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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看着纸条上的字, 崔舒若下意识泛起笑,弯了眉眼。

    她的手不自觉触摸花枝,虽然已经有些枯萎了, 可隐约间似乎还能看出它曾经浓浓的春色盎然,是如何以娇嫩鲜妍的姿态傲视严寒下的枯萎灰白。

    崔舒若突然起身,取下窗台被她细心照料的兰花,唤来行雪, “你快些命人去寻刚刚献宝的商人, 他应该还没走远。”

    崔舒若将那盆兰花递给行雪, “若是找着人, 就把这个送给他, 只说是回礼。”

    一个商人罢了, 献宝就献宝, 怎么还要回礼呢,断断不合常理。

    但行雪的好处就是她不会非议崔舒若的任何决定, 而是很有分寸的听从,不管听起来多么不合理。给区区商贾回礼的确不大对劲,但若是因为献上的宝物合了主人的心意,赏赐东西,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也是因崔舒若说的及时, 当下人拦住那商人时,他不过才出齐国公府面前的大街没多久。这一回的商人, 不似上次时迷茫, 对崔舒若送去的兰花, 当即就收了下来,小心保管。

    崔舒若听说兰花送出去以后,莞尔一笑。不同于以往浅淡应付人的轻笑, 此刻的她,眉眼和煦,连风经过她的身边都柔和分。

    她皓腕纤细,举起花枝仔细打量。

    不明所以的鹦哥进来时,还以为崔舒若是想要赏花了,于是道“如今春色渐起,郡主若是要赏花,奴婢出去采上几簇,都开得正正好呢”

    “不必了,既然春色正好,就让它们在园子里好好开着。”崔舒若扬眉,明眸善睐,“纵然满园芬芳,亦不及手中春晖。”

    鹦哥是伺候崔舒若的婢女,多少识得两个字,但崔舒若所言,她怎么也听不懂。难不成如今的风气已变作欣赏将将枯萎的花枝了不成

    倘若行雪在,一定会把鹦哥带出去,让她别再打扰郡主了。

    有些事,只可意会,旁人无法言传。

    余后几日,那花枝都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有时是梳妆台上,有时是开着的窗边。

    某一日,鹦哥推开房门,正好瞧见院子旁耸立的桃花树不知何时盛开出朵朵浓丽娇嫩的桃花,落得满院子都是花瓣。

    因着疏忽,未曾关上窗扉,粉嫩的花瓣飘进屋子,落得满窗台都是。

    那上头还放着堪堪要枯萎掉最后一丝颜色的花枝,如细碎星子般的花瓣们飘洒在它四周,无端旖旎缠绵。

    此情此景,鹦哥似乎有些明白崔舒若为何会说那花枝春晖胜过满园芳菲了。

    的确美不胜收。

    在院子里的春色愈发浓郁时,某个五大粗的商人可算是回到了幽州,换了身衣裳配上护腕、腰带,他换上以后,还不忘骂上一句,还是自己这身穿的舒服。

    但不喜归不喜,他家世子交代的事情还是得做完。

    抱着那盆兰花跑去定北王府。

    他到的时候,魏成淮还在书房里反复看沙盘,面色沉沉,显见是在深思之后的部署。

    霍良进来的时候,魏成淮连头也没抬,只问他东西送到了没有,衡阳郡主可有说什么

    霍良是个粗手粗脚的粗人,脸也壮实,沙场上冲杀久了的人都有股直来直去的脾气,他直接把那盆兰花抱着过来,“世子,衡阳郡主没说啥,就是命人送了盆兰花,说是回礼。”

    方才还眉头紧锁,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的魏成淮,神色松了松。他放下握在手中的沙盘棋子,大步上前,接过了霍良手里的兰花。

    因为路上的颠簸,加上霍良笨手笨脚哪像个爱花之人,故而原本被崔舒若养得花姿绰约、皎洁精神的兰花,如今叶角泛黄,看着也蔫蔫的。

    魏成淮小心的捧着,将其置于摆满兵书奏报的漆木案几上。

    他夸赞了霍良几句,然后便让他下去领赏。

    虽只是一盆再普通的兰花,可原本这屋子里便沉闷肃穆,旁边挂着的是一副寒光凛冽的盔甲,再一旁则是摆满了兵书的架子,连挂起的帐子也是玄色的。倘若有人进屋子,怕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抑感,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可当案上多了一盆生机勃勃的兰花,好似为屋子增添了无边生机,让压迫肃穆的屋内莫名飘荡馥郁芳香,人心也活了起来。

