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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期(修)
    男人略微低身,视线与她齐平。

    腔调是不加掩饰的放浪浮佻,音色却喑磁发沉,郁郁勾耳。

    从他唇齿间听到自己的名字,像被轻弹了下听觉神经。感觉说不出的古怪。

    盛欲上下瞟了他一眼。

    墨绿冲锋衣,黑发背头,体态修美却行止嚣张,以及男人勾唇时恰如其分的戏嘲感。

    外套领口露出一截铂金坠链,以盛欲的见识,看得出那是世界珠宝设计天才亚卡曼让的收山作真拉之眼。

    一切都如此熟悉。

    因为半小时前,他们才刚刚结仇而散。

    还真找上门来了,挺有本事。

    细眉松动,盛欲冷嘲一笑,没理他。

    扫了圈摊位眼下的狼藉,她率先弯身扶正桌椅,见宋睿仍直愣愣盯着不速而来的男人发呆,盛欲气不打一处来。

    握着细长笔刀往没刻完的橡皮小熊屁股上用力一扎,咬紧字音“还看”

    宋睿尚未动作,一旁闯祸的女生倒先被吓一跳,连忙悄声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示意。宋睿反应过来,招手喊来两个社员,女生也跟着去帮忙,大家一起重新支架挂帘。

    繁忙期间,宋睿却忍不住几次回头,瞄两眼不远处的男人,心底暗自犯起嘀咕

    这哥们,怎么有点眼熟

    正当他在脑中极力思索对方的名字,另一边,盛欲坐回桌前,尖部扎着橡皮的刻刀拿在手里,小锤子似的敲两下桌面,意有所指

    “本社招新正常进行,大家都走动起来,报名的报名,逛街的继续逛街,不要逗留造成拥堵”

    面对盛欲目中无人的态度,江峭并不计较,轻轻挑眉,探手从桌上扯了张报名表,落笔迅速,高傲姿态仿若正当红的明星签下大几千万合同,从容又张扬。

    瞥了眼拍在面前的报名表,个人信息一概不见,只有姓名栏处潇洒签下两个字,笔迹飞扬

    江峭。

    江峭

    手中动作蓦然顿滞,盛欲飞快回忆了下,随即偏头定眼在他身上,确认似的提问

    “北湾医科大的江峭”

    宋睿口中那个江峭

    江峭单手揣着裤兜,漫不经心地将问题反抛回去“还有别的江峭”

    “信息不填,以为你是冒充的呢。”

    “”

    江峭舌尖抵了下左腮,明显在压制不悦。

    不同于在修车铺肆意张狂,他抬眼,转而轻笑,似乎浑不在意

    “所以,你想知道什么”

    盛欲收回打量,垂睫,把橡皮和小刀分拨开,单刀直入“年龄”

    “23。”

    “籍贯。”

    “北湾市。”

    “专业呢”

    “生物医药,在这里是雕塑。”

    她眼也不抬,继续刻自己的橡皮章,例行公事般

    “入社理由”

    “为了,我的车钥匙。”

    彼此间的快问快答,中断在江峭倏尔停顿的这秒。

    盛欲梗了一下,抬起头。

    下一秒,他点亮手机屏幕,反转举在她眼前,眯起眼尾,言语看似不吝啬的夸奖,实则淬足讽意

    “车停得不错,挺会挑地方。”

    手机明光撑满视域,盛欲被迫盯在屏幕上,论坛告白墙板块,入眼十几条大小的帖子,都是中央图书馆停车场上神秘美丽的机车。

    热惊全球首发嘉斯顿概念车竟出现在小破校

    新新生不懂就问,都说玩艺术的有钱,居然这么有钱吗

    图开心在人群里成功挤到合照啦

    前后不过半小时,停在中央图书馆前的复古摩托车,此刻已成为琅溪美院的全新打卡地标。

    “怕你找不到,就停在显眼位置了。”

    盛欲弯起嘴角,眸光自手机挪移向他,“现在你和你的车,都在学校出名了,不用谢。”

    对峙间,宋睿等人收卷起所有纱帘,分别系挂在几组架杆的横杠上,之后依次扶起黑色架杆。

    几乎要被她气笑了,江峭视线懒淡地罩住她看了好一会儿,忽地勾唇淡嗤,说了句似乎不着调的话“这辆车,是被茑萝绞坏的。”

