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惜昭眉毛轻微挑起,接过朱俊清递过来的玉牌,不由一怔,除去名字刻字外,几乎是一模一样。
黛玉也凑过来,书画金玉赏鉴方面,她才是行家。
“玉质莹润却极坚,触手生温,非和田玉,也不是蓝田玉。”
竟是市面上从未出现之物。
林惜昭紧握玉牌,眼底带着一丝诧异。
朱俊清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君山的长辈给的,说是有大作用,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
林惜昭将玉牌收入袖中,把禁锢着姜珍珠鬼魂的光球交给朱俊清,“你们说的妖物也是一个可怜人,带回去早日清除怨气,让她得以往生吧。对了,若是我没有记错,行加害之事的始作俑者也归你们司妖衙门处置,是不是”
“师叔说的不错,确实如此。”朱俊清点头。
“嗯,那就行。”林惜昭说,“跟我去抓人吧”
看样子涉及内宅阴司,朱俊清有些好奇,凑上前问“是谁啊”
林惜昭的语气浑然不在意“我二舅母,荣国府的当家太太,九省提督王大人的亲妹妹。”
朱俊清呆呆地张开嘴,不敢相信他究竟听到了什么。
如果这事传了出去,荣国府会成为京城今年最大的笑话吧。
“哎,等等。”见林惜昭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用口型想向黛玉确认一二。
黛玉颔首。
朱俊清松了耸肩,嘴角立刻耷拉了下来。
都到年底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等等,朱俊清脑子里忽地一激灵。后续怎么处理,这好像是于师叔该操心的事吧。
那他在纠结什么,还不如直接去把人抓了。
朱俊清回神,发现自己被落下了,提步便朝前追去。
料理完诸事后,已是深夜。
贾母不是老糊涂,静下来细想后便知道今日种种是林惜昭她们有意设局。
彻底丢了脸面,老人家养尊处优多年,还没遇见过这般的场面。生气是有的,一是王夫人暴露出的许多事实在是令人侧目,二是两个外孙女竟然绕过她自行行事,难道是害怕她徇私压下此事不成
对此,还是林惜昭能听见贾母的心里话,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
还就真是这样。
人有亲疏远近,是再正常不过了。两个外孙女和有着利益牵扯的儿媳,特别是儿媳还有一个在宫里做娘娘的女儿,一个衔玉而生的乖孙,该怎么做自然不必多说。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是最常见的做法。
但林氏姐妹不会满意。
于是才有了这一遭。
司妖衙门可直达天听,且不涉朝堂争斗,只管神灵异怪之事,谁的面子都不屑于给。他们的人就在这里看着,态度强硬地要把人带走,荣庆堂内没有一个人敢拦。
贾母也只能摆摆手,服了软。
朱俊清也没真撂挑子把后续仍给于副使,自己做甩手掌柜,退了一步,承诺在上头有指示前,今日之事概不外传,只将王夫人暂时关押在荣禧堂的小佛堂里,派人轮流看守着,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自贾代善故去后,荣国府的男丁文不成武不就,只一个姻亲王子腾还算得上有出息。贾母一想,司妖衙门如此让步,多半还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也不敢多说什么。
指着多年不曾出山的赖嬷嬷吩咐“二太太一心为贤德妃诵经祈福,为证心地虔诚,闭门修行。去挑五六个健妇,要力气大,心思主意正的,去帮司妖衙门的大人守着。”
林惜昭和黛玉踏雪归来,身后逶迤着四五个提灯的丫鬟,气氛凝滞。
谁都知道,从今夜后荣国府就要变天了。
王嬷嬷等得着急,不顾冬日天寒,在廊前踱来踱去,一见她们就围过来问是否有事。得到了“一切安好”的回答,她高高悬起的心方才落了地,嘴里不住念叨“这就好,这就好”
珠玑院里的动静,自然瞒不住隔壁。
阿妙陪在宋妤柏身旁,透过窗缝,瞧见一串的灯笼,叽叽喳喳说起她从别处听来的话,讲的均是省亲别院里发生的事。
见宋妤柏一丝反应也无,暗自叹了口气,自家姑娘比庙里的菩萨都还要无动于衷,仿佛对什么都不可感兴趣。
她踮脚探看宋妤柏究竟在看何书。
却发现宋妤柏似乎僵住了,试探性地低头看了眼手心。
灯影绰绰,落在宋妤柏的雪白衣裙上,发丝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令阿妙惊叹的是,她的嘴角罕见地出现了一抹笑。
阿妙好奇什么能使她冰解融消。
可惜她并不认得几个字,只依稀看见宋妤柏提笔
朱砂玉定下的是一个“可”字。
