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姬丹闻言心中一咯噔, 忙看了看宫门左右的侍卫,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无奈苦笑道, “此事说来话长”
嬴政乍见数年未见之幼时好友, 心中自是十分高兴, 眼下见对方似有难言之隐, 便豪爽笑道, “无妨,你先随寡人进宫再说。”
扶苏见此人与父王竟是友人,忙乖巧伸手主动接过明赫, 抱着小崽亦步亦趋跟在大人身后,嬴政毫无架子地与姬丹并肩而行, 说说笑笑迈步朝宫道走去。
明赫在扶苏怀里却不安分地伸长脖子, 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姬丹的背影,心急如焚地暗道, “他叫丹这人是我知道的那个燕国太子丹吗”
扶苏情不自禁看了看对方的湛蓝色华服,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虽不知父王当年在赵国为质之详情,却父王说过,燕国溯源循宗,本是周文王长子召公姬奭之封地, 燕国于乱世分出后,姬姓公族认为周王室火德气数已尽,便寻来高人推演,得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之命数,崇尚燕地浩渺烟波之蓝, 此人身上所穿的,确是燕国王族服饰。
嬴政听着小崽这心声,脚步不由微微一滞,再想到先前明赫对昌平君和张苍的预言,眸中有幽邃之光一闪而过小崽竟也知道丹
那么,丹对寡人而言,究竟是张苍,还是熊启
想到这里,他有意提醒小崽几分,便笑着对姬丹感慨道,“丹呐,当年你我同在邯郸为质,同被赵人欺辱,寡人此生,只与你一人,算得上是刎颈之交”
姬丹闻言,心头万分的屈辱与不甘再次哗啦啦涌起
是啊,当年你我同在邯郸为质,那时的我是燕国太子,而你,是被父亲抛弃的秦国野种。
可今日,你是一呼百应的强秦之王,而我是依然要前往异乡为质的燕国太子
你明明样样不如我,偏生运气比我好许多,得了个短命的父王,这才捡了漏子,可恨
他努力压下心间快溢出来的嫉恨,强撑着露出翩翩笑容,“是啊,我与阿政当年在邯郸一别,细细算来,也有十多年未见了”
话音未落,明赫却“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奋力挣脱扶苏的怀抱,挥舞着两只短手朝前方嬴政的背影扑去。
嬴政一听,立刻转身,大步来到急得不行的扶苏身前,伸出沉稳的手臂,一把接过挂着泪珠的小崽,为他轻轻擦拭眼泪后,拍着后背安抚道,“明赫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些饿了”
明赫伸出两手紧紧搂住父王的肩膀,口中虽停下了哭嚎,泪汪汪的眼睛却满含警惕地、盯着转身望来的姬丹,心中嘀咕道,“父王,我不饿,我是故意哭的,因为我不想你跟那个坏人走在一起,燕国太子丹,是一个非常伪善的小人”
嬴政面上不动声色,一颗心却渐渐沉落下去,小崽定不会骗自己一时又不免升起几分自嘲如此说来,寡人果然亲友之缘皆浅薄。
扶苏闻言,刚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忍不住抬眼朝姬丹看去,这位与父王共度幼时难关的燕国太子,真的是伪君子么
却见姬丹笑着走来,细细打量了几眼正盯着自己看的幼崽,又撇头若有所思,看了看仪态端方的扶苏,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指着扶苏问道,“阿政,他是”
嬴政笑道,“此乃寡人之长子扶苏。”
自幼接受周礼熏陶的扶苏,便大大方方上前两步,朝姬丹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
姬丹叹道,“扶苏果然彬彬有礼,有乃父当年之风范。”
说着,他又伸手摸了摸明赫圆嘟嘟的小脸,促狭道,“这俩孩子样貌不像,想来并非是同母所生阿政啊,周礼有言君子抱孙不抱子,没想到你身为一国之君,竟会这般宠溺稚子,想必此子之母深得你心,莫非你打算要立她为后让我猜猜,此人究竟是多情貌美之赵女,还是多姿细腰之楚女”
