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扶苏和明赫齐刷刷抬眼,惊讶地朝韩非看去,他为何要去偏殿喝酒
明赫在心头嘀咕道,“咦,这韩非可真行,大清早的跑进宫来讨酒喝史书上可没写他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啊我知道了,怪不得他死都不肯来秦国做官,除了愚忠以外,恐怕还因为秦国有禁酒令吧”
韩非看着面前这两个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懵懂孩子,暗道,他们恐怕也是第一回被唤来,历练此等残酷之事
他在心头轻轻喟叹着,又开口道,“再者,外臣还有一事相求,吾之御者无过,请秦王切莫迁怒于他。”
这时,蒙恬走来侧身在嬴政身旁低语一番,嬴政心中的猜测此刻渐渐明朗起来,他看着韩非,反问道,“莫非先生以为,寡人要杀你”
韩非一愣,秦王这是还要再演一番欲擒故纵之戏,给两位小公子做权谋之示范真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
遂抬袖拱手道,“秦王不必再多费口舌,外臣既去而复返,便是想让阁下称心如意。但稚子无辜,还请秦王支开两位公子,或是为外臣寻一间空置偏殿,多谢”
扶苏紧张又迷茫地看向父亲,父王历来推崇敬慕韩子,怎会杀他呢
明赫也在抓狂,“这难道是我带来的蝴蝶效应现在韩非才刚到秦国,就要被我家大大亲自下令杀了吗别啊,大家都是社会主义领头人,动不动喊打喊杀多不好啊大大啊,你应该用你的魅力去征服他,而不是杀了他啊,杀戮其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是,韩非你怎么还一副视死如归的大无畏表情啊”
扶苏情不自禁头如捣蒜般点个不停,对啊父王,你是那般的敬仰韩子,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嬴政对蒙恬点了点头,蒙恬马上大踏步朝殿外走去,韩非静静站在殿中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嬴政慢慢走到他身前,再次解释道,“寡人并无伤害先生之意。”
韩非负手而笑,“秦王请速速送我上路吧。”
嬴政凝视着他,“如此说来,先生并不惧死”
韩非淡淡笑道,“非也。昔日儒门孟子有言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1
嬴政看着他的眼睛,又问,“既要舍生取义,先前为何又要逃可见生而为人,先生亦惧死。”
韩非对上他的视线,摇头,“若能以我一人之生死,换来韩地几载安宁,便可不惧死生,死而无憾方才出逃是我以为,只有活着才能仰仗秦王之恩惠,为韩国博来一许生机。此番回来是已想通,秦王既然要杀我,那么韩非只有听话地死了,才不会让秦王之怒火殃及韩国”
明赫脑中就是一个大无语,“我趣,韩非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家大大虽然很喜欢你,但他最爱的只有秦国你韩非死不死,都不能改变他统一六国的脚步就算你死了,韩王也不会在意你,他本来就把你当成一颗试探始皇的废子,而韩国百姓也不会有一人为你哀泣,因为你的死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啊啊啊这可真是块榆木疙瘩,快来个人敲醒他”
扶苏悲悯抬头看向韩非,小九说得对,没有什么能阻止父王带领秦国前进的步伐太傅说过,只有以战才能止战,五百年战火纷争只有秦国才能终结,从此天下百姓才能安生过日子。
嬴政忽而笑了,抬手指向殿门,“先生甘为救韩国而死,此人甘为救先生而死,先生尚未救下韩国一人,却要搭上此人的性命,值得吗”
韩非猛然转过身,看向走在蒙恬身后的短褐御夫,登时浑身一片冰凉,颤着牙齿道,“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不待御夫回答,他又转身跪于地上,抬袖恳求道,“此人不过一介御夫,秦王何必派人追回请您让守卫放他出城吧”
御夫心急火燎地忙快跑几步,跟着跪趴在韩非身后,大呼道,“公子,是我自己回来的我方才已想好啦,大不了随公子一起死在这咸阳城,也能给公子做个伴”
韩非转身怒视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这般草率我与尔素不相识,不过是因这出秦之机搭伴偶遇,何至于到让你生死相随的地步快快回去吧”
御夫将粗糙大手伸进衣襟,掏出锻布钱袋捧在手心,哽咽道,“小人这辈子奉命为许多贵人赶过车,只有公子一人关心小人之死活,还赠我许多钱财若抛下公子逃命,小人与豕狗又有何异就让小人陪公子一起死,到地下再继续侍奉公子吧”
说完,便以头触地咚咚磕个不停。
明赫的心声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唉,古人这种动不动以命报答的事情明明很蠢啊,可我怎么有点想哭”
韩非伸手一把夺过钱袋,“世人皆云老夫痴,未想你之痴癫更甚老夫行了,现在你已不再欠我,快走吧”
御夫继续咚咚地磕着地,“小人贪心不想当饿死鬼,想吃饱了再上路,方才已取袋中两钱,买了葵菜黍饼,所以我必须追随公子公子活我就活,公子死我就死”