    鸟螺

    鸟还是螺

    什么鸟玩意儿。

    直觉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盛欲盯视着他,目光警觉,“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跟那些花花草草一样。”江峭俯下腰,微微前倾凑近,字音浇透十足的戏嘲,

    “弱小,但难缠。”

    “”

    猝不及防被逼近,盛欲本能后仰了下,嘴上仍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谢谢提醒。我的车修好了吗,师傅”

    江峭抱臂起身,薄睫虚敛,似乎并不急于要回钥匙,悠闲地陪她遛着玩

    “师傅修不好,哥哥给你买新的。”

    “”

    被他突然一句“哥哥”差点创飞,盛欲一个不稳,手中尖锐刻刀猛力歪斜,利刃迅疾擦划而过,霎时割破指腹。

    当刺痛感尖利激起,

    浑圆饱满的血珠争先涌出,

    当所有黑色架杆调移回原定位置

    水墨轻纱绘卷在此刻被社员们牵线操纵,同一秒里纷纷唰声垂坠,质感顺滑,剥落而下。

    有风动,冰丝帘纱柔软摇荡在两人身畔。

    晚暮如潮暗涌,斑斓流光为清寡调的黑白帘渲染上色,偶然偏漏,光影蘸着彩调打照,悄然收拢对峙交锋的双人影。

    帘外熙攘在继续。

    帘内江峭凝视着她鲜血涌破的指腹,慢慢变了脸色。

    心脏刹那绞紧,大脑晕眩感重力袭来让他只能抬手撑扶在桌面,稳住身形,呼吸缓窒。

    视野有瞬息闪白,思维失去主控权,江峭甩了甩头,努力摆脱这种莫名的异常感。

    盛欲指尖伤口不算严重,她随便抽了张纸巾按在指腹,只是没能一秒止血,拿开纸巾,又有丝丝殷红渗出。

    “你就不能把伤口处理好么”江峭紧紧凝视着她的手,话音貌似关心又像责怪,语调压抑。

    头痛不已,因为他的病症,导致16岁前的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

    江峭一直知道自己患有分裂症。

    可病症潜藏多年,为什么在此刻,见到她划伤的指尖时,脑海疯狂叫嚣。

    就像有什么人,将要从他体内撕扯挣脱。

    盛欲觉得莫名其妙“干嘛,晕血啊亏你还是医学生。”

    “盛欲。”

    他声音平静,却皱紧眉心,眼神仍徘徊在她洇血划痕的指上,眸底如冷钻折射厉光。

    这一瞬间,脑海闪回过某些记忆画面。

    “我想起学雕塑的时候,也被刻刀划伤过。”

    很明显,这是他的分裂症下,另一个人格所经历的事。

    而当下,对方仿佛正在与他争夺控制这具身体。

    仿佛要从深眠中苏醒,出来取代他。

    这从未有过,7年中没有任何另外的人格出现过。

    “哦”盛欲看着他,犹疑地回答。

    眼前的男人,声平淡稳地说着话,覆在桌上的长指却正以可怕的力道逐渐握拢,按压。

    盛欲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受伤的手还轻搁在桌边。

    指尖素净细腻,皙白皮肤徐徐点缀一抹斑驳朱红,盛绽得娇艳欲滴,柔嫩肌理残存着丝缕橡皮的清香。

    分寸之外,就是江峭青筋暴凸的手,对比她的大了不止两圈。

    男人的指节在发狠的用力中呈现青白,连同指腹下的报名表纸张,都被捻出皱痕,与桌面摩擦出令人心颤的声响。

    她的手纤润匀腻,又在指尖挑起刺目的冶红。

    侧旁,他的手骨感无暇,筋肌脉络却处处喷张暴戾。

    盛欲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缩了缩手发问“你怎么了”

    她毫不怀疑,这个指力甚至可以捏碎某个人的头。

    就在她腹诽的时间,江峭猛地回神,连抽出好几张纸巾迅速盖在她的伤口上,咬牙丢落一句“真没用。”

    那个呼之欲出的临界点,已经无法压制了。

    隔着厚厚的纸巾传来他略带颤抖地抓握感,只一瞬,便消失踪影。

    抬眼是他扭头就走的背影。

    “什么啊,你不是要入社吗怎么就走了”盛欲站起来,一头雾水地出声,可江峭头也不回,她只好提高音量试图提醒,

    “后天下午四点面试过时不候啊”