这话说得,前半句隐有挑拨两孩子兄弟感情之意,而后半句,已堪称十分轻佻了。
真乃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扶苏你虽是秦国的长公子,但你父王不但溺爱幼子,还将立他的母亲为后,如此一来,你这长公子的处境,将十分尴尬哦
经历先前诸多磨练的扶苏,早已不像从前那般单纯,在父亲半年多的刻意训练下,对探察人心一事大有长进。
眼下,他自然也察觉到姬丹言语间的挑拨之意,不由得暗道,小九心声所言果然不假,当初熊启也是这般,喜欢有意无意说些挑拨之言,可恨
连扶苏都能听出他的弦外音,嬴政自然早听出来了,他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眉头,再者,他并不喜谈论这等风月之言,何况是在孩子面前
尴尬的氛围中,他正想打断对方的话头,一旁的蒙恬已肃色道,“王上,此处日头有些大,九公子恐是被晒哭了,请王上早些进宫吧。”
嬴政点点头,抱着幼崽就大步往前走,姬丹跟在一旁,边走还边笑着来摸明赫的脸墩。
明赫毫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啪”地一下用力打在他手上,没礼貌
扶苏与蒙恬暗道打得好,嬴政假装没看见,继续与姬丹谈笑风生往前走去。
姬丹面上并不恼怒,心中反倒暗喜看来,嬴政对这崽子护得很紧啊如此甚好,待本太子打探出他的母亲究竟是何人,必能伺机挑拨一番,我就不信有了储君之争,这秦国后院还烧不起来
当年,晋献公为立宠妃骊姬所生的奚齐为世子,逼死长子申生,引发晋国混乱多年;
赵武灵王因改立宠妃吴娃之子为君,引来一代英主饿死沙丘,赵国实力从此一落千丈;
若秦国朝堂,也因嬴政宠幼废长而起风波,这天下局势,必会因我姬丹而扭转
想到这里,他又将暗藏野心的目光,投向嬴政怀中的稚子身上,笑得更愉悦了未料本公子来这咸阳一趟,竟因你这小东西而收获颇丰
明赫扭头,正好看见对方算计的目光,心头怒火一下蹭蹭升了起来,嘀嘀咕咕道,
“按理说,太子丹确实会入秦为质,但他本该在灭韩之前来,而不是现在这说明,我的到来,始终还是改变了原来的历史轨迹,所以,我一定不能放松警惕这人一看就心术不正,跟那个熊启有得一比我得让父王离他远点如果这回,他不是逃回燕国才派荆轲来刺杀父王,而是直接在秦国,就开始谋划刺杀一事呢如果他下毒呢不行,今天我要立刻托梦告诉父王,真讨厌这伪君子,整天假惺惺的”
这一回,随着他的心声响起,姬丹在易水河畔送别荆轲、荆轲来到咸阳宫献舆图刺君的画面,迅速出现在几人脑海之中,嬴政堂堂一代君王,竟被追得满殿奔跑
蒙恬看得心中愤懑不已,我王对他百般礼遇,他竟派人刺杀我王狗贼也这样想着,他急忙往前多跨了疾步,按住腰间之剑紧紧跟在君王身后。
嬴政平静待画面离去后,飞快总结出几点关键信息
第一,姬丹此番来咸阳,是被燕王先斩后奏、派来秦国当质子的;
第二,姬丹并不甘心,日后会寻机逃回燕国;
第三,姬丹对此事怀恨在心,有杀他之意。
想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两分,心中升腾起几分茫茫天地间,唯自己一人踏雪而行的孤寂之感
预言中那个嬴政,活得究竟是有多寂寥
活着时,兄弟要为权势杀他,母亲要助情人杀他,友人要为灭秦杀他
待死后,最信任的宦官负他,最宠爱的幼子负他,最信重的大臣也负他
他暗叹一口气,低头温柔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那点子悲凉的情绪,便迅速随着春风被吹散了寡人如今有了小崽,一切都会不同了,连扶苏如今也大有长进
这时,悄悄嘀咕完的明赫,也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摸上嬴政的脸,熟练地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传来的奶声奶气童声,在这一刻充满了护爹的霸气,“反正,现在有我嬴明赫在,没人能伤害我父王一根头发”