    忙了许久都不曾休息的魏成淮,神色缱绻的注视着开着淡白小朵的兰花,那样的温柔专注。原本因为杀了太多人,而不自觉积攒的肃杀之气,无形中消散,他甚至笑了笑。

    那神情,哪像是杀伐决断、沾染无数胡人鲜血的定北王世子倒像是初初陷入情爱,思慕心爱人的少年郎。

    他明明看的是飘逸俊芳、神韵兼备的兰花,可却又像是透过兰花在思念其他人。

    一整个上午,他什么也不曾做,只是望着那盆兰花,眉眼舒展,笑意清浅。

    但魏成淮的举措可是把伺候他的亲卫看得迷糊,说自家世子不忙吧,他昨日通宵达旦,烛火燃到天明才熄灭,说他忙吧,他看光兰花就能看一上午。

    亲卫腹诽,可面上不敢表露分毫。

    好在能短暂管管魏成淮的人来了。

    定北王王妃身后跟着婢女,提着食盒,她问起了魏成淮在做什么,亲卫虽想要世子多歇歇,别总看着那盆兰花,但他也甚至忠诚二字,断然不会事无巨细地告诉王妃,只是说世子一直待在书房里。

    王妃年过四十,当初连死了个孩子,最后才把魏成淮留住,对魏成淮是标准的慈母。也正是因为先头死掉的孩子,她吃斋念佛,一心想要为孩子们积福,所以看起来慈眉善目。

    原先定北王还在时,就只有这一个妻子,鹣鲽情深下,王妃由内而外容光焕发,但如今定北王死了,她心思淡了,鬓边添了白发,人也富态起来,配上慈眉善目的神情,倒像是个和蔼的胖妇人,不似其他世家夫人们锐利威赫。

    她毋需听亲卫说,光是想想自己儿子的德行,也能猜到定是又彻夜处理庶务。

    定北王死了,留给魏成淮的可不仅仅是管理军队这么简单,还有整个幽州的大小事,粮食不够吃了,战死的将士遗孀们受欺辱了,等等。

    他早早担起重任,许多都是不会的,可在外人面前不能露半分怯。主帅不稳,军何继

    回来以后,只能挑灯夜读,不会的要学,不熟的要练,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一个沉稳、万事不惧、游刃有余的主帅。别人会为有这样的统帅而欣慰,可作为阿娘,她亲眼见着儿子的蜕变,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艰辛,能想到的只有心疼。

    可真要是让她劝魏成淮别干了,咱弃了这幽州吧,她却断断说不出口。

    亡夫和数以万计的幽州军将士的幽魂尚在注视着人间,即便定北王王妃再有私心,再疼儿子,也做不到如此。

    那她也只能时不时督促魏成淮多歇息,免得胡人未灭,他先累死了。

    王妃想要进去,有谁敢拦呢,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书房。

    魏成淮不过起身行礼的功夫,王妃已经叫人把食盒里的鸡汤和点心摆了出来,大多是滋补身子的,但却不似建康那边的权贵们动辄花费上万钱只为一己之私,摆出来的连糕点也算上,不过才五盘罢了。

    如今的幽州粮草不多,万一哪一日战事又来了,没粮可不成。因此即便是王府里,也勤俭起来,完全不见奢靡之风。就连王妃的裙摆,也只是堪堪及地,衣裳料子不过七成新。

    一进去,王妃扫了眼内室,开始念叨,“你说说你,庶务繁忙归繁忙,身子也得顾惜些。即便不是为了我,你就当为了幽州军的将士们,你若是倒下了,叫他们怎么办

    还有幽州的百姓,你带着他们和胡人斗了这么久,早成了深仇大恨,要么是赢,要么只剩下屠城泄愤。”

