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通屏着气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被刘通提醒了今天的日期以后,周行训也准备回宫,但磨磨蹭蹭还是到了宵禁的点。天色暗下,各坊的大门紧闭,坊内怎么热闹不打紧,但是这坊与坊之间是不许有人走动的,有武卫在其中巡逻。
刘通想到后者就有点发憷。
若是搁在早些年,他断不会如此担心。毕竟京城的武卫是众人心知肚明的贵人家小郎君镀金的地方,这情况在伪赵代梁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毕竟那是“禅位”,许多地方都是沿袭了前朝。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这位是真正的兵破长安、打进来的。
如今的京城十六卫,全是周氏部将精锐,那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那都是真见过血的
刘通理智上知道,自己如今跟着陛下、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危,却无法控制感情上的恐慌。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蹄踏声和更加模糊的铠甲鳞片碰撞的声音,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一年前不、如今已经翻过年开春了,该是两年前才对
厮杀声、喊叫声,尖叫着四处逃散的宫人。
零散的画面在眼前浮现,刘通整个人都打起了颤,嘴唇发白,差点控制不住开口劝皇帝今晚就在坊市中留下罢。
话都到嘴边了,刘通又咬着牙咽下去。
他可没忘记自己的前头那个是怎么死的。
这位皇宫的新主子其实挺好伺候的,虽说性子闹腾了点,但是并不苛待底下人,心情好了还经常加赏赐,时日久了,都快让人忘了那日刀锋凛凛、血染了铠甲的将军,只记得这个爱笑爱闹的少年郎君。
少年人总是容易哄的。
刘通前头那个收了一位正得宠的后妃好处,“一不留神”就将朔望日的事“忘了”。
这种事在前朝的时候也常有,其实算不上什么。
后妃得了宠爱,陛下被哄得高兴,他们底下的人也从中谋点好处对大家都没坏处。
至于长乐宫的那位
刘通觉得不是自己多想,那位殿下真没有多盼着陛下过去的意思。
但这本来皆大欢喜的事却没有一个好结局,这位本该沉醉在温柔乡里的皇帝硬生生地大半夜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散着头发穿着寝衣,脸上还有点睡眼惺忪的倦怠,却是一眼看见了那日跟随着他的宦官,轻飘飘地道“拖下去、斩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轻松,以至于跪了一地的宦官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冬日的天冷,周行训说完话打了个哈欠,口鼻间呼出了一团热气。
似乎也后知后觉这温度实在冻人得很,他搓了下手臂,冲着不远处的禁军做了个示意,便快步走远了。
等跪在地上的宦官终于回神想要替自己分辨的时候,帝王早就不知所踪。
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禁军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走,哭喊的求饶声短暂响彻了宫城的上方,却很快就被堵了嘴,蔓延开的血腥气恍惚把人带回了城破那一日的宫城。
刘通那时候还是个大宦官身后不起眼的小跟班,却从头到尾目睹了那天的事情。
他也知道了,这绝不是什么容易哄骗的少年郎君。
少年将军接手父亲的大军后,第一件事便是整肃军纪。
而与令行禁止相对应的是违令者,斩。
回忆仿佛将人重又拖回了那个凛冽的寒冬,刘通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才察觉到是衣领子灌了风。虽说开了春,但晚上还是冷的。身上的薄衫白日里穿穿还好,到了夜间实在遭不住。
刘通都能听见自己的牙关打架的声音,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或许都有。
他终于还是憋不住,小声建议“陛下,咱们不如去趟右武卫将军府上”
周行训倒是回“嗯七哥去找他干什么”
刘通当然是让右武卫将军差人将他们护送回去啊这么在宵禁后的路上瞎走,万一被巡逻的士卒抓住,再有那么一两个没长眼的没能认出陛下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刘通还想着怎么把这话说得既漂亮又委婉还全了陛下的颜面,却见周行训抬了下头,“到了。”
刘通微愣,跟着一抬眼,朱红的宫墙出现在眼前,居然到了宫城了。
但是疑惑又紧接着冒出来这也不是宫门啊,要怎么进
刘通正这么想着,却见一旁的周行训也不知从哪拿出的一捆绳子,在一端结了个扣、绑上了颗不知什么时候摸来的小石子。
他一边左手晃着绳子绕圈,一边往后退着找方向,几步之后,像是终于觉得满意了,左手使劲往上一抛,本就虚虚拿着绳子的右手同时也跟着松劲儿。手里的绳子越来越少,坠着石头的那一端也越飞越高,直至越过了宫墙还在往上。
周行训的目标是那棵长得比宫墙还高的树。
他也确实扔上去了。上半段部分绳身撞到了树干,在惯性的作用下连绕了几个圈,一直到惯性作用被抵消,石子坠着的那一端挂着了一根稍细的侧枝上。