韩非气得捂住左侧胸口,世间竟有这种冥顽不化之人怒目斥道,“你纵随我一道死了,又有何用快走”
御夫不再说话,只咚咚咚磕个不停。
蒙恬实在看不下去了,转头瞄了一眼嬴政的面色,弯腰一把扯起壮实的御夫,“行了,我王殿前不得失礼快起来,休将我咸阳殿的砖磕坏了。”
嬴视着韩非头顶的玉冠,缓缓道,“此人肯为报答先生而死,虽是忠义之举,先生却不胜其忿,这是为何”
韩非抬首道,“外臣以为,此举不过匹夫之勇,死而不得其所他活着上能奉养父母,下能体恤妻儿,他为我而死,却不过是枉添一条人命罢了。”
嬴政微微颔首,“那先生今日愿为韩国百姓死在秦国,同样是忠义之举,韩国百姓可会感激先生此举岂非同样是匹夫之勇”
韩非闻言怔住,直直看着嬴政的眼睛,迟疑道,“死固然是下下之策,若我活着,兴许还有机会逆转形势可眼下,不是秦王想杀我么与其让秦王一怒而流血千里,不如韩非主动奉上头颅。”
嬴政喟叹一声,将明赫递给一旁眼圈都红了的扶苏,亲自俯身挽住韩非的双臂,将他徐徐扶起,“先生误会寡人多矣我欲与先生相知,又岂会害先生性命先生所言不假,只有活着,才能在这乱世之中做点实事。”
韩非见秦王再三承诺并不想杀自己,一时有些狐疑,他扫了两个孩子一眼,目露不解看向嬴政,“秦王此言可当真那你将二位公子叫来此处是”
扶苏到底是个聪慧孩子,一下就想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他皱着小眉头道,“是我阿弟醒来想见父王,我才将他抱过来的。我父王十分仰慕韩子,又怎会要杀你再说他又不是杀人魔头,今日若要在此处杀你,又岂会让我们看见我父王是最爱孩子的父王,他是绝对不会让我们受到惊吓的”
说完,他低头轻轻贴着明赫的脸蛋,宠溺道,“而且,父王更不可能让我们小九被吓到,因为小九是世间最可爱最聪明的孩子”
明赫赶紧抬头凑上去贴贴阿兄,扶苏你也是世界上最可爱最聪明的宝宝哦,长大可别再气父王了。
蒙恬扭头眼含哀怨地看向这对好兄弟,长公子实在糊涂,这就叫养虎为患啊
韩非方才虽不太信嬴政之言,此刻却相信了扶苏的话。因为他回驿馆后早在咸阳城中打听过,秦人对秦王十分敬畏不敢多提,但说到这位长公子却赞不绝口,因为他每回跟随秦王出巡之时,都会彬彬有礼地朝四处围观民众挥手致意,让大伙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十分欢喜。
是以在韩非的印象里,扶苏是一个好孩子,而品行好的孩子向来是不愿说假话的。想到这里,韩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秦王待捡来的孩子尚且如此温情,看来确非外界传言中的滥杀之人,如此一来固然是极好的生命宝贵,能活着谁又愿寻死
不过他的心转瞬又被揪起,既然如此,那人为何要用这个消息来骗自己
嬴政看向韩非,目光灼灼,“只是有一事寡人不解,究竟是何人向先生透露的此不实消息”
他承认,若无明赫之心声提前透露,自己纵是再敬慕韩非,恐怕也会在李斯的挑唆和自己的猜疑下杀了韩非,然后在后悔中遗憾一生。
可又是何人,能将他的心理揣测得分毫不差对方为何要让韩非逃离咸阳
韩非犹豫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嬴政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他。
思来想去,韩非还是开口了,“其实外臣亦不知究竟是何人,昨日夜半时分,有人用弓箭绑此布条射于房门之上”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边缘不齐的褐麻布,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秦王要杀韩非以灭韩,速走皆安。
明赫忙用力撑着扶苏的手臂伸长脖子看,看完又悻悻趴了回去,嗐,不认识这些字。
他暗暗想着,“难道是李斯不对,李斯如果猜到始皇大大要杀韩非,恐怕会高兴得蹦上三蹦,根本不会给他通风报信,到底是谁在中间搞鬼呢”
蒙恬急忙接过布条检查,又递到鼻子下嗅了嗅,双手捧着递给了嬴政,沉声道,“王上,是咸阳百姓常穿的麻衣布料,用松木烧的炭所写。”
嬴政接过布条看了半晌,再次问韩非,
“可还有其他东西”
韩非摇头,“再无其他。”
嬴政将布条递还蒙恬,若有所思看着韩非,目光如炬,“以先生之智慧,岂会仅凭区区一张布条便信了对方”
韩非迅速垂下眼眸,沉默一瞬后,缓缓答道,“外臣其实愚钝不堪,让秦王失望了。”
这时,方才告诉蒙恬自己名叫“惊夫”的御夫,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大声嚷道,
“咦,公子错了,还有这个啊看我这狗记性,方才本想将此物交给秦王,证明公子是被奸人怂恿才逃跑的,好求秦王饶了公子喏,就是这个,我方才在车厢吃饼捡到的”
原来,惊夫刚才决定要陪韩非一同赴死后,想到自己赶了一辈子马车,却从未进过车厢,便壮着胆子将饼带进车厢,坐在柔软的锦垫上美美吃了一餐,待他吃完才发现地上有个东西
他絮絮叨叨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泛黄的粗麻布,三两下便将里头包裹的物件揭开来。
突然,蒙恬也惊呼出声,“王上请看,这里有一处不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