    王妃和普通人家的阿娘没什么不同,絮絮叨叨完了,又开始看他的内室,扫了一眼,颇为嫌弃,“瞧你屋子里死气沉沉的,如今春色正好,怎么也该折几支桃花。

    对了,今日还是上巳节呢

    怎么,你为了对抗胡人,是要学霍骠骑匈奴不灭,何以为家不成

    好好一个俊朗的少年郎,我打量着满城踏春的男子也比不过我儿风姿,竟在此处虚度。”

    王妃正怨念着呢,眸光恰好瞥见案几上摆着的那盆兰花,顺嘴道“你真要叫我开怀,就别盯着屋子里的兰花,得叫女郎们亲手送你送你一束兰花表思慕才好。”

    魏成淮前头都只安静听着,直到王妃说起今日是上巳节,神情才有了变化,眸光一亮。等到王妃说少女在月上巳节会向喜爱的男子丢一束兰花时,面容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看得王妃心里一阵莫名,按他往常的脾性,不该听完自己的念叨后,一拱手称孩儿知道了,请阿娘安心等等看似恭敬的话应付过去吗,今日怎的如此模样

    这倒是叫王妃愈发不安,生怕魏成淮叫沉沉的重担压得移了性情。

    虽说王妃忧心忡忡,可后几日,定北王府里伺候魏成淮的下人们,能明显察觉到世子的心情似乎很好,有时还会莫名笑。

    尤其是对着那盆兰花,执意要摆在案几之上,浇水也要亲自来,连晒日光都是自己亲手放在窗台上,时不时望上一眼,生怕有什么闪失。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不是一盆兰花,而是什么稀世珍宝,明明看品相也不是多珍贵嘛。

    有人欢喜有人愁,上巳节时,有人以为明了心意,有人才发现送错了东西。

    崔舒若用着窦夫人亲自命人送来的兰花和柳枝沐浴,说是能去除污秽与病痛。不仅是崔舒若,府里的郎君娘子们都是如此,全都要兰汤沐浴。

    好不容易等到沐浴完,窦夫人还叫赵平娘带着崔舒若去河畔走走,回来前记得用柳枝拂河水,洒些在身上。

    说是如此能祛除邪祟,保一整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虽然崔舒若在外人眼里是仙人弟子,就是再厉害的邪祟也找不到她的身上,可窦夫人为人阿娘,总忍不住把好的都给儿女,能祈求平安事自然是一个都不落下。

    尤其是在知道了崔舒若是崔神佑以后,窦夫人偷偷命人查了她的生辰八字,本来窦夫人不是为了验证什么,仅仅是想着来日若是崔舒若婚嫁,总要合八字换庚帖的吧,为此才做了这等事。然后一查生辰八字,才叫窦夫人吓了一跳,崔神佑的生辰恰好是自己亲生的小女儿亡故的整十个月。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在窦夫人看来,崔舒若一定就是自己的小女儿重新投胎了,还想和她做亲人,这才去了永嘉公主那。

    细细算来,两人如今仍旧有层血缘。

    查清楚崔舒若的生辰后,窦夫人对她的疼爱更甚从前,有时竟是连赵平娘都被压下去了。

    好在赵平娘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人,至于那些郎君们,早都能独当一面,除了极个别人,哪会计较这个。阿宝更不必提了,他小小胖胖的,最爱粘着崔舒若。

    故而对崔舒若而言窦夫人的格外偏宠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同。

    像是赵平娘待崔舒若仍旧是照顾关爱,马车里,还和崔舒若说起北地上巳节的风俗。

    除了窦夫人额外交代的用柳枝净身洒水,月还是男女互相表达爱慕,彼此踏春的日子。女子对倾慕的男子会送去兰花以表心意。

    原本还安安静静坐着饮浆的崔舒若突然就呛到了,伺候的婢女连忙为崔舒若顺气,崔舒若顾不得这些,转而看向赵平娘,重新问了一遍,“女子送男子兰花是倾诉自己心意的含义吗”

    赵平娘理所当然的点头,她有些奇怪的问,“你不清楚吗”

    崔舒若摇头,她哪会清楚那么多。在她眼里,兰花高洁,生于幽谷,不坠其志。她送给魏成淮兰花,为的也是激励他,意在表明她信任他,即便此刻囹圄,可他志向高洁,早晚能以皎洁不屈的姿态在乱世达成所愿。

