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萤说完那句不打算之后,电话两端就再次陷入死寂。
她实在是不想跟他吵架,在沉默中挂断了电话。
出门散步的兴致没有了,陈萤直接回楼上换了衣服睡觉。
一闭上眼睛,过去很多回忆如同南方潮湿的梅雨季里沿着台阶不断往上生长蔓延的青苔,避无可避。
陈萤从见到陆明砚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原以为酒吧那次偶遇是她和陆明砚这辈子最后一次有交集,结果很多天后的一个深夜,她刚想关掉手机睡觉却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男人低磁悦耳的嗓音透过电流传进耳朵里“学妹今晚打算出来玩吗”
陈萤花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电话那端喊她学妹的人是谁。
她下意识看了眼时间,下午十一点三十九分,她下床走到阳台上,关了门才开口“学长,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点小误会。”
“哦什么小误会”
“我那晚出门是因为心情不太好,再加上以前没去过酒吧,就想见识和放松一下,学长你千万别误会我是那种经常夜不归宿的坏学生我平时都是严格遵守校规的,晚自习一结束就立刻回宿舍的那种,而且您看这个时间,我们宿舍楼已经锁门,现在连只蚊子都不太能飞得出去,更何况是我这么大个人了。”
陆明砚漫不经心地道“是这样啊,那学长要是哪天心情不好,见到你们校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学妹也千万别误会学长是故意的。”
顿了顿,他像是很认真地询问“还是说学长应该主动找他谈一谈学生夜不归宿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陈萤深呼吸好几次,才平静地回道“听到学长说心情不好,我心情立刻也变得不好了,特别想为学长做些什么。”
陆明砚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十八岁的陈萤说过很多违心的话,并不在意多这一句,她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是说完,她仍听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地加重,像是誓言生效的力量。
九月最后一天是杨蔓生日,陈萤和林珊早就买好了给她的生日礼物,杨蔓喜欢拍照,她们一起买了拍立得和相纸早就放在了宿舍里就等生日这天给她。
下午上完课,杨蔓和钟诚就去外面过生日了,陈萤陪林珊在食堂吃过晚饭就直接回云江公馆了,陆明砚今天晚上就回来了。
林珊原本想着等杨蔓回来把礼物给她,结果等到宿舍锁门前三分钟她还没回来。
林珊给杨蔓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她越想越慌,打给了陈萤“阿萤,杨蔓她还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陈萤接到电话时已经睡着了,陆明砚还没回来,她刚刚一直在等他,结果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她开口,嗓音还带着点鼻音“珊珊,你别急,她和钟诚一起出去的,肯定不会出事。”
林珊激动道“就是跟钟诚一起出去才会出事啊,我这两天越想越觉得钟诚不是个好东西,他表面上装作对蔓蔓好的不行,背地里还想勾搭你,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仙女也是他能肖想的吗”
“”
陈萤想了想,给杨蔓发了条消息后,问林珊“她电话是关机状态吗”
林珊回道“不是,能打通,但是没人接。”
顿了顿,她不确定地问“阿萤,我们要不要报警啊,万一她真出什么事了,我们作为她的舍友”
陈萤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作为她的舍友就能直接保研了,你大四不用考研了。”
林珊可耻地沉默了几秒,“你别开玩笑了。”
陈萤“嗯”了一声,“我刚刚给她发微信,她已经回我了,她说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可能要十二点以后到宿舍,你待会要下去喊一下阿姨了。”
林珊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陈萤挂了电话,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应该是陆明砚回来了。
她抿了抿唇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下楼,她随手拿起柜子上的专业书看起来。
等了没几分钟,男人就上楼了,他穿着深色大衣,肩宽腿长,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靠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陈萤,嗓音沙哑“阿萤怎么还没睡”
是在等他吗
陈萤眼睛没看他,嗓音平淡“本来已经睡了,刚刚舍友给我打电话吵醒了。”
陆明砚沉默走近,他在她旁边坐下来,忽地抬手,滚烫的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少女娇媚的眉眼,最后停留在她水润嫣红的唇瓣上,他用了几分力。
她在乎她身边所有人,却唯独没有那么在乎他。
一开始他以为她就是这么薄情的性格,表面上和谁都好,但是和谁也不亲近,可是她会为了宋清河大晚上不管不顾地也要陪他回云城,甚至为了宋清河可以跟他分手。
他是她随时可以抛弃的人吗
他真的好嫉妒,嫉妒到想要宋清河、想要她身边所有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让她这一生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只属于他一个人。