周行训使劲拽了拽,确认稳固之后,忍不住感慨,“朕就说这棵树很合适。”
刘通本来因为周行训这一连串操作看得一愣一愣,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一噎合适什么合适您翻墙吗
还不等他“尽忠职守”地规劝两句呢,周行训已经抓着绳子一个助跑踩到墙上去了,刘通觉得自己根本没看清,身边的人影晃过,再看时他们陛下已经站在宫墙上了。
刘通
他看见周行训抬手向着这边比了个手势刘通没看懂这手势的含义,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那棵的枝干上,树枝微微摇晃,年轻的帝王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刘通
陛下您还没说奴婢该怎么办呢
在刘内侍对着宫墙内坠下来的那截绳子风中凌乱的时候,长乐宫内也有一段交谈。
看着卢皎月已经坐在镜前准备拆头发了,一旁的望湖犹豫,“殿下,不再等等吗没听说陛下去哪个宫,许是一时有事、耽误了,说不准过会儿就来了。”
卢皎月抬手摘着发钗,口中干脆“不等了。”
就是“没去哪个宫”才有问题,看周行训这几日的行程就知道,这人多半是在外面玩疯了。宫门早都锁了,他人估计还在宫外呢。
望湖咬了咬唇,到底还是上来帮忙了。
只是口中不免劝“殿下宽心。陛下一向守信,即便晚些、也会过来的。”
提起这个来,卢皎月脸色有点发青。
就这一点、她希望周行训还是不要那么讲信用的好
这事情还是要从她刚刚入宫时说起,卢皎月一开始确实是想当个彻底的背景板皇后的,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这打算并不现实。这里毕竟是后宫,一个完全被皇帝无视的皇后是很难有什么威望的,也谈不上什么管束内宫。
好在周行训是个听劝的人。
在原本剧情里,卢皎月这个背景板皇后虽然无宠、但也没有无过被废。看这一点就能知道,周行训多数时候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在卢皎月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过,并且明确表示希望他每个月至少来长乐宫一到两天之后,两人就定下了这个朔望日的规矩。
说实话,卢皎月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就周行训那个三分钟热度的性格,她以为对方能坚持两个月就是极限了,却没想到这人居然意外地守信。每月到了日子就准时来报道,搞得卢皎月都怪不习惯的,甚至开始反思一月两次是不是太多了
这情况持续了又小半年的光景,终于有一天朔日,周行训被一个当时正得宠的宠妃留在了宫里。
不同速进入备战状态的望湖等人,卢皎月其实是松了口气。
四处闯祸的狗子某天突然乖了,搁谁谁不怕啊卢皎月有种“这才是正常了”的安心感。
这种靴子终于落地的安心感让卢皎月在当天一沾枕头就睡了。
事实证明,周行训就不可能消停。
他安静了这么久,就准备给她来个大的
睡到大半夜突然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大冰坨子,再一摸居然是个人没被吓死都是她心理素质过硬了啊
因为那一次,卢皎月跟周行训严肃申明忘了就忘了,没关系。
重、要、的、是
别再干出大半夜爬窗的事
卢皎月有时候都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自己是个皇帝的自觉谁家的皇帝会翻窗啊
况且一夜宿两宫
他打算让史官怎么写
卢皎月想到这些就心累地想叹气。
跟周行训计较,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气死。
她摆摆手,示意望湖把灯熄了。
望湖却踟蹰了一下,道“殿下今日疲惫,还是让婢子按一按再睡罢,不然明日颈子又要酸了。”
卢皎月抬眼瞥了过去。
望湖神情有些不安,但还是略带恳求地看过来。明显是不死心、还想再等等。
卢皎月到底还是颔了下首,“也好。”
说实话,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她觉得自己今晚也睡不踏实了。
周行训身上总有种神奇的、让所有人都没法安心的魔力,仿佛一个错眼看不住,下一秒他就能整出个大的来。
望湖这边尽力拖延时间的时候,宫墙边上,刘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借着周行训留下的那根绳爬上了宫墙。
他好不容易喘口气,低头一看,却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没厥过去。
漆黑的夜色之中,高耸的宫墙仿佛看不见底。
高、太高了
刘通死死抓住手上那根绳,整个人哆嗦着蜷成了虾米,他简直是尽最大的努力放低自己的重心,试图离地面近一点、再近一点。
安静的夜空中,刘通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从这掉下去,会摔死吧一定会摔死吧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死法可能不止这一种。
“什么人”
随着一声厉喝,铠甲铁片碰撞的声音渐渐逼近,一队持箭的弓手出现在视野里,森凉的箭镞在漆黑的夜里泛着点点寒芒。
刘通
吾命休矣</p>