    看人走远了,她才撇嘴坐回凳上,品了半天,还是觉得无语他妈给无语开门

    想到这里,突然又是一个起立

    “不是你车钥匙不拿就走了啊”

    美院的老本行就是画画。新生们往往想在空闲时间里玩儿点别的,与画画沾边的社团总不受欢迎,通常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人。

    可今年不同。

    水墨画帘的新奇理念,让盛欲的社团在今年“百团大战”的招新活动中脱颖而出。前来报名的新生不在少数,社团出尽了风头。

    这也是自盛欲升上大二,被票选为异方绘社新任社长后,第一次取得优秀“政绩”。

    首战告捷,当然要好好庆祝。

    社团庆功宴安排在大学城的酒吧街。

    一间清吧,一个简单的生啤桶,摆满桌面的零嘴小食,以及两幅纸牌,就是大学生的聚会阵地了。

    “社长,你的东西。”小徐从包里拿出盛欲下午托她买的创可贴,递了过去。

    “谢啦”盛欲朝她一笑。

    伤口早就止血了,她接过小纸盒顺手就揣兜里。又瞥了眼门口,细白纤指点触两下手机屏幕,“老宋呢,怎么还没到”

    “我微信问他了。”小徐举起手机给她看,“副社长说在学生会那边做招新汇报,处理完就过来。”

    哦,不说都忘了。盛欲这个风风火火的实干社长,还真少不了副社长宋睿到处替她打太极,又是冲锋又是善后的。

    玻璃杯捏在指间,轻晃两下,盛欲仰头灌了口啤酒,不屑嘁声“学生会那些领导,真是瘪肚鸭子下不来几个蛋,净搞些面子流程。”

    “盛姐别气,副社长说他现在过来。”小徐自然清楚她的脾性,生怕社长一个气不顺杀过去,毕竟这种事儿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赶紧安抚道,

    “咱这家清吧不好找,我去接接他。”

    “一起吧,我正好出去透口气。”

    盛欲说着,跟徐竹颖一齐起身,跨出座位时细心替她隔开了桌角酒杯。

    二人交谈着走到清吧侧门,徐竹颖站在门里边给宋睿拨去电话,盛欲则走了出去,懒洋洋靠在路灯下吹晚风。

    这边电话响到第六声,对方才匆忙接起来,小徐语气温和“喂副社长你到哪里了到南冠街啦,那离得很近了。”

    那边盛欲一边听她讲电话,一边仰头倚在灯柱,细数头上围着灯光飞扑的虫蛾。

    百无聊赖中,小巷深处隐约传来异样响动,引起了她的警觉。

    仔细听,那声响沉闷,杂乱无序,是某种击打感,每一下都铆足气力。

    类似于,拳拳到肉的搏斗。

    门内,小徐电话讲得差不多了

    “嗯嗯好,你路上注意安全,我和盛姐一起在侧门等”

    “等等,盛姐去哪了”

    她朝路灯下投去视线,却惊恐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盛欲一头扎进幽深曲折的小巷里。

    小型酒吧广场呈半环形,侧门后的小巷自然也通向各家酒馆的背后,虽然胡同大多堆放垃圾杂物,脏乱不堪,但因着临近大学城,有学生会从小巷抄近路去小广场。

    当然也免不了醉鬼相逢,因酒壮胆起了冲突。

    想到这里,离声源越来越近了,盛欲逐渐放轻脚步,心底更加确定有人在此打架斗殴。

    近了

    就在前面那个转角后。

    她悄悄靠过去,躲在墙体后,小心摸出手机,将亮度调至最低,然后缓缓探出半个头去看。

    盛欲打定主意,只看一眼确认情况,就走远些报警。

    但就只是这一眼,她看见五人包围着中间一人,拳脚相向。

    奇怪的是,双方都没有说话。

    一般来说如果是仇怨,应该有狠话咒骂才对。

    可正在施暴的五人一言不发,却像训练有素般彼此打配合,一人反剪手臂,另一人从后踹踢腿弯,中间高高瘦瘦被打的男人便猛然一膝跪倒。

    还有人从正前方迅猛出击,再补一脚,直接把男人踹倒在杂物堆里。

    “怎么回事啊”