陈萤吃痛,空气里有几分酒气钻入鼻尖,她这才意识到男人的不对劲,冷白如玉的脸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红,眼角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她皱了皱眉,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一对比,她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你好像发烧了,你现在难受吗”
“我就说声音也不太对劲。”
说着,陈萤掀开了被子,就要翻身下床去拿体温计,手腕却被男人紧紧攥住。
陆明砚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情绪翻滚,如同深夜暗潮涌动的海面,“你要去哪里,你又要去找他吗”
“我不找谁。”
陈萤对上他的视线“我去拿体温计,你发烧了。”
“嗯,你去拿。”
男人点了点头,仍然没松手。
陈萤“”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理智一点都没有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柔软,像是在哄不听话的小朋友“陆明砚,你先放开我,我就去拿一个体温计,其他地方我哪也不去。”
陆明砚忽然用力一拉,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许久,他一字一顿问“苏城你也不去了吗”
陈萤叹了口气,“你现在放手我就不去了。”
陆明砚轻哂一声,“阿萤一向会见风使舵和出尔反尔。”
陈萤耐心有限,她抿抿唇“是,我一向见风使舵出尔反尔,那你呢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这么一看我们真是绝配,所以你现在可以放手了吗”
陆明砚下巴抵在她的锁骨处,他蹭了蹭那块柔软的肌肤,“我说过我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那你别放了,你跟我一起去拿体温计。”
“不去。”
陈萤“”
体温计在楼下,两人僵持了半天他终于放开了她。
陈萤下楼拿了体温计,又冲了一杯退烧药,回到房间时,陆明砚正靠在床头看她的书。
她走近,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将体温计给他,“你量一温,如果温度太高我们就去医院,温度没那么高就把这杯药喝了。”
陆明砚量了体温,还好,低烧,37度5,他喝完药,去浴室冲了一下澡回来搂住陈萤。
陈萤本来不打算睡的,她想等他退烧再睡,结果被他抱在怀里,没坚持几分钟又睡着了。
结果过了没多久,被他火炉一样的体温热醒了。
她皱了皱眉,觉得他身体更烫了,她拿起水银体温计,甩了甩,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胳膊,然后就这么举着等了五分钟,确实温度更高了,已经快39度了。
陈萤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陆明砚。”
没反应。
又喊了好几声,他才“嗯”了一声。
“我们去医院吧。”陈萤说。
“没事,我睡一会儿就好了。”陆明砚哑声说。
陈萤“”
陆明砚好像总是不愿意去医院,两人在一起快两年,这是她第二次见他发烧,和第一次一样死也不肯医院,不知道是不是对医院有抵触,亦或是害怕打针挂水
她抿了抿唇瓣,去浴室拿了毛巾用冷水打湿之后搁在他额头上,她没再上床,就坐在床边,一边等着换毛巾,一边看着自己的专业书。
偶尔目光扫过床上的病美人,感叹一下生病时的陆明砚好像卸下了所有攻击性,脆弱到给人一种乖巧的错觉。
可她不希望他生病,一点也不希望。
折腾到后半夜,陆明砚终于退了烧,陈萤松了一口气,她正要上床睡觉,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林珊给她发了一大段消息过来。
钟诚这狗男人嘴里真的没有一句实话,他前几天不是说要送杨蔓一个贵重一点的礼物吗,刚刚杨蔓回来我一看礼物,嚯,还真的够贵重的,一个翡翠手镯,杨蔓说钟诚告诉她这个手镯两万块钱,他暑假打了整整两个月的工攒的钱,他妈的这破玩意我都不用摸,一看就是假的,一百块钱最多了,我跟杨蔓说她还不信,说我嫉妒她,我的天啊,我为什么要嫉妒一个恋爱脑啊,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跟她说你将来有一天要是后悔别找我俩哭,她竟然说我俩这就想着孤立她了住一起两年了,她就这么想我们的
陈萤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五十,杨蔓回来挺晚的。
她回了一句“杨蔓回来就好,不早了,先睡吧明天再说”,刚想关掉手机,林珊电话就打过来了。
陈萤看了一眼床上的陆明砚,怕把他吵醒,拿着手机进了衣帽间。
“阿萤,你也没睡呢我真的要气死了,什么玩意啊。”
“行了,你别气了。”
“不行,我现在看恋爱脑都想冲上去给她两拳,我现在平等地讨厌每一个恋爱脑,得亏阿萤你不是恋爱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遇到一个恋爱脑舍友,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谈恋爱了,什么玩意啊。”
“”
陈萤“有没有可能钟诚真的花了两万块买了一个假的翡翠镯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是被人骗了。”
陈萤知道林珊说是假的,一定就是假的,林珊家境很好,当初陆明砚送了一块手表给她,那会她根本不关注手表品牌,还以为这个手表最多几千。
结果考完试,林珊无意间看到了她手表,还说“阿萤,这是宝珀的月亮美人吧,红色表带好漂亮啊,我也要去配一条。”
陈萤查了一下价格,发现这块手表有小六位数之后就再也没戴过了。
林珊“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怎么可能被骗,这手镯假的一批,他又不是恋爱脑,他被骗我吃他自己吃屎。”
陈萤“”
“行了,不早了,你别跟杨蔓计较了,你知道她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的,赶紧睡觉吧。”
“我也想睡啊,我现在在阳台上,她还在里面跟钟诚聊天哦对了,他们晚上去开房了,开的还是钟点房,我现在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杨蔓回来之后脸一直是红的,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的,虽然母胎单身二十年,但姐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啊,真是的。”
