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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地
    015

    陆子骥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殷琬宁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林骥,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殷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陆子骥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殷琬宁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陆子骥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殷琬宁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陆子骥。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殷琬宁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殷琬宁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林骥,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殷琬宁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陆子骥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陆子骥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殷琬宁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子骥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陆子骥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陆子骥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殷琬宁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子骥,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殷琬宁却听到陆子骥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陆子骥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殷琬宁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陆子骥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殷琬宁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殷琬宁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殷琬宁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陆子骥,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殷琬宁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陆子骥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陆子骥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陆子骥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殷琬宁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林骥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殷琬宁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林骥与殷琬宁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殷琬宁,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殷琬宁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陆子骥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陆子骥面无表情,殷琬宁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陆子骥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殷琬宁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陆子骥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殷琬宁错愕。

    可陆子骥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陆子骥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殷琬宁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陆子骥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殷琬宁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林骥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林骥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