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盛夏。

    热浪滚滚，伴着一辆辆二八杠碾过柏油路浮起阵阵尘埃。

    五六辆二八杠一停，车身上下来一群穿着橄榄绿军装的年轻男人,个个身材高大,张罗着接下来的安排。

    为首的年轻男人斜斜靠坐在二八杠坐垫上,一双大长腿支在地面，头一抬，干净利落的短发下,硬朗的眉眼间隐有不耐“胡立彬,你去拿扑克牌，过会儿直接到秘密基地集合。”

    “好安哥，你回去要是被你爸打了，我们来救你啊。”

    胡立彬一开口，何松平和韩庆文也纷纷附和。

    吴达还惦记着其他“对了,安哥，那收音机和磁带”

    “现在大白天的怎么听找死啊下回躲谁家里听，再说吧。”顾承安摆摆手,将二八杠往自家门口一靠,径直往里走。

    再晚半天回去,兴许又是一根擀面杖等着自己。

    顾承安家境显赫，在军区一帮大院子弟里说一不二,从不主动招惹谁,可谁敢来惹自然也不会让对方有好果子吃。

    小时候脾气更霸道些,如今刚满十八,已经有所收敛。

    不过他不以为意，每回父亲教训自己，他只说这脾气跟爷爷学的,把顾父气得不行，

    这回，他出去晃悠了两天，练枪、骑二八杠、溜冰今儿回来肯定是有一场硬仗要打的，只盼着早点挨了训赶得急去打扑克牌。

    “呀，承安回来啦”家里保姆吴婶刚准备出门就见到顾承安回家，喜笑颜开看着他，“快进屋去”

    “吴婶儿，不会真有竹笋炒肉等着我吧”他不怕被打，不过自己这个年纪了再被父亲教训多丢人啊。

    “哪能啊”吴婶上前推着他进屋，“是好事，天大的好事等着你”

    顾承安茫然，能有什么好事等着自己

    不挨打就不错了。

    顾家客厅里此时一片欢声笑语，顾承安在大门口往里打量一眼，看到几个陌生人正在家里做客。

    其中两人穿着军装，正同自己爷爷奶奶说话，那两人看起来隐隐有六七分想象，应当也是父子。

    几人正回忆着往昔战场生涯时，一个错身，顾承安看到先前被挡住的纤细身影和白皙的侧脸一晃而过。

    此时，屋里正响起自自己爷爷的声音。

    “等承安那小子回来，我让他带茵茵去玩，这小子皮是皮了点儿，但人不差，小年轻培养培养感情是好的。”

    顾承安听得一头雾水，培养什么感情

    “承安，快进去啊”吴婶在菜园里摘了一筐蔬菜，回身见他还没进屋，忙激动介绍起来，“你爷爷的老战友一家来了，就是跟你有娃娃亲那家人”

    娃娃亲

    顾承安蹙眉，薄唇一张“吴婶，娃娃亲”

    “对啊，你忘啦你还没出生就定了，两家老爷子定的。不过苏家老爷子受伤退伍回了老家，跟你爷爷见面就

    少了。不过听说他儿子，也就是你未来老丈人争气，立了不少军功，现在已经是旅长了，这回是从西南军区调过来的，以后他们家就住这儿，分的房子离咱们也不远。”

    吴婶是看着顾承安长大的，看他的眼神也充满慈爱，尤其是刚刚见到顾承安的娃娃亲对象，那叫一个漂亮哟

    “你快进去见见，人小姑娘特别好看。”吴婶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兴奋劲儿，“我觉得比咱们大院里的其他姑娘都漂亮，你肯定喜欢你们俩简直太般配了。”

    顾承安想起来了，他以前是听说过这事儿，可从来没当真。

    “别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吴婶儿，您千万别说见过我”

    开玩笑，他才不要什么娃娃亲

    让自己接受这种封建包办婚姻做梦去吧

    吴婶见着顾承安一溜烟似的蹬着二八杠没了影，不禁叹口气，这孩子真是不听劝。

    屋里，老爷子见孙子迟迟没回来，刚准备发作又碍着老战友一家在，只能忍下，私下让警卫员去把人逮回来。

    “茵茵，你承安哥上他哥们家帮忙去了，等他回来，我让他带你在京市各处转转，就当是给你赔罪。”

    苏老爷子摆摆手“老顾，哪有什么赔罪的，他们小年轻处得来就处，处不来也不勉强，咱们不掺和啊。”

    苏茵见爷爷与老战友见面高兴，她心里也欢喜，就连从南边一路北上的淡淡忧伤也冲淡了些。

    苏茵的爷爷是退伍的老兵，父亲苏建强也参军，一路高升，更是在国外卧底的任务中出色完成任务，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已经升至旅长职务。