    天下也会一如他所盼望,盛世安宁。

    赵平娘虽然讶异,但很体贴的没有继续表现出来,免得叫自己的妹妹难堪。

    她还宽慰道“无妨,我不是同你说了吗。等一会你别送给年轻郎君兰花也就是了,现在清楚也不晚。”

    崔舒若苦笑点头。

    心里却在想,送兰花表心意应当只在上巳节有此含义,想来幽州与并州所隔甚远,应当不会正正好今日送到。

    思及至此,崔舒若心安了不少。

    可她哪会知道,负责给他俩来回送东西的霍良是个相当性急的人,旁人要两日的路,他一日就能赶完,还真就恰好在上巳节赶上了。

    然而等真到了河畔,柳树依依,生出了嫩绿的枝叶,河风吹打在身上,人不自觉惬意起来,什么烦恼都忘了。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再紧皱眉头,岂不是辜负了阳春月的大好风光

    不少少年男女互相嬉戏,也真有女子送上一束兰草给看得上眼的男子。不仅是女子,男子也会赠给女子红豆、芍药,各种花来表示心意。

    这一日名义上是踏青,其实是少年男女们可以定情的一日,因为北地民风彪悍些,尤其是是庶民们,不必如贵族世家讲究,女子更不必带上长长的幂篱,所以男女间交往日放肆,也是可以被允许的。

    但像崔舒若和赵平娘受到的限制就多了些,若不是穿上男子衣裳,是不被允许在这些地方摘下幂篱的,因为过于不成体统。

    明明穿男子制式的衣裳后,完全可以瞧出女子的面容,甚至往往还会继续梳女子的发髻,可就是有这般奇怪的约束。

    不过,幂篱虽长,可河风骤急,一个措不及防便会吹开贵族女郎们幂篱上的轻纱,若隐若现的展露瓷白的肌肤,潋滟姝丽的面容,无不叫世家子们心驰神往。

    崔舒若既然能有一个容色冠绝建康的兄长,她即便和崔成德长得不像,但怎么可能丑。听窦夫人说,永嘉公主当年可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博陵崔氏的家主崔守业当年也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两人生得孩子怎么也丑不了。

    虽然崔舒若谁也没有特别像

    但随着年纪渐长,也有了永嘉公主当年风姿,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而且相较一般孱弱的世家女,她虽面容病弱,可一双眼睛明亮异常,仿佛从不会沉溺于富贵温柔之中,永远都能望见前路。

    光是这一点,便是再娇美的容貌也媲美不了的。

    她能引得世家子们竟折腰,也就不足为奇。

    何况,比起容貌,更吸引人的难道不是她身为仙人弟子吗一个能祈雨的女子,尚且不知她身上还藏着多少才能,怎能不惹人心动。

    早在之前,并州世家的旁系家主们,就不约而同地叮嘱起自家子弟,若是能引得崔舒若倾心,家族会给予奖励,资源也会朝着他们倾斜。

    而齐国公他总怕世家会因为崔舒若身份不详而有所非议,所以不敢为她寻世家子做夫婿。其实旁系世家子弟大多不敢对有郡主爵位的崔舒若冒犯,可在齐国公看来,那些人都配不上崔舒若。

    并州的世家虽然大多是旁系,但也有几个风采出众的人物,又是嫡系,可嫁与他们,对方容易自恃出身高门,不善待崔舒若。

    齐国公甚至还生出过为崔舒若招婿的念头,到时候选个清白人家的男子,做郡马住在齐国公府,齐国公还能授对方一官半职抬个身份。

    结果才和窦夫人吐露点心思,就被挡回来了。

    不过,齐国公后来也没再提,因为他自己也觉得普通清白出身的男子不大配得上崔舒若,即便是招婿也配不上。可勉强相配的,只有并州世家里的那几个宝贝疙瘩,对方自恃身份,真嫁过去也不一定能过得舒心。