人仰马翻的一通折腾,第二日清晨,大观园中究竟发了何事,荣国府的主子们都心知肚明,其中贾政的反应最为激烈。
他不顾赖嬷嬷的阻拦,闯进了荣禧堂的小佛堂,“哐哐”扇了好几巴掌,用力之大,听说王夫人连牙都磕了几颗。赵姨娘窝在丈外的耳房里,只听见里面连连传来贾政称王夫人为“毒妇”的叫骂,话里话外都是要休妻,是一点儿他自诩为读书人的体面斯文都不顾了。
听得赵姨娘心花怒放,觉得自己日后便可作威作福了。
还是贾母派了鸳鸯过来,要贾政顾及宫里女儿的脸面。贾政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仿佛背脊都挺直了些。
夫妻二十余载,他总算能够扬眉吐气了。
太阳刚升入中空,地上的雪泛着耀眼的莹光,朱俊清便带着司妖衙门的人来了。
姜珍珠携子枉死多年,仅渡其魂魄远远不够,还需寻得遗骨,安葬于风水宝地才行。
宋妤柏曾住过的偏僻小院从未如此刻一般热闹顾客。七八个衙役扛着铁锹,提着木桶,围着水井或刨或挖。不当差的丫鬟婆子堵在院外,好奇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找到了”
原本坐在廊前无聊到翘腿的林惜昭,噌地站起来,井下缓缓拉上来了一个绯色绸包,里面装着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王夫人一度深恨姜珍珠,京郊的坟茔里不过是具空棺,真正的姜珍珠悄无声息地躺在她的丧命之地多年,直到马道婆做法将她召出。
确认无误后,林惜昭正要默念法诀封住尸骨上的怨气,雪雁忽然凑到她耳边说“二舅老爷等在院子外边,有事找您。”
视线移到绸包上,又想到贾政和姜珍珠的那些往事,林惜昭什么都明白了,嘴角翘起嘲讽的弧度。
贾政多年不曾涉足这座院子,乍踏入,眼前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便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林惜昭来时,瞧见的便是贾政睹物思人的模样。
她撇撇嘴。
若是真的情深似海,早干嘛去了
“二舅舅。”
贾政一下子回过神,应了一声“外甥女来了,我就是来看看”
贾政的表情微僵,沉吟了片刻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试探问道“她还好吗我让人去修葺了京郊的坟”
林惜昭轻笑一声,打断了贾政没说完的话“姜姑娘并不好。”
贾政眼底的情绪猛地一颤,他没料到林惜昭言语间如此直白,连一点儿宽慰都不曾有。
“为人所害,深埋井底二十余载,好不容易得见天日,只能依附怨气行走,身不由己,怨忿难消。这怎么会过得好呢”林惜昭道,“二舅舅也不必多问,您本就是这世上最无资格过问此事之人。”
“你”贾政一怔,面色涨红。他突然想起昨日在荣禧堂同王夫人对峙时,她对自己的种种嘲讽,懦弱的伪君子一个,连责任都负不起。
“二舅舅,”林惜昭唇角勾起,“府里的老人说您和姜姑娘算得上青梅竹马,可您似乎从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我同她许过来生,只有”
林惜昭又打断他道“不知其所欲,不知其所往,视人如己物,此情便如草芥。您想要来生,姜姑娘可不想要,甚至憎恶于此。”
贾政这才发现别扭的地方在哪了。
林惜昭并不如府里其他人一般唤姜珍珠姜姨娘,而是称她为姜姑娘,这是未嫁女的称呼。
“姜姑娘的来世应当与您毫无关系,可爱所爱之人,与之偕老,可行所愿之事,不受制于人,无拘无束。二舅舅,这就是她的愿望,您听明白了吗”
贾政只觉心头一阵雷响,轰隆一下将他劈得外焦里嫩。
他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他从族学归来,将伞递给屋檐下的小厮,远远望见姜珍珠不顾淋湿衣裳,冲进雨里将一把油纸伞塞给了路过的卖油郎。
林惜昭也不管她给贾政带来了多大的冲击,总之,在姜珍珠的事情上,贾政绝对要负上一般的责任,她可不打算让他就这般美美隐身。
她转身朝外走去,刚走了几步,一道纤细的身影冒着风雪朝此处快跑了过来。
是紫鹃。
“姑娘,都正在找您呢。老太太有请您和大姑娘去荣庆堂,一是宋姑娘在南边做官的叔父来了消息,说之前突然调任没有收到宋姑娘寄去的信,如今要接她回去。赶着过年,明日便要走,请姑娘们去践行。另一个”紫鹃压低了声线“宝二爷的玉不见了,整个人都呆呆的,老太太急坏了,想问问姑娘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与紫鹃所想的不同,林惜昭的心思都飘到了头一件事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