扶苏也急忙上前,牢牢牵住父王的衣角,装出一副与明赫争夺父爱的不满模样,嚷着“儿臣也要父王牵”,顺势挤走了与嬴政并肩而行的姬丹。
嬴政欣慰地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往前走去,姬丹瞧此情景,愈发惊喜不已,只觉得这趟没白来。
几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回到了章台宫主殿。
姬丹见嬴政抱着那孩子登上殿阶,竟坐到比寻常案桌高出数尺的案前,并非跪坐,而是垂足而坐
他急忙移开目光,暗暗鄙夷,当年在赵国为质之时,嬴政尚知几分礼仪,如今当了君王倒越发粗鄙起来了,真不愧是穿黑色之服的蛮夷。
无论心中如何暗潮涌动,嬴政面上依然和煦如初,笑问道,“不知丹今日前往咸阳,究竟所为何事”
姬丹神色一僵,他这一路想了许多种法子,终究无法隐瞒此番前来秦国为阶下囚的真相,犹豫了一瞬,终是取出国书。
他虽知按照列国惯例,臣子与外臣呈交之物,皆会由专门负责的官员转交君王。
但他自恃与嬴政关系非同一般,想借机保留最后的自尊,好教秦国人知晓,自己即便是质子,也是无人能随意欺辱的质子。
恐怕届时,嬴政还会主动为他遮掩此事,少说也能赐个宽宅府邸,再送他一群家臣美姬,如此一来,在秦国谋事也方便许多
这样想着,他便捧着国书迈步朝殿上走去,想上前亲自递给嬴政,蒙恬却闪身挡住了他的路,客气笑道,“有劳姬公子,但依秦国之律,群臣呈与我王一应物品,皆由在下转交。”
说着,便展开两手,恭敬等着接收这份国书笑话,此贼既会收买刺客寻刺我王,还想在我秦国要甚颜面
明明蒙恬的姿态和话语都礼貌至极,但姬丹听着这话,却很不对味群臣我与嬴政自幼一同长大,又岂能以臣子之礼侍他
他下意识握紧了封装国书的竹筒,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蒙恬不卑不亢道,“在下内史蒙恬。”
他又问,“你可知我是何人”
蒙恬按住心中的嫌恶,恭声道,“您乃燕国太子。”
姬丹点点头,指着殿上垂首逗弄稚子的嬴政道,声音陡然升高,“可我除了是燕国太子,还是你秦国君王之故友你岂能让本太子以秦臣之礼事秦君”
饶扶苏性子再好,眼下也很想揍他一顿,一个要杀我父王的故人,还敢扯着父王的大旗作筏子真真无耻之尤
蒙恬将拳头握得嘎吱响,恨不得将这无耻之徒扔出殿外去,但眼下王上不发作,他也只能跟着演戏,便假装犹豫请示道,“王上”
嬴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依然笑眯眯看着对方,“无妨,丹既是寡人之故友,确不能遵循朝堂之礼,传上来吧。”
姬丹立刻瞟了蒙恬一眼,趾高气昂来到殿上,亲自将国书递到嬴政面前。
明赫急忙让系统兑了一个有效期一时辰的“百毒不侵”道具,悄悄扔给了嬴政,然后冷冷乜向姬丹,管你打什么鬼主意,休想得逞
于是,他张开两只胖嘟嘟的手臂,紧紧抓住父王的胳膊,不让他去接对方的东西。
当个质子都这么神气,惯得你
嬴政只觉得心中流过一阵暖意,吾儿才这般小,便会维护父王了,生子当如明赫啊
他毫不费力腾出一手来接过国书,蒙恬急忙上前道,“王上,您抱着九公子不便拆封泥,请让臣来效劳”
嬴政便从善如流地,将国书又递到蒙恬手中。
姬丹见状,顿时涌起一阵被怠慢的不悦,还有浓浓的身为秦国质子之不安,脸色渐渐涨红起来按周礼,嬴政若真将自己当成好友,便应当双手接过国书,亲自拆泥
好,你今朝得势竟如此狂妄,往后,便休怪我无情
蒙恬三两下拆开后,重新将竹筒内的绢帛捧到君王面前,“王上”
嬴政假意双臂被重新扑上来的明赫箍得太紧,无法脱身,无奈道,“罢了,小儿顽劣,你念与寡人听便是。”
说着,歉意地朝姬丹笑了笑。
姬丹闻言,脸上的红晕开始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嬴政方才口口声声与我叙旧日情谊,眼下,竟要让人当堂念出这质子国书,连半分颜面都不留与我
蒙恬飞快看了他一眼,淡淡笑着挪步站回殿中,运足体内丹田之气,声如洪钟地念道,“臣燕国姬喜敬呈秦王听闻秦国近日所向披靡勇夺韩地、俘虏韩王,臣喜不自胜,特恭贺秦王喜得新城,臣欢喜之心无以言表,特送臣子姬丹入秦为质,以供秦王驱使遣用,谨以表臣对秦王之仰慕,对秦国之忠心,臣喜再拜之”