    崔舒若虽然过了生辰才十五,可不上不下的,齐国公和窦夫人都在为她的婚事头疼。

    至于赵知光嘛

    到是没什么人在意,嫁女不比娶妇,真真就是女儿后半生的富贵荣辱、喜怒哀乐皆在此一举。

    就是因为各个世家打着的如意算盘,崔舒若在河畔现身还没一会儿的功夫,来献殷勤的人就一大堆。

    谁让崔舒若平日里不怎么出席宴会,即便是选衣裳首饰,也都是着人进府里挑,她最常去的便是绣坊,那里旁人也进不去。一来二去,即便世家子们有心讨好,也寻不着机会。

    总不能莫名其妙的往人家府里送东西,点名道姓说是给崔舒若的吧,那就不免令人诟病了。

    太过刻意。

    柔软的布帛铺在地上,下人还在崔舒若和赵平娘的中间摆上了案几,上头放些瓜果点心,两人可以赏一赏景,闲话几句。

    但一会儿的功夫,崔舒若先是收到了石榴、又有人送来了枇杷,最稀奇贵重的是一小碟樱桃。樱桃在这时候可是顶顶珍贵的水果,若是谁家能得一小半篮的樱桃,都能举办宴会,在宴席上分上一些。

    而且在战乱时,可谓是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到的。

    就送来崔舒若面前的这小小一碟樱桃,说不准就要值上百金了。

    眼看下人端上来的两个案几都已经摆不那些被人送来的水果糕点了,赵平娘眼神揶揄,笑得前仰后翻。

    崔舒若面色无奈。

    樱桃虽然稀奇,乱世里不易运输保存,可这是要看人的。

    对于訾家而言,不缺钱不缺商队,旁人眼里有价无市的樱桃,他们只是路上保存得麻烦些。故而早在前段时日訾甚远眼巴巴的跑来并州送礼时,就送上了一筐樱桃。

    原本此物珍贵,可放久了也怕坏,有时一口气送来如此多,自然几个郎君娘子并齐国公夫妇分了,最后赵平娘吃得都怕了,还是崔舒若想法子让灶上的人把樱桃用各种法子做了,才叫已经厌烦樱桃的几人最后吃完。

    所以惹得赵平娘发笑的,除了满满当当的案几,还有这碟两人见了都生怕的樱桃。

    这人委实倒霉,自以为献了殷勤,其实拍了马屁而不自知,怕是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送的东西最为珍贵,定然压得住所有人,能引得崔舒若青睐。

    故而在崔舒若换个姿势,顺带挪挪目光时,不经意瞥向右侧,便有一位唇红齿白、广袖衣袍的男子冲她垂腰拱手,因为笑得过于使劲,倒有些轻浮油滑了。

    崔舒若因为对方易于一般人的举动,不禁多瞧了两眼,也因此发觉他似乎不那么白,脸上还能瞧出敷粉的痕迹。

    但对方似乎不觉得崔舒若是在观察他脸上的铅粉,而是渐渐自得起来。

    崔舒若的目光停顿得久了些,引起赵平娘的注意。赵平娘也跟着看过去,突然就掩嘴笑起来,“你难不成真因着对方送的樱桃,而觉得他眉清目秀了不成。”

    “樱桃就是他送的”崔舒若当时还没怎么在意。

    “可不就是嘛。”赵平娘一边回答崔舒若,一边警觉起来,虽说她不觉得崔舒若会对这样的货色动心,但还是主动提醒,“这人可不成,家世倒是还成,庾家旁系的嫡出郎君,外祖家里还是平南陈家的嫡系,平南可是在南边呢,陈家富庶极了。不过嘛,富庶过头了也不大好,他爱蓄婢,家里养的美貌婢女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而且还喜欢招揽好友一块和婢女们嬉戏,夜里七八人大被同眠也不是没有过。”

    赵平娘许是说的来劲了,干脆一一点评过去,“还有啊,那边那个穿了身蓝衣圆袍的看见了嘛,对,花孔雀似的,他倒是不蓄婢也不爱美妾了,他好男风”

    赵平娘挨个点评过去,几乎都找不到一个正常些的人。

    好不容易指着一个正正经经穿绯色方领锦缎袍子,看着相貌堂堂,胸膛健硕威武,也没有敷粉等等莫名其妙的习惯的男子,赵平娘也先言语肯定了一下,随后就长叹一口气。

    “可惜啊,他已经定亲了。不过”赵平娘话锋一转,略有些嫌弃,“倒也不是十分的可惜,他虽定了亲,可家中还有一个自幼投奔的表妹,说是感情甚笃。”

