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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机
    三字落尾,江峭就垂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什么鬼啊。”盛欲只当他是耍酒疯,还是决定先回去找找鱼竿。

    待她蹒跚地走到门口,没发现正走出来的小黄毛和锡纸烫,也没有看见自己进去之后,这两人径直经过躬身不动的江峭身边时,狠狠将他撞倒在地,旋即扬长而去。

    里面,盛欲借着闪烁刺眼的灯光,找错好几次位置,推开数不清的搭讪者,终于回到了刚刚和江峭坐过的卡座。

    醉意昏沉,就算理智尚存,也难以保持平衡。

    她干脆趴在脏兮兮的地上,眼睛靠近去搜寻,看不清的角落就用手一寸寸去摸。

    终于让她在卡座底部找到了,混乱中被人踢到缝隙里的鱼竿。

    “哈哈哈哈”她一个猛子爬起来,像个胜利者一样高举着这柄鱼竿杆,昂首挺胸,扭着狂狼的步子,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下向外走去。

    当她冲出跳动的噪音,重新回到清冷的夜色里。

    她看见男人一手插在口袋,背身孤寂地,站在白炽光路灯下。

    听到脚步声,江峭回过头来看她。

    黑色破领款大t,衬得他皮肤冷白,碎发随风翩舞,眼尾似被夜风催上一抹浅红,神情是无可沾惹的干净寂寥。

    即便他孤清克制,声色犬马的酒意还在他脖颈、耳后留下不可掩饰的潮红。

    借着酒劲,盛欲天马行空地想此时此刻的江峭,好像和刚才变了个人一样

    又好像是应验着她的想法,

    江峭抬手,曲指于鼻梁做了个上推的动作,摸到空空如也的山根时,他怔然一笑,音韵温柔

    “好像忘记戴眼镜了,可以靠近我一点吗,盛欲。”

    从小被周围人称以“沉默的天才”,到16岁时,江峭自杀了。

    但那年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没能成功死去,反而失去记忆,活到现在。

    重获意识后,他从手机日历中发现,自己的年龄来到了23岁。只有身体长着成熟的样子,而生活息息种种,都陌生无比。

    那么这几年里,谁在代替毫无生欲的江峭顽强活着

    酒精麻痹神经令意识失灵,剥离现实,头晕目眩的断裂感让盛欲脚底虚浮,迷蒙中只听见江峭要她靠近。

    她难得听话地“哦”了声。

    挪步朝他走近,不料脚下步调踉跄错绊住,怔忡间盛欲来不及稳住身体,将要跌倒的一瞬,江峭迅速伸手,更快一步扣紧她的细腕。

    “好久不见。”他低眸看她,音线透着哑。

    哈有很久吗

    “你喝傻了我们才分开不到十分钟。”盛欲茫然抬起头,也没在意,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鱼竿拿给他,“给,你的鱼竿。”

    江峭扶她站稳,之后礼貌地退开半步,视线落在她手里的鱼竿上,没出声,眼底划过两分思虑。

    上一次醒来时,因为对自己的人格唯一性产生怀疑,于是按照习惯,去江边钓鱼,同时静下来思考,可是中途又陷入昏迷。

    再次睁眼,此刻,却站在这里,穿成这副德行,喝成这个样子。

    长指揉按两下眉心,“原来它在你这。”他答得保守。

    “对啊我刚才还给你,你还丢开,一副失忆的样子,现在认出来了吧”

    眼前还是天旋地转的失真感,盛欲左右晃悠两步又险些摔倒,索性一把捉住男人的手臂,本意想借力站稳,谁知腿上一软直接摔进他怀里。

    她撞上来的力道不管不顾,不算痛,但会引发些微难以言喻的麻意。如酒精在血液里横冲直撞,摇碎理智,不得停歇,牵动思维发生惑乱那刻,江峭感觉到头脑昏沉,深喘了下,手掌顺势落在她的腰上。

    这次,却没有很快放开她。

    他听到她含糊不清地说“我今天,就是为了还你鱼竿才来的。”

    “为了我么。”他仔细品味这句话。

    作为脑科研究者,他合理怀疑,七年前决然赴死的极端心态下,意识自我分裂出了另一个“江峭”。

    而他对另一个江峭,一无所知,昏睡后的记忆也完全没有。

    不过没关系,

    这里有一个鲜活的、漂亮无比的线索。

    “所以,你来还给我鱼竿,而我却带你喝酒”

    江峭很快做出推论。

    “没错没错都怪你”提起这茬盛欲就来气,摇摇晃晃地大声控诉他,“玩骰盅疯狂劈我,玩纸牌也是我输,连划个拳你都不让让我,就算你装好心故意给我放水了几把,可是为什么你喝酒跟喝水一样面不改色”