    这回，父亲调防到京市军区，一家人举家搬迁，即将在京市安定下来。

    同顾家人叙叙旧，苏家人这才往分配的二层小楼去。

    “茵茵住二楼，挑个喜欢的屋子。”苏老爷子也没想到能有一天和老战友重聚，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忆往昔，眼下，却是在琢磨孙女的婚事。

    苏茵今年十七，在村里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不过家里人都没想她太早出嫁，又念着当年苏老爷子同老战友口头定的娃娃亲，正发愁这事儿如何办。

    “爸，娃娃亲是不是太封建了”苏建强希望闺女找个合心意的对象，包办婚姻总是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你个大男人懂什么，你还不如你媳妇儿懂。”苏老爷子埋汰儿子一句，“我也没说要逼着茵茵嫁顾家小子，总归是当年我和老顾说了一嘴，现在也不好直接悔婚，还是让两孩子见见，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只要茵茵不愿意，到时候我跟老顾提。”

    苏奶奶闻言点头“是这个理，还是等他们见见再说。”

    苏茵母亲也附和，尤其是家里公公说一不二，她自然不好开口。

    苏茵在楼上听到家人在讨论自己的婚事，她趴在二楼房间的窗户边，看着窗外艳阳高照，和煦的阳光洒在梧桐叶上，撇撇嘴，她可不想包办婚姻。

    不过也不能直接这么说，要是让爷

    爷伤心了也不好。

    少女双手交横，脑袋枕在手臂上，看着这陌生的家属院，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如何。

    来到这里，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想想就有些孤单。

    苏家人来京市军区的第一顿饭是在顾家吃的，顾老爷子对这个同生共死的老战友格外热情，唯独不满意的就是孙子顾承安还没回来。

    何松平今天听到风声，八卦得很“安哥，你娃娃亲对象真来啦”

    吴达皱眉“苍天哪，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搞包办婚姻”

    胡立彬调侃道“实在不行你就答应了吧，毕竟你爷爷那个脾气不得了”

    顾承安被一帮兄弟说得心烦，想起那劳什子娃娃亲更是不耐“别说了，谁再提娃娃亲就滚远点儿”

    众人噤声。

    见顾承安兴致乏乏，胡立彬提议听靡靡之音放松放松，其他人一听立马来了精神，纷纷看向顾承安。

    “等着，我悄摸回去拿出来，磁带在我屋里。”

    这年头，大伙儿听惯了各类样板戏和红色歌曲，再好听也架不住天天听，都馋那些靡靡之音。

    可靡靡之音的磁带不好搞，顾承安也是有门道才能弄来港城那边的磁带，里头的歌曲能听得人心神荡漾，一帮兄弟经常跟着他偷摸听。

    顾承安算着时间溜回家里，这个点儿应该是爷爷奶奶饭后散步，父亲还在军区处理公务的好时机。

    他避着在厨房洗碗的吴婶，一路蹑手蹑脚上楼回到自己房间，迅速翻找出港城的磁带，握在手里就往外跑。

    可刚跑出几米就看到不远处正往家走来的爷爷奶奶

    “顾承安”爷爷年近七十仍是精神矍铄，带着威严气势的一嗓子喊得无法无天惯了的顾承安也有些发怵。

    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惦记着手里握着的那盘磁带可不能被爷爷发现，不然老爷子准给自己扔了。

    “哎呀。”

    顾承安大步流星往前跑，回头一望，爷爷的警卫员已经追了过来，他转身正要加快速度就撞上一个女同志。

    苏茵在顾家吃了晚饭，正陪爷爷奶奶出来散步，期间她准备回家里拿些水果糖，谁知道竟然被个走路没长眼的男人撞了。

    力道还不轻。

    苏茵揉着手臂昵向他，只看到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

    “对不住”顾承安正着急跑路，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可面前的年轻姑娘又蹙眉看着他，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正无声控诉着他的莽撞，“你没事儿吧”

    苏茵摇了摇头，倒也没大碍。

    “承安，别跑了再不回去你爷爷要发火的”刘茂源可算逮着他了，就在五六米处停下脚步。

    顾承安眼珠子一转，握着磁带的手贴近这个陌生姑娘的衣裳，就那么一瞬间，无声无息似的，片刻后转身和爷爷的警卫员离开。

    “刘叔，我怎么可能跑啊我也想爷爷，走走走，回家去”