“你今晚话怎么那么多”陈萤问。
“你不爱我了,阿萤,你竟然嫌我话多,呜呜呜,我不想活了。”
“没爱过。”
“睡了。我好惨,我的舍友一个是渣女,一个是恋爱脑,我这过的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再见渣女”
陈萤眉眼弯了弯,放下手机,上床睡了。
陆明砚脑子一直混混沌沌的,他像是回到了去年春分,那天他也是发了一场高烧。
春分那天一直是君如兰的忌日,那天,他去墓园淋了场小雨,晚上回到家,王嫂看他衣服湿透了,脸颊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急得要死,立刻要给家庭医生打电话,被他拦住了。
他说“别打扰我,我上楼睡一觉就好了。”
卧室窗幔紧闭,没开灯,漆黑的像深渊,更像他小时候常呆的黑漆漆的地下室。
但现在和过去不同的是,那会儿他遍地鳞伤,还要听女人用尖锐的声音嘲讽他没人爱,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没人爱,亲生父亲永远不知道正在哪个地方风流,只是她嘲讽的音量随着她病的越来越重变得越来越无力。
最后一天,他被外公外婆带到她的床边,他惊惧地看着床上瘦骨嶙峋的女人,拼命想要往后退,却被人死死拦住。
记忆里他的母亲绝不是床上这个面目苍白凹陷没有一丝血色的女人,记忆里的君如兰哪怕拿着尖锐的刀尖往他身上划,面容都是精致动人的。
“对不起,你是无辜的,但妈妈生病了,妈妈从生下你之后就生病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伤害你的,你能原谅我吗”
十二岁的男孩摇了摇头,声音冷漠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他说“不能,你不是我妈妈。”
好像就是因为这一句话,他被外公外婆送回了陆家。
两家见面第一件事仍然是争吵。
“天杀的,孩子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的孙子”
“阿兰又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的女儿”
“阿砚也是你们的外孙,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君如兰发疯,明知道她精神病动不动就发作,还让阿砚跟她住在一起,你们还是不是人了”
“我们君家可没有这样不近人情的外孙。”
“本来阿兰去世之后,我们想好好补偿他,但他也不认我们,还是回你们陆家吧,毕竟他身上流的还是你们陆家的冷血。”
这场噩梦好像永无止境,仿佛要将他拖入深渊永久沉睡。
混沌中,他感觉到额头上有冰冰凉凉的触感,他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他想挣扎却完全没有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大亮,有灼热的光落在他眼皮上,他睁开眼睛,朝窗户边看去。
他觉得自己大概烧傻了,不然第一反应怎么会是看到神明。
陈萤将窗户推开半扇,回过头,刚好对上男人灼热滚烫的视线。
他嗓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陈萤没好气地说“来看你死了没有。”
昨晚艺术节活动结束,她赶作业赶到十二点半刚要睡觉,就接到乔杨电话说陆总晚上发烧了。
陈萤连轴转了好几天,累得不行,眼下只想睡觉,敷衍地问了句“去过医院了吗,烧退了吗”
乔杨言简意赅说明了意图“没有,能麻烦你去照顾一下陆总吗”
然后她大半夜地就来了他家,勤勤恳恳地照顾了一晚上。
见他心虚到不说话,陈萤头一次有一种为人家长的错觉,她居高临下地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大病初愈仍旧有点病怏怏的男人,“陆明砚,你这么大人了,生病不知道去医院也不知道吃药吗”
只不过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你要是烧傻了怎么办,你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陆明砚靠在床头,静静地凝视着她。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喜欢她,跟他在一起后,她好像就没什么存在感了,她大多时候不像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那么有趣,沉闷寡淡,如同一个精致漂亮没有感情的假人。
两人为数不多的约会就是一起吃顿饭,她不吵架也不黏人,对他更没有任何要求。
也不爱哭,唯一一次见她哭大概就是这次。
后来有很多次他都想让她哭,却又舍不得。
他终于开口“早上没课吗”
陈萤忽然意识到自己哭了,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湿润的眼睑。
片刻,她回“有课,你快去跟我们校长说我又翘课了,或者你现在直接给他打电话更快一点。”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
陈萤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但又懒得跟病人计较,照顾了他半夜,好在日出时他终于退了烧。
她拿起桌上的一束黄色的花,递到陆明砚面前“送你的礼物。”
花瓣的明艳,仍不及少女脸颊三分。
陆明砚哑声问“哪来的”
陈萤眉眼弯了弯,瞳仁清亮动人,看得出来是真的高兴“刚刚去花园里摘的,王嫂说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平时不让人动的,动了你就要发火。”
陆明砚“”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黄木香,空气里不知道是她身上的香气还是花的香味,又或许是这场病让他心跳得有点快。
就好像是春日重新在他的世界活过来了。
阔别了十一年的春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