    看来,“他们”玩得很开心。

    “抱歉,我不对。”他缓慢收拢指骨,单手掌控她盈软纤弱的腰肢,道歉的话音看似平静又真诚,向她检讨,“是我不懂怜香惜玉。”

    可凝视她的眼神却漆燃幽晦。

    原来平静是表象,真诚是虚伪,喑沉不明的眩光窝藏在他眸底,名为不甘的醋意。

    他的口吻与神色全然割裂。

    这让即便醉意醺然的盛欲也觉察怪异。

    “怎么回事,狂出天际的江峭居然在跟我道歉”盛欲惊诧地眨眨眼,抬手抚上他的额头,又傻气地摸了摸自己的,一脸不可置信,“又发烧啦”

    唇角笑意微深,拉下她的手,江峭抽身放开她,嗓音温柔地问“困不困”

    他循循善诱的语气更像是某种心理暗示,带有引而不发的倾向性,催动她,绅士有礼地邀请她,

    “想不想去玩下半场”

    他想,既然上半夜有人带她疯玩,那么后半夜,就由他来发挥吧。

    “你请有这种好事”又喝又蹦一晚上,这会儿连酒气都没散,盛欲当然是不困的。

    不仅不困,还很兴奋,

    “正好最近赶参赛稿天天失眠,腰酸背痛浑身都累,要是能做个足疗做个按摩,估计会爽翻天”

    癸玺顶奢养生会馆。

    暖室包厢,灯色盈幽黯荡,似浓蜜粘稠泛黄。有随风飘袅的熏香,轻悄抽丝,流放出雨后融融的金桂花香。

    桂花香氛里,潜藏着一缕冷调的清霜茶香。

    窗边明亮度不够,茶区陷落黑暗。

    江峭临窗浴在昏淡光影中,抬膝叠腿,默声靠坐在单人沙发上,安静悠闲地品茗,冲茶手法娴熟又从容。伸缩鱼竿横放在腿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散漫点触着。

    好像,无论窗外斜挂夜幕的月光再高洁,再美好,都不曾分走他半寸目光。薄透白瓷缓慢转玩在指尖,江峭坐在那里,掀抬眼,凝定在不远处的按摩床上。

    耳边,尽是盛欲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我不痛放肆来”她眉尖紧蹙,嘴硬着却快痛得喘不上气。

    身强力壮的女技师应她要求加重力道,面上有些担心“小姑娘看着不太受力啊,脸都憋红了。”

    盛欲牙关咬紧“没有我、啊我是热的。”

    江峭凝神听了半天,觉得有点好笑。喝完手中最后一口茶,他放下盏盅,起身不紧不慢地迈步朝她走近。

    眼前恍然遮下暗影,盛欲不自觉止住痛呼,愣了一下,趴伏在床的姿势让她猛地抬脸,视觉中却只有男人那双长腿,以及,一下下敲打腿侧的细长棍子。

    她极力仰起头,看到江峭正站在她面前。

    朗润眉目溶落着浅薄月色,似名士风流的贵公子,斯文矜倨,端方出尘。可眼波却是深沉,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睥睨她的视线阴晦,令他整个人都浸泡在说不出的神秘与孤郁气度中。

    此刻他神情平静,如此清醒。

    远比夜场中纵情声色的他,更危险,更苍白病态。

    直到江峭在这时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盛欲才恍然认清那根“棍子”是他的折叠鱼竿。

    或许是被按得眼冒金星,加上酒精作用吧。

    刚才那刻,盛欲竟然深切感受到一种砧板上任人鱼肉的错觉,甚至让她忍不住战栗。

    “轻点”他微微轻笑。

    盛欲面色已经转白,“一点点疼而已,好着呢。”

    看着女孩因为疼痛而皱紧的脸,江峭轻敛眼睫,语调温淡舒缓“知道疼,说明是清醒了。”

    “我能不清醒嘛,我现在清醒得要命”盛欲视线时而涣散,时而聚焦。

    “证明一下。”他要求。

    “怎么证明”酒精让她变得这样被动。

    江峭假意沉吟了下,片刻,眉梢一挑,四两拨千斤地口吻暗藏诡诈的谋算。

    他在套话“不如说说,今晚我们都做了什么”

    按摩技师手上不敢停顿,却暗自竖起了耳朵。

    盛欲控制不住打了个酒嗝“你问,我保证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那我都对你说了什么呢”他还在深入。

    成功引诱女孩喋喋不休

    “你喝昏头了都我好心还你鱼竿,你居然说我要钓你还说什么花钱玩了个寂寞,让我陪你玩。”

    “所以你就留下来喝酒,玩到半夜。”

    他将谈话方向把控地如此有章程,极具技巧性的运算逻辑,窥探人心,直到从盛欲口中获取到他想要的,

    “是因为那个陪你蹦迪的我,会让你感觉更轻松吗”