    苏茵看着这个莽撞的男人摇摇头，捡起地上散落的水果糖，又找自己爷爷奶奶去。

    “顾承安同志，你好好端正态度，天天不着家算怎么回事”顾老爷子一发威，顾家没人敢喘口大气。

    除了顾承安。

    他面对威严的爷爷也能嬉皮笑脸“爷爷，我这不是念着你快大寿了，去给您准备贺寿礼物嘛。”

    “少来”顾老爷子将茶盅重重搁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今儿你苏爷爷一家过来，你倒好，一天不见人明天必须陪着你茵茵妹子转转，好好培养感情。”

    顾承安心里清楚爷爷打的什么主意，他收起那股嬉皮笑脸的劲儿，正色道“爷爷，我拒绝包办婚姻，现在年代不一样了，伟大领袖都说了，婚姻自由，恋爱自由。”

    “你还给我顶嘴”老爷子站起身四处找棍子，顾承安却是脚底一溜烟，咚咚咚上楼回屋了。

    等家里安静下来，顾承安枕在床上，想着来添麻烦的娃娃亲就皱起眉头。

    与此同时，与顾家相隔十多米的苏家小楼，苏茵洗漱后换上睡衣，惊讶地发现自己衣兜里竟然有盘磁带。

    上面还写着港城的字样。

    一向陪爷爷奶奶听着样板戏长大的苏茵觉得这磁带有些烫手。

    第二日，苏茵父亲去军区报道上任，家里父母妻女也在家属院和京市转转，期间，顾家人热情相伴。

    顾老爷子老太太为他们介绍家属院的构造，顾家儿媳钱静芳更是带他们在京市四处看看。

    苏茵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又感慨首都确实不一样。

    午饭后，一行人往回赶，苏茵看到许多穿着军装的大院子弟骑着二八杠风风火火来去，总觉得这里的人很有些潇洒。

    与顾家告别后，苏家四人往自家走去，苏老爷子看向孙女“茵茵来这里多认识点朋友，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儿，不用陪着我们这些老骨头。”

    苏茵脸上挂着清浅笑意，一手挽着爷爷，一手挽着奶奶“爷爷，我喜欢陪着你们的，您不会是嫌我烦人吧，有了老战友说话就不喜欢孙女了。”

    老爷子闷声大笑“你这丫头，爷爷哪会嫌你烦。”

    自己孙女哪里都好，他都得琢磨琢磨顾家小子配得上自己孙女不，不然娃娃亲也不好使，他伤了和老战友的面子也要回绝，大不了另外给孙女找个好归宿。

    苏茵跟着家里人走回二层小楼的身影正好被又偷摸溜出去的顾承安看见。

    此时，他正蹬着二八杠准备和兄弟们离开，一时想起自己的磁带

    “安哥，走了走了不然打靶基地要关门了。”

    “行，走吧。”顾承安默默记下那个姑娘家的地址，蹬着二八杠转身离开。

    夜里八点多，家属院一片安静，许多人家已然进入梦乡。

    顾承安走到自家门前，想起什么又往右拐去。

    苏茵

    正躺在床上就着清浅月色端详那盘莫名出现在自己衣兜里的磁带。

    磁带四四方方一个，同她手掌一般大，苏茵有些心痒有些好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声音。

    尤其是上面港城的字样吸引着她，听说那边很不一样。

    最终，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摸黑起身，将磁带放进书桌上的收音机里。

    纤细的食指放在播放按钮上，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按下。

    “时”收音机发出一声，美妙的几个音符响起，那是全然不同的音乐声，她眼睛倏地亮起来，亮晶晶的，仿佛此刻天际的星星闪耀。

    可也就是一声，窗户上传来咚的脆响突然袭来，吓得心虚的苏茵猛地重重按下播放键，收音机里的音乐声暂停了。

    音乐声没有了，可她的一颗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的。

    苏茵扭头看向窗户，就见着一个小石子飞上来砸向自己的窗户。

    她疑惑又担忧地慢慢靠过去，稍稍探头往下一看。

    黑沉沉的夜色中，自家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少年，正仰头看着自己。

    清脆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

    “喂，我来拿我的磁带。”顾承安双手插在黑色长裤的裤兜里，漫不经心一句。

    皎洁的月光流转，在静谧的夜晚浮着微光，笼罩在他橄榄绿的军装四周，也抚摸着二楼的姑娘脸颊。

    顾承安仰头看着二楼的陌生姑娘，不知怎地，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又疑心自己想多了。

    只是那白皙的小脸自上而下望来，带着几分不满，似乎比月色更皎洁明亮。

    她探出头哼了一声“我又不叫喂，而且你什么时候给我磁带了”

    话音刚落，窗户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苏茵心想，这人真讨厌，莫名其妙砸自己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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