    崔舒若一连串停下来,眼里除了震惊就是赞叹,什么时候赵平娘知道了这么多。

    况且这些也不该是赵平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能打听到的吧。

    跟着崔舒若二脸震惊的系统,也呆滞的握着自己好不容易和主系统撒娇换来的数据手抓饼。

    它不由得深深的嫉妒了。

    亲亲,为什么人家能知道这么消息,我可是你最喜欢的统统啊,你怎么能让我输在起跑线上

    崔舒若难得没有了调戏系统的心思,她诚实的回答,“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做任由系统后天自由发展的宿主。”

    她摆烂的理直气壮

    系统

    系统它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委屈巴巴的咬着自己的数据手抓饼,一边委屈,一边又咬了一大口。

    何以解忧唯有手抓饼而且得是尊享版家庭套餐手抓饼

    系统努力的自己把自己哄好,但没有成功。于是它果断选择跑去找主系统抱怨撒娇了,妄图再免费蹭到一个主系统出版的超香手抓饼,并且为它那绝情的宿主要点福利。

    而崔舒若也迎来了赵平娘的解释,“你看我做什么,我怎么可能打听得出来,还不是阿娘偷偷派人把并州如今适龄的世家郎君们打听了个遍,我去寻阿娘的时候发现的,那都做成册子了。

    谁能想到满并州都寻不出一个能和你相配的人呢”

    “其实不必着急。”崔舒若轻声道。

    赵平娘亲自剥了橘子喂进崔舒若嘴里,“你啊你,怎么不必着急,女子的婚事多要紧啊,即便是相看成了,到成婚,怎么也要一年多,自然是早早相看为好。

    还好阿娘上心,你瞧,并州和你适龄的世家郎君们不是一个都不成样子吗建康说不准好些,可惜我们如今再想回去怕是难了,也不知你的姻缘在何处。”

    说着说着,赵平娘注意到崔舒若似乎始终面色平淡,没怎么为婚事操心的样子,出于同为女子的敏锐,她双眼一眯,突然发难,“不对,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正认真吃着赵平娘又喂来的一瓣橘子的崔舒若险些呛到,好在她反应快,勉强稳住神情,“阿姐说什么呢,哪来的心上人。”

    赵平娘原本还觉得崔舒若倘若有心上人,只要不是个浪荡子,她是肯定不会棒打鸳鸯的,可自从在窦夫人那见了满册子的并州郎君们的劣迹,委实叫赵平娘生出警惕。

    到底是疼爱妹妹的心占了上风,赵平娘没深究,只是叮嘱了句,“别是并州的这些人就成。”

    崔舒若清了清嗓子,她突然目光一转,指着右边的方向说,“咦,阿姐,你瞧那边怎么了”

    “别换话头”说归说,赵平娘还是跟着望去,这一望,她也怔住了,“那人怎么有些眼熟,不是先前为难过你的冯许吗”

    见赵平娘的注意力被转移,崔舒若松了口气,连忙回应道“就是他,他如今深受阿耶信赖,可怎么被世家子们围住了呢”

    “也不难猜。”赵平娘往河畔下游望了几眼,心里有了数,“上巳节虽说庶民与世家的未婚男女都会在河边相会,但身份到底不同。这些年下来,默认成俗,世家权贵居于河畔上游,庶民和身份不显的只能屈居下游。

    怕是这位冯先生闯进了世家的地盘,前段时日又为了阿耶的政令能顺利,不惜挑拨权贵和豪绅们。没人是傻子,即便当时能被骗下,可事后回想,还不是恨毒了他。

    总不能恨我们阿耶吧新仇旧恨凑在一块,怕是这位冯先生得脱掉一层皮。阿耶虽生气,到时最多赏下财帛礼物给他,却不会真的对世家郎君们大动干戈。

    有些事是并州当权者和世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赵平娘近乎无情的说出这番话。

    她生于权贵膏粱之家,见多了权利倾轧,对必要的牺牲品,还是能较为冷静的分析。

    其实这个时候顺手相帮,也并无大碍,但赵平娘还记着上回冯许当众顶撞崔舒若的事,“无事的,他死不了,至多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塌,那些世家的打手下手也是有分寸的。他先前还敢冒犯你,只当是一顿教训。”