姬丹听着这字字句句,脸上早已一时红一时白,面色十分精彩,这声音如此之大,连殿外的侍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明赫笑嘻嘻看着他,挥舞着手咯咯笑个不停,让你在蒙恬面前耍威风,活该
正襟危坐的扶苏突然站起身来,脸上布满了孩童天真无邪的疑惑,“父王,儿臣近日在跟着太傅学周礼,眼下却有几分不解既然君王是太子之父,那君王之权便该重于太子之权。可为何,燕王在信中自称是您的臣子,燕国太子却说他是您的故友,而非您的臣子难道在燕国,太子之权要重于君王之权么”
蒙恬一听,恨不得给长公子击个掌,问得好,问得太妙了
若姬丹承认太子之权远不及君王,便要收起那得势小人的模样,老老实实在秦国以质子之身生活;
若姬丹想厚颜求几分殊遇,便正好验证了长公子之言在燕国,君王之权不如太子,所以才会出现“燕王要恭敬向秦王称臣,而燕太子却能与秦王称兄道弟”的场面
这话,若传到那位薄情至极的燕王耳中,呵呵
如此一来,姬丹岂敢再以昔日情谊逼迫王上
姬丹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心头不由得猛地一颤,抬眼狠狠瞪着扶苏,但扶苏却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仿佛方才他说的话,确实是稚子无心之言
他又将目光投向正咧着嘴、用力拍着手掌的明赫,心中愤怒不已这秦国王室之子,怎的一个个跟傻子一般,毫无眼色
嬴政抱着明赫起身,无奈看了看扶苏,又一脸真诚看着姬丹,叹道,“唉,吾儿言之有理寡人竟不知你此番前来,是为了质秦一事,若燕王先发出国书,寡人倒可劝他免了此事但眼下人与信皆已送到,若再将你遣返燕国,恐怕处境有些难为”
姬丹心中苦涩不已,未料我那父王,竟对嬴政如此奴颜屈膝,口口声声“臣”不离口,若我在秦国妄自尊大,来日回了燕国,何止是“有些”难为
所谓太子,在君王面前亦不过是臣子,若敢僭越于君王之上,便是自寻死路。
眼下,君父尚对嬴政毕恭毕敬,他岂敢再以对方名讳相称再者,燕王既将他送了出来,又怎许他扭头回去
思及此,他只得勉力扬起笑脸,终于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揖礼,奋力解释道,“外臣多年未见秦王,方才欣喜之下,难免有些失礼,还请秦王恕罪臣之心意与我父一般无二,臣自愿质与秦国,还请秦王收留”
嬴政一听,神色愈发真挚了,“寡人方才本想着,你我乃患难之交,寡人岂能让你当日在赵国所吃之苦,又在我秦国再吃一趟但扶苏此言倒提醒了寡人燕王既然对我秦国自称为臣,我若厚待了你,待日后你返回蓟城,恐怕”
这一刻,姬丹心中升起对他那父亲的无限恨意,又见嬴政多少对自己还有点情谊,一时又恨又庆幸,涩声道,“还请秦王按寻常规制安置外臣,切莫为了你我情分,坏了邦交礼仪。”
嬴政这才点头,“如此,只得委屈你了。”便转头吩咐道,“蒙恬,将燕国太子带至质馆安歇。”
“喏”蒙恬边带着姬丹出殿,边思索着我定要为他选最“宽敞明亮”的房间,安排最“温和细心”的奴仆,想必王上很乐意看到这恶贼被“妥善照顾”
嬴政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姬丹这颗棋子,燕王既然送出来了,寡人总不能辜负他的美意,派刺客来杀寡人呵
邯郸龙台宫,收到燕国探子来信的赵王,气咻咻扔下了绢帛,“那姬喜真乃无耻小人,背信弃义如此关键之机,他竟敢暗自派太子前往秦国为质,着实愚不可及”
刚刚赶来传信的郭开忙安抚道,“王上息怒,臣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天师今日又占了一卦,观那灾星近日气焰极盛,断言秦国覆灭之机恐将至,故而,您无须介怀姬喜这般小人之举,大不了到时,将燕国一起灭了便是”
赵王闻言顿时转怒为喜,抚掌道,“相国与天师,真乃寡人之福星也”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