    盛欲光是看到他们下狠手,都会心惊到大脑一瞬空白。

    偏偏被打的那个人,也始终缄默不语。

    甚至没有挣扎反抗,没有痛呼,跌坐在一片狼藉中,安静承受密集如雨的踢击。

    冷静冷静,报警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盛欲不断告诫自己,心跳在加速血液流动,重新摁亮屏幕的手因紧张而忍不住战栗。

    可是,

    可是这样下去,他会先被打死的。

    按下那个三个数字的一秒里,她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抬眼看向转角里。

    那个男人垂头静默着,昏暗灯光下如同睡着般没有声息,也没有生的意志。

    灵魂漠视拳脚肆虐暴施在躯体。

    “滚开”

    行动已经远快过思维,盛欲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捡起墙角的半个烂酒瓶,狠狠朝巷子里砸了过去。

    正中其中一人的后背,引得其他人也纷纷转头。

    所有人的视线里,女孩单枪匹马站在胡同口,身骨纤瘦,眼神斥足攻击性,耀眼的白金色短发在昏光里随风拂动。

    “最近的派出所在南冠街,出警不会超过五分钟。”她的声音平稳却清亮。

    炽热的情绪在胸腔滚涌,盛欲能感觉自己仍在颤抖,但不是紧张,而是来自于愤怒。

    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沉默不语的自己,默默承受欺凌。

    心里有多期盼着,谁能来帮帮忙啊。

    她昂起下颚,眼锋逐一扫过每个人,接着说道

    “剩下这几分钟,我陪你们打。”

    她没注意到,坐倒在废墟里的男人,因为她的出现,眼皮微不可察地阖动两下,抬了抬了无生趣的眸。

    出人意料的是,施暴几人并没有因为盛欲的挑衅而转移怒火,而是,忽略了她。

    为首的人回过头,扬起拳头,一下接一下击打在男人头部,像是被编程的机器般,只会攻击这一个目标。

    搞什么啊

    盛欲心里的异样感简直到达顶点,但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她深思。

    许是盛欲报警的话起了作用,其余几人都没再动,为首这人挥拳的频率也慢下来,似乎在做最后的发泄。

    直到盛欲眼睁睁地看着他捡起一块砖石,对着毫无反抗的男人,高高举起

    “你们有完没完啊”

    女孩惊叫一声,拔腿飞快冲上前,撞开两个施暴者同伙,步履踉跄着张开双臂保护弱者。

    树影风动,万钧毫厘。

    她闭上眼睛,等待视野里一秒前落下的重击。

    石块碎裂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疼痛却未按预期抵达。

    盛欲轻颤,试探睁开一只眼。

    自己竟然,完好如初地被一个人圈护着。

    这危机爆发的电光朝露间,始终沉默扛下暴力的男人刹那撩起眼,修瘦健硕的身躯迅捷离地而起,左手环护她头部的同时,右臂抬起格挡住挥击的砖石。

    终究是他接下了这一记暴击。

    施暴团伙的领头人扔掉砖头,在这时开口“公子爷爱玩,就把东西交出来,开开心心玩一辈子。”

    貌似尊敬的字句下,揭露威胁意味,“我们老板不会为难你。”

    话扔下,一行人没再纠缠,迅速离去消失在巷外,行为极是干脆有序。

    男人还维持着格挡的动作。

    是被砖石砸到痛麻,暂时失去行动力。

    “你怎么样我现在叫车送你去医院”

    盛欲被他虚虚揽护在胸前,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没有说话,没以任何形式给出回应。盛欲干着急,热锅蚂蚁似的在他怀里转过身。

    视线恰好撞上他伤迹斑斑的锁骨,和他脖子上那条,被她深刻记忆的“真拉之眼”。

    惊诧感无以复加,盛欲抬头向上,张嘴噎了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出两个字

    “江江峭”

    男人略微凌乱的背头,在额前丝缕垂下,眼角和下颌的淤痕深浅不一,添敷出些许战损后凄败的美。

    手臂逐渐恢复知觉,江峭缓缓收回动作,撤身与她分留出一步的距离,与她对视。

    旧式路灯微弱光斑,照不透他眼里深寂的阴翳。

    “嗯。”他仿佛浅浅应答了她的呼唤,眉目着色淡漠,声线清冷如许。

    而后半句,彻底把盛欲劈傻在原地。

    江峭眼中抽丝如月的寂凉,口吻坦诚,问她

    “你是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