    赵平娘冷冰冰的说道,可这些不过是上位者最常见的想法。

    她可以纵马游街,见百姓不平,可也能轻易的漠视一个曾得罪自家妹妹的幕僚被殴打,轻飘飘的说一句不过是半月下不了床。

    崔舒若突然就安静了,她见到为首的那人正好是为自己送樱桃的庾家子,心里有了主意。

    她思忖了片刻,对赵平娘道“阿姐,我不喜他顶撞我,可好歹是我们国公府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的见人欺辱。”

    赵平娘觉得崔舒若的话有理,点了点头,“嗯,你说的也对,但你不气他得罪你吗”

    崔舒若从来都懂得如何说才是最合适的。

    只见她灿然一笑,“自然是气的,可也气不过国公府的人被人欺负。既是我们家的幕僚,是非黑白,惩戒与否,不也该我们自己来吗”

    赵平娘这才算真正同意了,“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插手吗,他闯进世家子的地盘,可是惹了众怒,只怕一两句是揭不过去的。”

    崔舒若笑了笑,“阿姐,擒贼先擒王,只要带头的那个送了口不就成了吗”

    崔舒若和赵平娘一同起身,做出要离远些赏河景的模样。

    原本就时刻关注崔舒若的庾家子,交代手下的人继续教训冯许,自己则眼巴巴的走过去,佯装偶遇了。

    “您可是齐国公府的衡阳郡主”样貌尚可,端起姿态时颇有些世家子风采的庾家子惊喜道。

    崔舒若隔着幂篱,但声音却是挡不住的,婉转如莺啼流畅,“嗯。”

    “某乃庾家子,排行十七,今日得遇衡阳郡主与安阳郡主,实在有缘,能否请一道而行。”

    崔舒若在幂篱里似乎望了眼不远处冯许的喧嚣,轻轻摇头,“罢了吧,那处吵闹,惹得人没了兴致,倒不如家去。”

    庾家子当即道“郡主且慢,大好风光何必如此匆匆归家,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人,我以遣人略施小惩,既遇上衡阳郡主这样的善心人,也就揭过罢。”

    说完,他当即命人去赶走冯许。

    等到冯许被赶走了,他回过头就想继续相邀。

    然而崔舒若一个眼神行雪就站出来,提醒崔舒若说方才窦夫人着人来寻了,还望她早些归家。

    崔舒若只好遗憾的拒绝了庾家子,带着赵平娘坐上回国公府的马车。

    马车到底是比人快些,不久就追上了冯许。

    那个面白留须的文人,此刻颇为狼狈了,身上沾染草屑,脸上也多了乌青,倒像是落魄的平民,没有半点文士的风度。

    当崔舒若的马车从他身边经过时,崔舒若掀起车帘一角,笑容满面的问可需要留下些护卫送他回去

    笑容和语气若是在小肚鸡肠的人听来,只怕要以为是嘲讽,但冯许的脸青白了以后,反而对崔舒若拱手行礼,“方才多谢衡阳郡主相救之恩。”

    崔舒若见他还懂得道谢,没有平白指责自己,倒觉得救他还是划算的。

    她从上而下俯视着冯许,问出了心中所想,“对抗世家可不是件易事,冯先生先前所为,可算把他们得罪狠了,冯先生不怕吗

    做个在国公府里衣食无忧的普通幕僚岂不快哉,何必揽下这桩苦差事”

    冯许虽然狼狈,可当他板着脸说起正事时,身上多了股旁人没有的气质。他声音严肃,“衡阳郡主您回并州的路上,大多坐的是马车,不易见着路上所有景况。

    可某的双脚丈量过饿死的尸骸,被骨瘦如柴的小儿抓过衣角,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权贵靠马车出行,自然也就看不见藏在朱轮下的人间惨像。

    倘若郡主您哪一日愿见见逃荒至此,自以为能活下去,却不得不蜷缩在破庙,被推拒在城外,只能平静的交换幼儿填饱肚子,或是静静地等死,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生蛆破败的流民时。我想,即便是郡主您,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抉择。

    我一人受难,却能换得流民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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