    盛欲不明就里,心底话脱口而出

    “虽然你小子看起来嚣张又浪荡,但是放下自杀的念头,活得尽兴的样子还真不赖。”

    总结的话意思就是,他们相处得很好。

    江峭眯起眸子,薄唇勾起的弧度更深,仿若极致温柔体贴的优雅先生,微笑告诉按摩师

    “继续,加多半个钟。”

    “哇啊我感觉不用那么客气的,啊”

    也许筋骨不通,盛欲才疼得嗷嗷直叫。

    加了这半小时,反而适应了力气,越按越舒服,到最后她直接昏沉睡去,不省人事。

    隔天醒来时,盛欲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床上。

    宿舍没人,应该是都去上课了,她揉揉头痛欲裂的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昨夜喝醉后的事。

    只记得,被江峭灌醉的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但无奈当天立刻忙了起来。一连两天,盛欲核稿后把自己的画作寄给赛事方,同时持续关注复赛信息。

    另一边,确定好自愿参加团建的同学名单,统一上报后,咨询购买了最合适的保险,一刻也没闲着。

    如同一只陀螺,被抽着转了两天后,终于来到了团建当天,可以好好放松一场了。

    “快点的吧盛姐,咱们社员基本都到中央大道了,咱们也赶紧去签到吧。”

    宋睿带着冯珍琪,和盛欲一起从社团活动室整装出发。

    盛欲在门口,一手一个行李箱,不耐烦地踢了踢门“你急什么咱们又不挤学校大巴,坐我车嗖的一下就到了。”

    宋睿小声嘟囔“那也得去和大部队会和呀”

    “啧再赖唧就把你扔这儿看家。”

    “噗,咱们走吧,我来关门盛姐。”冯珍琪戴着小黄鸭渔夫帽,背着盛欲的画板,对他们的拌嘴感到好笑。

    盛欲雷厉风行,一脚油门,外公给她买的吉普自由侠,呜啸着就朝汇合点驶去。

    车停在校租大巴后面排队,宋睿下去清点社员人数。

    冯珍琪对着遮光板后的小镜子整理妆容,而盛欲,正跟着车里的粤语嗨歌摇头晃脑。

    晃得墨镜滑下鼻梁,露出两个乌青的黑眼圈。

    远处的宋睿没见干多久正事,不大会儿,倒是听见他阿谀奉承的媚笑声传来。

    “哎呀这不是江神吗听说您也参加团建露营,我一直期待着偶遇呢”

    谁

    江峭那个怪咖

    盛欲赶紧拨下眼镜朝外看去,不远处,宋睿咧着嘴,迎上白色鸭舌帽的男人。

    双手为其递上签字笔,捧起签到表。

    活脱脱一个向顶流偶像追要签名的粉丝。

    副驾冯珍琪也凑过来,观望外头情况。

    “盛姐,江神好像往你这儿看了一眼诶,是我的错觉吗”冯珍琪视线在盛姐和江峭脸上来回游走,问道。

    盛欲没看见“肯定是错觉,不过我们两个这么明显的偷窥,他想不发现都难。”

    再把注意力放在那俩男的身上时,盛欲发现宋睿正热情迎着江峭,往她的车这边走了。

    盛欲一个心惊,赶紧在人来到车前之际推上眼镜。

    “有什么事吗”她沉声。

    宋睿抢先一步开口“咱们江神没车,挤大巴多闷得慌啊不如跟我们一起兜风,你说是不是,盛姐”

    他挤眉弄眼哀求的表情让盛欲一噎。

    别逗了好吗江峭有一山的车。

    盛欲手肘支在车窗框上,上下扫量一眼浑身干净整洁没坠饰的江峭,灰色连帽卫衣配白色运动裤,卫衣后的兜帽罩住鸭舌帽,斜跨一个黑色运动包。

    今天倒是打扮的低调内敛。

    还挺善变。

    她挑挑眉,拿腔拿调

    “江总今天怎么没开车呀是选不出开哪一台吗”

    而江峭敛眸淡笑,并没有一丝被她挑拨的怒气“嗯,不太会开车。”

    一直凑在盛欲身边,冯珍琪打眼瞧见,江峭外套口袋里有个模糊的小四方状,耿直发问“江峭哥,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男人面不改色,简短回答道“野营便携折叠刀。”

    见盛欲不置可否,宋睿赶紧拉开后车门把江峭请进去,自己一溜烟窜上车。

    “走咯”宋睿喜笑颜开。

    盛欲缓缓启动车子,绕过还在装载学生的大巴车,先一步往校外开去,在门卫室领了野营车队的标识牌,分别放置在车前后挡风玻璃处,就驶离学校,预备开启旅途。

    “盛欲。”

    一直安静悠闲坐在后座的江峭,却在此时出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