打算在上清天随处转转。
白日里在神台镜中窥见的画面一幕幕地掠过脑海,与此世的记忆交织,搅得濯缨思绪混乱,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叹什么气呢”
濯缨并无仙力,直到谢策玄开口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在暗处观察着自己。
“你跟踪我”
濯缨抬眸望着梅影间的少年,半倚着花枝的谢策玄摸了摸鼻子,反驳道
“怎么是跟踪呢今夜该我在万象殿附近巡逻值守,你可别太自作多情了啊。”
坐在秋千上的濯缨弯了弯唇角,没说话。
过了会儿,树上的少年忍不住出声
“所以你为什么叹气啊”
濯缨不咸不淡答“你猜。”
“我猜嘛”他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我猜,你不想来上清。”
缓缓晃荡的秋千弧度变小。
“为什么”
“这不很简单吗”
谢策玄以手为枕,仰面看着天上群星,懒懒散散道
“梦里的你选择来上清,那是因为一切都从头来过了,可现在,你助沉邺一统四海,若是此刻一走了之,岂不是你累死累活让沉邺白捡了个便宜你虽然看着对什么都淡淡的,可这种亏,你怎么肯吃”
濯缨没有反驳。
“不过我很好奇,”少年侧身望着她的背影,“如今四海平定,你肯定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利惹得民不聊生,就算你留在荒海,又有什么办法能报复沉邺”
秋千吱嘎吱嘎晃荡,雪色裙摆如浪花翻涌。
“那你会帮我吗”
谢策玄托着腮,本想一口答应,可想到梦中自己那没出息的模样,又矜持了一下。
“这个”
余光忽而瞥见少女握住秋千绳的手似乎滑了一下,整个人轻如白燕,骤然飞了出去。
谢策玄顿时心脏猛跳,想也不想,立刻扑了下去,将跌出去的少女一把揽入怀中。
“没事吧你怎么连秋千都抓不稳啊”
谢策玄眉头皱得能打结,紧盯着怀中少女
“不管你选待在上清还是荒海,先把你这副破身子治好再说吧,这也太脆了,怎么荡个秋千都能把自己荡”
话还未说完,那只纤细如玉的手指攥住了少年的衣襟。
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谢策玄霎时失语,微微惊愕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乌黑眼瞳。
“我不是不想留在上清,只是我不服。”
“荒海变法至今,其中艰辛难以言喻,我若丢下这一切离开,人人都只会记得我当初变法的满手血腥,我想亲手主导变法的后半程,亲眼看着荒海在我之手变得强大,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赤水濯缨并非心狠手辣的奸臣酷吏,而是奠定了荒海基业的功臣。”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至少,我想为我自己正名。”
少女乌黑眼瞳映着月夜下的一点光,灿若繁星。
“谢策玄,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吗”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他看到了在这副病弱躯壳下燃烧的不甘与积愤,他听到了血液在自己身体里涌动的声响。
双臂不自觉的收拢。
怀里的分量轻如羽毛,却又沉重得让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扛起。
他定定望着她,良久,才一字一顿地回应她
“我明白。”
他明白她的委屈。
明白她经历的苦难。
明白她想宁可舍弃神台镜中看到的那些美好的未来,也要转头走入一条未知小路的缘由。
“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替你,扫清一切障碍。”
当自己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谢策玄就知道
完了。
他好像离梦中那个对赤水濯缨言听计从的自己,更靠近了一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